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德瑞的秋叶

最后一场雨淋过后，深秋慢慢袭来。秋叶一片一片地，飘落，堆积，直到覆盖了地面。

她就在摩天阁顶层的咖啡屋，盘发，黑衣，褐色的眼睛。前额有一丝乱发，她轻轻地掠过，犹如抚平细微的法令纹一般。靠在窗前，她的手随意地搭在沙漠黄的桌布上。脚下的都市，飞速如行进中的蚂蚁，让她有些微的眩晕。方寸之间是晦暗的，指尖的烧灼与银质台灯一道，发散出低而柔的光感。时间连同她的心，极度地陷落下去。他会来吗？几上的蓝山咖啡，从滚烫到冰凉，从冰凉到成为摆设，孤独地演绎着自己的温度。

咖啡屋是一个能让人忘却时光的地方，她，早已过了在迪吧里疯狂的年龄，但他们的相识，却是在迪吧里，酒后的薄醉使他们靠得很近，而他们都已不再是自由之身。那个温暖的秋日，头骨碎裂般的疼痛不可遏制地缠绵、燃烧，他们清晰地听到了秋叶坠地的声音，这种声音燥热而迷乱，他们如一叶轻舟在翻滚的浪涛里萦徊颠簸，瞬间绮糜又突然绚丽，至死不悔，直到宁静的风吹过。

她把目光收回，环顾四周，忧郁的咖啡色调里，有音乐回转。沉积经年的往事，恍若昨日重现。

他来了。隔着一张桌子，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名牌西服挺阔自信，嘴角的笑意揶揄，深锁的目光暗含岁月。他点燃一支烟，熟练地抖落风尘，陶瓷烟灰缸顿时不再明澈。夜雾轻浮窗上，加深了呼吸的浓度，外面的世界朦胧又透着深灰。这一刻，又好像回到了那个秋日，他们体味出不变的气息，即使歌已唱尽，世界依然晦暗如阳光下的阴影，混着些许暧昧。他没有叫服务生。他们共同涰饮那杯凝霜的咖啡，吞咽之冷迅速化为肠中烈热，如同深吻的过程。他放开她，盘发已散乱，领带已歪斜。苦与甜的交织中，他们再一次感觉出，在人生的某一个时段，他们真爱着对方。他的衬衫上留下了一汪泪痕，仿佛一片秋叶，浸染着青铜质地的斑点。邻座的客人渐次离去，他和她都没有动，他们兀自伤害着秋天，两棵心都镶嵌着咖啡豆，他们采集，打磨，沸腾和液化，再吞噬它。

午夜时分，他站起来，手指触碰到她的脸，想用掌心贴住，迟疑着放下了手，瞬间又改变了主意，他们紧紧相拥。他像很多年前那样将她读进记忆，她的发丝和脸被泪濡温。最后，他狠狠地掐灭了烟头，开车的姿势潇洒奔放。车在他的掌控之下，划出一道笔直的辙痕，车里回荡着咖啡色的音乐。他凝视前方，红灯亮过之后，再前行。车轮冲击到路面的减震器，减速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身子一颤，猝然停车，深沉的眸子立即浮起了水雾。重新启动，前面是一条岔路，他知道自己不用选择，尾灯的光亮终于寂灭在城市的霓虹中。

天亮的时候，下雨了，她离开了咖啡屋。拉紧衣服，她的手中多了一片秋叶，一个问题从思想表层掠过：如果用夜的素描将秋叶绘制成图，将选择什么颜料？答案随之而来：不能是蓝色，不能是红色，不能是黑色，只能是水的颜色。她甩甩头，走过林荫道的时候，她发现，有人点燃了落下的叶脉，浓浓的青烟从缝隙里升腾着，分离出来的水渍打湿了对面的摩天阁。树已芳华殆尽，来年萌芽的生长，已无关于这些落英，于是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像枯叶离枝一样，相忘于江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