也许读者觉得奇怪,怎么有把自己老婆比作馒头的。那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它既没有酱鲍鱼翅上档次,又不比家常小菜那样老少皆宜。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正是这个如白面馒头一样的糟糠之妻,陪我走过了人生旅途中最不平凡的一段岁月。
我今年85岁,属鼠,身子骨还算硬朗,早点能吃半碗稀饭外加两个白面馒头,这是一个保持了半个世纪还多的习惯。确切的说,应该是自从娶了蔓陀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我的老伴叫黄蔓陀,已于去年病逝,终年86岁。我们结婚60余载,经历过数之不清的大风大浪,万幸的是,最后都咬牙挺了过来。家里子孙满堂,儿子孝顺,媳妇贤淑,10岁的小孙女更是家中的宝贝疙瘩。一家人其乐融融,相敬如宾。应该说象我这样一个有着美满家庭作后盾的老人已是无啥可遗憾的了。社会上比我不幸的同龄人比比皆是,电视上也常有因为遗弃双亲而遭暴光的不孝子女。但说到真正了解我们老年人的,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会认为,象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能有个衣食无忧,住行便捷就算是颐养天年了。其实不然,在我们心中也同样渴望被人关注,有人关心。最起码的,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的贴心人。感谢老天爷,让我有了蔓陀,有个这个平淡如白面馒头一样的糟糠之妻。
说起我的老伴,就要从她的名讳讲起。关于这段故事,我也是直到她去世前才知道。那天,病入膏肓的老伴叫走了围在床边悲悲切切的子女们,惟独让我留下,我原以为她是要在弥留之际跟我交代什么重要事情。没想到,老伴轻轻抓住我的手,竟吐字清晰地跟我讲起,关于她这个名字的故事,同样这也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我望着老伴那张被岁月风蚀得饱含沧桑的脸,禁不住老泪纵横。
“老头子,咋拉,哭啦!咳咳…快给我止住喽,也不怕人笑话,都一张老脸了还往上抹上水珠子,咳咳……。”
老伴用她那双形如枯槁的手,缓缓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我强忍悲痛,抓住她的手轻轻安抚在自己脸上。
“老婆子,谁哭啦,吼吼,你哪只眼睛瞅见我哭啦,我那是老沙眼又犯喽。你再瞎说,当心我告诉小祖儿(我们的小孙女),看这小祖宗咋收拾你哩!”
老伴听我提起小孙女,立马有了点精神气。我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等再睡过去,恐怕就再也醒不来了,赶紧俯下身子,头贴她耳边。
“老头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这名是咋回事!唉,好啦,临走前,我就告诉你吧,咳咳……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骗了你大半辈子,唉…其实我那名根本就不叫黄蔓陀,那应该叫黄馒头。说起来都怨我爹没啥文化,给取的这名呦!咳咳……老头子啊,你还记得66年前牛眼村的黄记包子铺么,那是我爹的铺子,那时候的包子可比现在的好吃着哩,那皮子是用手一擀一擀弄出来哩,肉都是刚宰的新鲜瘦精肉,上面还滴着血呐,哪象现在的包子,咬半拉了还尝不出个味呦!咳咳……咳咳……记得不,那年你来我们村,引得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劲的往你屋里跑,不是让写个联子,就是吵着要学个字啥的。唉,也怨不得人稀罕你。都一个村里窝着,平日里除了那个几个黝黑黝黑的憨娃子,哪见过你这模样的秀才呦。人斯斯文文,又懂礼节,还一肚子学问。所以都巴望着多瞅一眼哩。没想到,咳咳……最后你相中了我,还跟着在这琼山沟里住了大半辈子,咳咳……老头子,你还记得第一次跟我说得啥不!你,咳咳……你问我小姑娘,对大啦,叫个啥,家住哪儿呀,咳咳……唉,当时我那个心呀,跳着厉害着呐,现在记起来都紧张哩,咳咳……别的我不怕,怕就怕那名儿呦,你说叫个啥不好,偏偏叫个黄馒头,这名儿要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所以我……咳咳……所以我就多了个心眼,想起我家小月月念书时常说的啥“蔓陀啥啥”来着,虽然不知道是个啥意思咧,可瞅那妮子念起来就一幅狗尾巴翘上天的样子,就想呀,不管“蔓陀啥”吧,反正是个好东西。等到你第二回问我叫个啥时,就学着人家大宅子里的小姐,说叫个“黄蔓陀”呀。咳咳…咳咳……没想到,这一唬,还把你唬了大半辈子,咳咳……老头子,真对住你咧,咳咳……咳咳……。”
说完,老伴有些抑制不住情绪,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我连忙叫来大夫,大夫看了看,无奈地摇摇头,只象征性地把老伴鼻间的输氧管重新调整了一下位置。没过一会儿,老伴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又拉住了我的手。
“老……老头子,我……我怕是时间不多喽,老……老婆子临走前,求你件事好不。我走后呀,你把那啥上(墓碑)的名字给换过来好不,就叫黄馒头吧,这样我走着也安心哩!”
老伴深陷的眼窝里慢慢渗出少许泪水,我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眼前是一条黑洞洞的隧道,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地方,见不到底。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老伴,微微点点头,示意会照她说的做。其实我和老伴都知道,那个所谓的名字,根本就无法替代我们这风雨几十年来共同走过的艰辛与坎坷。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多留点时间给对方。
“咳咳…老…老头子,你…你别再麻烦大夫了,咋不花那冤枉钱,说完我想睡会儿,咳咳…咳咳…老…老头子,你…还记得那家黄记包子铺么,那…那是我爹开的,唉,那时我好个面子,怕配不上你哩,就骗你说那是我二叔,我…我爹在台湾哩,啥台湾啊,咱就是个包子铺掌柜的闺女哩,咳咳……现…现在倒好,是不怕你笑话了,可人要走啦…咳咳……。”
老伴不断的咳嗽声引来了儿女们,几个子女连忙赶到跟前,老伴摆摆手,又都退了出去。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着老伴,静静听她讲完人生旅途中最后一段故事。
“后来直到我们结婚了,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老丈人是谁,老…老头子,那时候我怕呀,怕叫你给揭穿了,就隔三差五地叫人从台湾寄信,冒充是我爹寄的。唉,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直到我爹过世,你还不知道。唉,其实那个时候,我身上还有一张我爹的照片呐,后来不只知咋回事给弄丢了,咳咳…咳咳…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
老伴说到这里,我早已泪如雨下,一抹心酸的悲凉顺着缓缓流淌的泪水慢慢没过心头。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老伴说什么,都将是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后的声音,永远无法磨灭。
“咳咳…老头子,老婆子求你个事,咳咳…你帮老婆子寻个人,叫个黄爱生的。咳咳,老头子,你别不信,没想到老婆子在台湾还真有个亲戚哩,咳咳…是那个冒充我爹寄信的人帮寻到的,那亲戚是我爹的表侄子,他把咱爹的情况跟我说得清清楚楚,咳咳…我这才慢慢放下心来,跟你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老头子,咳咳…你一定记得啊,他叫个黄爱生,说起来和你还是同岁哩,你找到他呀,替…替老婆子给人家陪个不是,咳咳……。”
老婆子,你放心,老头子一定能帮你找到黄爱生。老头子不但能找到他,还向你保证,老头子会让他好好地活下去。
“咳咳…咳咳…老头子啊,你知道我为啥让…让你天天嚼白面馒头不,其实老婆子心里不好受哩,怪自己不该忘本哩,咳咳…哪个晓得,你…你个死老头子一嚼就是大半辈子,咳咳…你个死老头子,还嫌我手笨哩,咳咳…我…我那是骗你哩,咳咳…你个死老头子咋这笨,哪有馒头铺的闺女做不来馒头的哩,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此时,老伴已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气若游丝。我知道她强忍着一口气,是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在这油尽灯枯的时刻,一切此时留下来的只字片语都是弥足珍贵的。它就象一出即将完美落幕的影片,当巨大的黑色幕帘缓缓合拢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场人生大戏已经彻底谢幕了。
“咳咳…咳咳…咳咳,老头子…我…我告…告诉你…我爹叫…叫黄…黄乐福…葬…葬在……。”
话未说完,老伴轻轻吁出最后一口气,彻底与人世诀别了。
* * * * *
老伴的葬礼办得很简朴,按照她生前的意愿,没有过多花销。只有一件事没按她的意思办,位于苏州陵园的她的墓碑上赫然写着的是,爱妻黄蔓陀之墓。我想老伴不会怪我,更不会感到孤单,因为我就在她身边陪着她。在不久的将来,当那块石头上的“我”,也由红色变成黑色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就能陪着老伴风风光光地和咱爹一起开包子铺了。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我把老伴的“新家”安置了在屋里最亮堂的地方,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感到老伴在身边。当然,对于老伴的这个“新家”,我还没到可以进去的时候。但对于另外两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家”,我却能时不常“登门造访”。一个“家”里藏着一张发黄的旧相片,从相片的右下角可以依稀看到,这张相片摄于一九四三年,相片中的人一身过膝白色长卦,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圆边帽子。最扎眼的,身旁还有一摞半人多高的笼屉。仔细看,四周好象还飘荡缕缕香气……另一个家里摆放着许多信笺,是我一个朋友从台湾寄来的,信的内容我早已熟捻于胸,只是每一张信封背面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
黄爱生-----黄蔓陀,爱你一生一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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