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拴牢回到塬上时,正是晌午,日头不轻不重的照在大地上,万物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大片的麦苗渐次的金黄了,随着风向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这个时候的田野很静,看不到人影,偶然能见到野兔匆忙的从地里穿过,把沉甸甸的麦穗冲撞的前仰后合,狼籍一片。散步在村落四周的槐树缀满了细碎的花朵,风过,那洁白的花儿,雪片一样的纷纷扬扬。整个村庄浸在一片醉人的槐花香里,象是一个不受世事纷扰的天堂!
二
站在高高的水渠上,看得见各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炊烟,在天空中画出一道道柔软的线条,而后悠悠的向上,越来越轻,越来越淡,直到和白云接壤。
水渠里没有放水,杂生着茂盛的蒿草,间或有清新的兰色小花,从绿色中羞答答的探出半张脸来,对着太阳舒展着。
水渠的背面,有一片油菜地,那鹅黄的花,肆无忌惮的妖娆,惹得蝶飞蜂舞,追逐着她消魂的色彩和芬芳。
一阵欣慰坠停了步子,归乡心切,刚走路有些赶,加上身体虚弱,拴牢的后背和额上己经微微的沁出了汗,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不紧不慢的坐在水渠边缘上,用衣服的前襟扇着风,眯着眼看村庄。
靠村西边上的那座崭新的房,象个自信的少年,威武傲然的挺立在地头上,房顶两侧象征吉祥如意的青龙,舞动着苍劲的利爪,腾空要飞翔。听着那来自自家院落里的鸡鸣狗吠,五十多岁的拴牢,温暖的想要落泪了……
拴牢是深爱这块土地的,纵使他贫瘠,落后,可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地方。从呱呱落地到年过半百,这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无不在他的生命里烙下深深的印记,与他一生的喜怒哀乐纠扯着……
三
拴牢抬头望了望干净的天空,这是在城市看不到的蔚蓝和辽远。凝视片刻后,他低下头,缓缓打开己经褪了色的蓝色旋行包,包身己惹上了厚厚的尘土和污渍,从包内混乱的衣物中央,拿出一件包裹严实的墨绿色毛衣,再小心翼翼的摊开。露出一双黑条绒的布鞋。一辈子了,他一直穿着这样的鞋子,从前是娘做,成了亲就由自己的女人接了手。土地是不费鞋子的,只是近些年,为了给儿子娶亲盖房,拴牢不得不远走他乡。在陌生的城市,他总是抱怨那些坚硬的路面,如同城里冷漠的脸一样,一年要损耗他多少鞋子和尊严。
四
自己的女人除了田间和家务活。就是坐在炕角没完没了的低着头做鞋,屋里的光线很暗,女人也是舍不得点灯的。做鞋的程序是繁复的,从拆旧衣服的碎布片,到用面粉熬浆糊打背子,再晾晒剪样,到上鞋面完工。最费时费力的就是纳鞋底,密密麻麻的千层底,一针一线都是功夫活。拴牢在家时见过的。
农闲季节,同样的黄昏,雨滴滴嗒嗒的奔跑着。拴牢斜躺在炕的这头,抽着劣质的烟,听雨打在房檐上。看女人很专注的飞针走线,偶尔用针头在发间划几道,揩了头油的针头更吃布些。窗外的光,跳上她向窗的那缕发丝上,拴牢清楚的看到,原本黑油油的长发,现在花白又干燥了。女人家里穷,只要跟着男人有口饭吃,没要一分钱财礼就跟了过来的。女人不漂亮,话不多,倒是干净利索的,是个朴实会过日子的人。因为离娘家很远,再没钱回去过,进了门就勤勤恳恳的劳作持家。为拴牢生得一儿一女,穷是穷了些,但小日子还算得上是安稳。
黯淡的光线,勾勒出女人脸上的沟沟壑壑,那额头和眼角的纹路,刻进女人粗糙蜡黄的皮肤上。拴牢心上一热,忽得心疼起自己的女人来。
陕西男人由来以久的大男子主义在他身上作祟,使得这么多年,他对女人一贯开口就骂,抬手就打。前些年娃们还小的时候,拴牢迷上了赌博,只输得是揭不开锅。女人除了背地里淌些眼泪外,并不敢责怪他半句。拴牢发起火来女人更是唯唯诺诺,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相。
雨丝毫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倒是越演越烈,似乎要把天空拉到地面上。女人挪动发麻的双腿,下炕做晚饭,那背影僵硬又瘦小,在夜色里摇摇晃晃,很是凄凉。
因此,拴牢就爱惜起这鞋子来,到了城里,立时就买了双胶底的球鞋换上,只在回到这片土地时才穿上这白底黑面的布鞋,服贴着土地的凹凸,轻盈柔软,有说不出的踏实感。
五
明知正午时分,地里是没人的,拴牢还是不放心的前后左右的扫视一圈,这才从鞋窝里掏出带回的工钱,再小心的塞入毛背心里的衬衣口袋,贴着热呼呼的心脏。然后换好鞋,又点了一根烟,才吸了一口,就呛得他连咳不止,胀红着脸喘不上气来。混浊的咳声后,一股腥味只冲鼻,他伸出手去捂嘴,一口鲜红的血,溅落在掌心上。他低低的咒道:这该死的感冒,吃了那多药,就是不见好。他掏出裤兜里窝蜷着的手巾擦了擦手,狠狠摁灭烟。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背上包向村子走去……
六
乡间小路,象是游动的小蛇,曲曲弯弯。路边紫色黄色的野花,星星点点的竟相耀人眼了,早年修筑防旱的涝池水早干了,己被就近的人家点上了豆角,青菜之类的,也是生机勃勃的一片了。
远远的,就见着自家的黄狗,慵懒的趴在院门边,拴牢一咳,大黄狗直起前身,耳朵警觉的一颤,随着就颠儿颠儿跑过来,耳朵贴在背上,兴奋的快速摇动着尾巴,跟随在拴牢的脚前脚后。拴牢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大黄伸出舌头很诌媚的舔舐着。进得院子,院墙一侧的猪圈里,那头粉白的大猪憨态可掬的哼哼着,骠是很厚实了,今年肉价芝麻开花似的长,又能卖个好价钱了。院子的地上,几只鸡悠闲的觅着细小的虫子。葡萄藤上叶片绿的黑亮。叶片深处己有绿豆大小的葡萄串害羞的潜隐着。阳光见缝的洒下来,碎了一地……
拴牢进得院来,己是气喘吁吁,黑亮的额头上,汗珠挂满。脸色却是惨白。目光也有些飘移。他对着传出咿呀风箱声的灶间,有气无力的喊了声:彩虹……包己坠落到地上,人就瘫坐在葡萄架下那把破旧的藤椅上了。
女人闻声小跑着出来,见着他这般样子,原本欣喜的脸上被一层焦虑覆盖。
“他大,你这是咋了?”忙将手伸到拴牢的腋下,搀扶着他起来。“咱到屋里炕上歇着。”拴牢说:“没大碍,就是感冒先前没在意,没料想倒是严重了。”
进了屋,刚挨着炕沿,拴牢就重重的躺了下去。女人湿了条热毛巾给他擦脸,又小跑着给他倒了杯水。外面的阳光太过刺眼,拴牢半晌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阴暗。女人忙停当后,才坐在他身边,用手轻抚着他喘息的胸口“咋不去看看呢,这把年龄了,不能不当回事儿呀。”
“一直浑身没劲,咳嗽不断,原想,扛扛就过去了,谁想越来越严重,买了药吃了也不顶事。”
拴牢喝了口水“城里的医院是看不起病的,实在没法,才向老板讨要了这三个月的工钱,也够给咱那新房装门窗了。”说着从贴身衬衣兜里掏出钱,递给女人,并掩不住得意的嘿嘿一笑。“给老板说好了,答应回来病好了还能再回去干的。”女人又担心又心疼的说:“先把病养好再说,晚上儿就回来了,等明儿一大早,叫儿陪着到镇上的医院看看……”
边说边把钱用报纸包好,压到红木箱底。“我这就去给你做碗面,再加两个蛋,你先歇着。”拴牢看着女人愁眉不展,勉强的笑了笑,说:不做了,我不想吃。女人说:不吃咋行……声音还在屋里没落地,人都己经拐进旁边的灶间了。
拴牢平躺在炕上,闻着熟悉的泥土味,看着几十年没变样的家。心绪竟是不能平静,不知为什么,这阵子,这么爱回忆过去。看来,的确是老了……
七
拴牢是家里的长子,他爹中年得子,喜得象是搂了块金锭。唯恐他早早夭了去,按了老辈人的意头,将他拴牢了。
成亲就意味着分家。三间土坯的房,底下还有两个兄弟,于是,拴牢就分得了正房东侧的那间灶房,一个土改时家里分得的红木炕柜,一口锅,二双碗筷。是他全部的家当。
灶房仄长,极里盘了个土炕,靠门边的木格窗棂下盘了口锅灶。遇着天阴,屋里灰暗的让人窒息,既便是艳阳高照,阳光也只是倚在门槛上小憩那么一会儿,断然是不肯上屋里的墙面。那土墙己经斑驳虚脱,手一触,便哗啦啦的大片脱落。靠锅灶那半边,己被烟熏火燎的黑亮一片,好似上了一层沥青。
八
就在那一年的某一夜,雨骤风狂,拴牢去与村里的几个男人玩牌,快临产的女人一个人在家,黑灯瞎火的躺在炕上想娘家。薄弱的门是上了栓了,依然被不明来历的风,推打的咣咣乱响,女人泪眼婆娑的瞅了瞅门,揩了把泪抹在突圆的前襟上,抬了浮肿的双腿下地,趿了鞋,顺手拿了炕边的木棍去抵门。那些发狂的风,鼓了腮帮,吹着口哨,急不可耐的从门板间隙往里挤,把女人枯黄的头发从根狠狠的掀起。在毫不客气的夺走女人眼里那颗泪后,把门板和半截土墙推翻,重重的压在了女人那笨拙的身体上,烟雾四起,一地凌乱的麦秸杆由黄变成凄楚的红色……
孩子没了,女人算是捡了一条命。在镇上简陋的卫生所里,女人眼开迷茫的眼,伸出骨瘦的手指,在空扁扁的肚子上来回抚摸两圈后,死死抓紧了衣角,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怒着。
拴牢双手抄在袖筒里,看着女人空荡荡的衣襟,鼻梁上一股酸,直冲了脑门,泪水就蒙了眼。张了张嘴,喉头却堵结的说不出话。
女人豪无血色的唇,嚅嚅着,似要说什么。拴牢吸了一下鼻子,侧耳贴近。女人无力而坚定的两个字:盖房……
拴牢直起身,看着女人纸一样的脸色,努力的点了点头,颤落了两眼的泪花……
九
陕西的一大特点,房子都是半边盖。邻居恰好才起了坐西朝东的三间青砖大瓦房,于是拴牢东挪西借的,贴着邻家,省了一面墙的砖,盖起了房 。
虽说是欠了一屁股的债,可总算有了个象样的窝了。
半新不旧的大立柜,写字台和沙发,是城里舅舅淘汰下来的,在村里,己招的那帮婆姨舌头啧啧的响了。正值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各种花还在打着苞,可女人的脸上己是桃花绽放了。
地面没铺砖,是夯实的土地,拴牢始终觉得,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踩着土地才叫活的实在。经了几场雨,人进进出出的,便踩出了坑坑洼洼。日子也在这深深浅浅的坑洼里,挺了过来。
十
星转月移,拴牢刚卸下一身债,出息的儿子就考上了大学,这一消息又把一成不变的村庄,掀动的晃了一晃。迄今为止,这是村里出的第三个大学生,本是欣喜若狂的事,却让一家人犯了难。
夜里,凉凉的月亮挂在院里那棵黑漆漆的核桃树上,树影摇散了整片的月光,树旁那垛温暖的麦草也被镀上了一层银霜。大黄狗侧身躺在院门边上,偶尔抖动一下耳朵,忽闪一下萦绕的蝇虫。鸡己经被关在栅栏里,咯咯的叫着相互依偎,远处的田畦里,传来清亮的蛙噪声。不知哪个角落的蛐蛐,一刻不停的鼓吹着。
屋内,十五瓦的灯泡,泛着暗淡的光,映的物什阴影层叠。
女人盘腿坐在炕角:“这可咋好呀,我的老天爷啊……就是把老鼠洞掏了,也凑不齐这学费呀……”边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又折起腰上的蓝布围裙抹泪,那双眼红的象是刚熄灭的灯火。
儿子则坐在另一侧的炕沿上,头靠着墙,翻着眼,直勾勾盯着房顶糊着的泛黄报纸上。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他就那么不清不楚的望着。小闺女依在女人身边,乖巧的象只猫,不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只有那个旧的钟表不急不慌的走着。许久,还是儿子先打破了沉静,掩不住的哭腔:“爸,我不上了,我就跟你学木工,打家具。”蹲在墙根的拴牢,一直用双手抱着头,听儿子这么说,长长的“哎……”了一声,双手狠狠的揪着花白的头发,一层头屑雪花似的扑簌簌飞落。他站了起来,半驼着背,“卖粮!”那坚定,象极了女人当年说盖房。
“那后面的学费呢?”儿子忧心忡忡的问。拴牢宽慰道:“爸有手艺,爸给你挣!”说一出,全家人泪眼相望,那刚刚隐进云里的半个月亮,及时露出了脸,把拴牢家的房顶,照得雪亮……
十一
一晃,四年的时光,把拴牢的皱纹画的异常深刻。日子,被夫妻俩苦巴巴的缝补着。总算儿子学成归来,分配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多光宗耀祖的一件喜事,这消息席卷了塬上的角角落落。听着乡亲们的羡慕和恭贺,拴牢觉的这辈子没白活,久违的快乐又在心间荡漾。整日咧了嘴,呲着一口黄牙憨笑着。
前来保媒的人络绎不绝,原本冷清的庭院沸了锅,虽说家境贫寒,可儿子生就的清瘦白净,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相,主要还是大学毕业的先生,拿工资的人。惹的十里八村的姑娘象优美的天鹅,扯长着脖子朝这望。
庄稼人,活到底就是儿子房子,各家也一定是要盖气派的新房,才把媳妇风风光光的娶进门。新房,也是女子寻婆家的必备条件。以拴牢的目前的状况,实在没能力再为儿盖房了。于是,女方图了人才,便舍了一头,满腹屈怨的嫁了过来,就住进了儿子学校分的宿舍,本是娶了媳妇是要添丁进口,儿孙满堂的,谁料想,竟是如此的冷寞凄惶。
这在村里,是要被耻笑的,拴牢就是到了下面,也不好跟先人交待。
于是,五十多岁的拴牢,再次背起行囊,开始打工的生活。
十二
又是一年春末,拴牢得了孙,与儿媳的隔阂,暂时得到缓解。村里的新房也如雨后春笋一样的冒了出来。拴牢家的房子被挤在中间,象是临时搭建的窝棚,无地自容,拴牢就更觉得愧对儿子媳妇了。
一场淋漓尽致的雨,把村落洗的清清爽爽,阳光在一天的最后时刻,跃然而上,几只茫然的鸟儿偶尔经过,丢下一声清脆,瓦楞上的青苔循着声的疯长。
女人做得了饭,高声的唤:他大,吃饭了。边说边摆着碗筷。儿子闻声从房里出来,媳妇阴着脸在后面跟着。大黄狗早己趴在桌下,急惶惶的等孩子漏下饭菜。小鸡仔啜饮着地面坑洼里的雨水。拴牢将手里的柴禾码放在房檐下,拍了拍手,走了过来,接过女人递过的筷子才坐下。闷着头吸溜吸溜的喝着汤。
小孙子一不小心,把大半碗温热的包谷珍子扒拉洒了,黄灿灿的顺着桌边往下流,惊得小鸡跳开了下,又迎过来在地上啄。媳妇黑了脸,扬起手在孩子粉嫩的屁股蛋上就是几巴掌。孩子扯开嗓子哭叫起来。媳妇把筷子狠狠的摔在桌子上,起身时碰翻了小凳,索性抬脚踢到了一边,忿忿的进了屋,趴到炕上嚎起来。
儿子看了看二老,跟了进去,媳妇的哭声绕上房梁,拐着弯的飘渺而上。
拴牢两口想得到的,每次媳妇回了娘家,听着娘家姊妹的蹿唆,再把自己和同龄出嫁的姑娘比较一下,回来好些天就得别扭着。
果不其然,媳妇哽咽着向儿子埋怨上了:“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家了,打进门就吃苦受累的,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给你们家香火也续上了,可倒好,看看咱挤得这个狗窝……每每回娘家,臊得我连头都抬不起,看看我那些姐妹,哪个还象我一样呀,跟着你个窝囊废,要啥没啥的过……”
儿子也火了,粗着嗓门喊道:过不成就散!有本事你尽管找去,找个家里有钱有房的,我也没拦着你!
女人是怕了媳妇闹的,赶忙把还没消停的小孙子塞进拴牢手里,进屋把儿子拖了出来,摁到小凳上。
太阳挣扎了好久,终是朝西边陷了下去……
父子俩都闷头抽着烟,谁也不说话,烟烧到手指上,拴牢才猛然惊醒,扔了烟头,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搬着一大块的馍渣,拴牢伸出粗糙的手,捡起,吹都没吹上面的灰尘,就送进了嘴里……女人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颤颤的叫了声“他大……”拴牢明白,盖房,势在必行。
十三
女人管家,儿子把工资的多半交给家里。拴牢还是回到城里的一家建筑工地,吃了一年的馒头咸菜,咸菜是自家女人腌制的,馍头也是自家打的粮食蒸的,每周都会托回来的人捎到工地上的。小闺女看到家里的这种境况,怀揣了大学通知书,一人跑到向阳的山坡,对着空旷的平塬,喊到精疲力尽,泪流满面。然后,把通知书撕得粉碎,风一吹,每一片纸都化作洁白的翅膀,跟着蒲公英的忧伤,去远方流浪……
二年里,小闺女把打工的钱全寄给家里,直到家里起了新房,小闺女才草草的找了人,把自己嫁了出去,没要娘家的一针一线,一分钱的陪嫁。
二年后,新房终于落成,上梁是个大仪式,要请全村的乡亲前来吃流水席。一帮村里的婆姨在院一角搭建的灶上洗的洗,炒的炒。女人和媳妇象是脚上安了轮子,兴高采烈的满院忙呼着。男人女人的调侃声,小孩子的喊叫声,随着热气腾腾的烟气,在拴牢家的新房上空,氲氤成生活交响乐。
正面三间,东侧三间,房身全镶上了白瓷砖。门套和家具全是拴牢自己的手艺,活自然做的细伐漂亮。街门楣上的四个大字“兴旺幸福”,涵盖了一家人所有的期愿。
就剩下六扇大门窗了,又到了弹尽粮绝。女人问:他大,村里能攀上亲戚的都借过了,这咋还好意思嘛!拴牢叹口气道:这么些年,借钱借的人家不怕,咱自个都怕了。拴牢一跺脚,语气轻松而又无限美好的一转:牛身子都出了,也不在乎这小小的尾巴了。等这阵子忙毕了,我再出去几个月,到秋末,就有钱装齐了。
过个夏,房子也干的差不多了,咱全家老小就能住进去了……
拴牢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思,就是等住上新房后,就带着小孙子陪女人回趟娘家。女人的爹去世那会儿,债还没还完,是没钱回去的。那夜,女人在十字路口烧了纸钱,直哭的是天昏地暗。女人自打跟了他,一辈子就是泡在苦涩眼泪里的,他想再看到女人当年那桃花一样的脸,开出灿烂的笑……
女人端着饭进来时,拴牢己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十四
天刚蒙蒙亮,风箱就吱呀吱呀的响起来了。早上雾气很重,拴牢悄悄起身披了件衣裳,一个人慢慢地走到田埂上。草叶上的露水溅湿了眼眶,朦胧中,自家的庄稼被黎明的曙光勾上了一层金光。拴牢拽下一穗麦子,在手心里揉搓着,等析出麦粒,一仰脖,倒进嘴里,嚼出甜甜的香。
身后传来脚步声,拴牢回身,儿子感情饱满的叫了声:“爸!你咋一人就出来了,当心别再受凉了。”说着把拴牢要掉下来的衣裳往肩上拉了拉。“我妈饭做好了,咱回!拴牢应了声,由高过一头的儿子搀扶着往回走。进得院,媳妇带了小孙子也过来了,拴牢见得孙子,真正是心花怒放,所有的不适顿消。虽说是四肢软绵绵的,还是把孙子举了起来,用满脸的胡碴磨蹭着他粉嘟嘟的小脸。痒得小家伙象麻花一样的扭动着身子,咯咯咯的笑……
儿子看着看着,想着爸苦难的一生,原本笑意的眼角就渗出了泪。昨晚回来听妈说了,就知爸的情况不好,不知结果是怎样,可还是怕了,终是没有勇气再往下想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罢了饭,“爸,咱不去镇上,直接到市医院吧!”拴牢怕花钱,先是犹豫了一下,再一想,自己的病情,一直让他忐忑不安,确诊一下也是好,于是,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走到镇上坐班车,一路上,遇到不少下地的乡亲,这些面孔,熟悉又亲切,拴牢一一寒喧,这路,走得很是漫长……
十五
各项检查完毕,等结果。约摸半个钟头后,医生让家属进去谈情况,拴牢坐在外面,一丝不祥的预感,让拴牢孱弱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把宽大的外套,裹了裹,把脸埋进衣领里,象一只寂寞的驼鸟。心底里,希望只是自己太过敏感,想得太多。
儿子进去时,紧张的手在颤抖,他干咳了一嗓子,镇定一下情绪,小声小气的问:医生,严重不?医生把化验单递过来,压低了声音:“病人己是肺癌晚期……住院吧!”儿子一下软到地上,双手捶打着头,压抑着尽量不哭出声。到了晚期,住院也无任何意义,只是延长一段生命,或者说,是痛苦。儿子是了解拴牢的,他不会情愿就在医院里度过他一生的最后时光。儿子平静了许久,出来,刚叫了一声爸……拴牢看着儿子红红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切。他绝望了一眼医院走廊白的刺眼的灯光,安慰着儿子说:“咱不看了,回家!说完就自顾自的向外走,儿子取了些药赶紧跟了出来。天灰蒙蒙的下起了雨,下台阶时,拴牢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儿子伸手来扶,他轻轻推开,沉重的再往前走,儿子看着拴牢淋湿的背影,蹲在地上,哇哇的哭的象个孩子……
十六
女人己经打了把黑色的伞在村口的槐树下张望,看到拴牢和儿子一前一后的走过来,裤管上沾满泥水,近了些,女人才看清了父子俩凝重的表情,心头一沉,忙跑上前,把伞罩在拴牢头顶,东摇西晃的往家走。
进了屋,女人知晓情况后,怪着嗓子死去活来的哭嚎:“你个冤家,你扔下我一人可咋办呀,要走一起走,鬼门关奈何桥,我都陪你过……哭声惊动了树上一只漆黑的乌鸦,它撂下一声阴险的叫,扑楞着飞走了……
十七
半个月后,拴牢己经水米不进,体重锐减,人被疼痛折磨的没了形。亲朋好友都前来探望,真是看一眼少一眼,想着昔日的情份,竟都生出恋恋不舍来。拴牢很少说话了,多数时候,他就死死的盯着房顶,痴痴的望。
儿子知道他的心思,看着拴牢也没多少日子了,向学校借了钱,给新房安装了所有门窗。然后背着拴牢去看新房,拴牢看着宽敞的厅堂,透亮的玻璃窗,地上铺着虾红的瓷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想:是啊,铺了地砖的房,是儿孙的房……
那天傍晚回来,拴牢说,他看见了他的爹,他爹说他不用再受罪了,还陪他打弹子,滚铁环,抽陀螺……那陀螺晕晕的一直转一直转,然后就飞起来,周围很明亮……
夜里,女人一直陪在身边,拴牢舔着干裂的唇,弱弱的对女人说:难受,难受……女人握着他干柴一样的手,按摩着,流光了泪的眼,呆滞。女人一直给他讲话,讲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渐渐的,女人枕着拴牢的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听见拴牢说: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孤苦零丁的……女人一个激灵,醒来时,外面黑乎乎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她握着的手,冰凉。女人惊慌失措的开了灯,一束桔黄的光照在拴牢脸上,眼是半睁的,那脸上却漾着笑 ……
女人怯怯的唤:他大……他大……声音由小变大,没有回答,最终撕心裂肺的一腔哭喊,划破了村庄的静谧,在夜空中留下凄历的回响……
十八
有人说:没住上新房的拴牢该是怎样的遗憾……
也有人说:没有拴牢的新房该是多空阔……
还有人说:受一辈子苦难的人,死后住的房,就是明亮温暖的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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