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怕地不怕的四猛子
四猛子比我大两岁,四猛子娘又讲只大一岁,每当他娘跟我娘说起这事的时候,俩人都会争得面红耳赤的。
四猛子在全院子伢儿当中是最厉害的,全院子伢儿都不敢捉蛇,只有他敢,而且还把捉来的蛇缠在项根上,满院子骇女儿,直到那些黄毛丫头骇得哇哇叫才放手;全院子伢儿只有四猛子不怕鬼,他一个人敢到花果冲去采蘑菇,花果冲是埋殇亡的地方(就是埋那些呷药死的,吊项死的……)。院子里的大人都对那地方有点怯,听院子里老人讲,那里经常在皇天半日听到人呻唤,能听到撒沙子的声音。院子三毛爹就是死在那里,死的样子蛮难看的,一脸稀巴烂,像被什么挠过似的,项根上有一圈黑色的印子。算命先生李瞎子讲,那是吊项鬼讨替身,怪三毛爹火阳身低。
不怕鬼的四猛子在学堂打架也不怕,他书包里有一柄用旧镰刀做成的小刀,两面磨得雪白的,哪个一惹他,他就拿出那把刀一晃,对方就像猴子见烟似的跑了。在学堂都是四猛子打别个,从来没有别个敢打四猛子,同学们一看到四猛子就有点怯。
但我不怯四猛子。我不怯四猛子,并不是我比他胆还大,打架还厉害,而是我屋后有一块果园,一到果园里果子成熟的时候,我总会在书包里装上几个,带去给四猛子吃。吃完果子的四猛子还是很够朋友的,他对我说,今后打架要猛点,像他一样,不管是哈佬队长儿子四哑子,还是保长书记儿子茄子,只要把他惹烦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餐。
有四猛子的撑腰,我很快成了院子跟学校里的二号人物,很多人也有点怯我。当然了,怯的时候一般是我跟四猛子打堆的时候,如果我落了单,他们还是按老章程照打不误。当时有四猛子撑腰,挨打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感觉痛,也不怕,相反还叫着:宝宝儿,等下你们就会晓得的。其实他们也晓得,只要把我放开,用不了多久,四猛子就会来为我报仇,不是因为四猛子跟我很铁,而是我家的园里水果作怪。
天不怕,地不怕的四猛子,我也见过他怕过一回,而且还哭了。
那年哈佬队长不知道为什么发起了神经,请来一个草台魔术团在晒谷坪表演。当表演木箱变人时,那位穿得古里古怪的魔术师要一个孩子上去帮忙,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去。主要是怕,他穿成那副样子跟大人嘴里讲拐孩子的人一样。他说,只要你进箱子,想到上海就到上海去,想到北京去就到北京去,虽然当时我们不知道北京上海在哪,但也从书本上看到,“我爱北京,我爱北京天安门”及那下面的插图,能想象到这么一点----北京肯定比院子要好玩一点,当时我都有点动了心。但一看到那口大木箱,黑咕咙咚的,箱子表面是那种黑褐,如脱在刺蓬里毒蛇的皮,里面是那种猩红的里子,整个一看,就像一条蛇张着血盆大嘴,实在有点骇人,我也就不敢了。
耍魔术的用棍子点到四哑子,问他愿意吗?四哑子头摇得像拔浪鼓;点到茄子时,茄子当时就软了过去。最后,点到四猛子,四猛子二话都没讲就钻进箱子,刚进箱子还对边上看的人说,等下,看把我卵子弄丢了吗?耍魔术的盖上箱子,然后再在箱子四边围上红布,大喊,一,二,三,走。把红布收起,打开箱子,里面竟看不到四猛子了,四猛子真的到北京或上海去了。看后我真有点后悔,要是我也敢上去的话,到北京或上海去的就是我。耍魔术的再把箱子盖上,再围上红布,再喊一二三走之后,打开箱子时,四猛子又回到了箱子。只见他一张黑脸憋得绯红,一翻身就想站起来,刚直起腰又软了下去,耍魔术的一把托住他,并问他去了那里,他脱口就说到了北京,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从来没见过四猛子哭过,从来也没想过四猛子还会哭,其实四猛子哭的样子跟我挨打差不多,眼泪鼻涕也是一把一把的流。
第二日,我问四猛子,有没有去过天安门?四猛子眼珠一盯,你屋里还有么个呷的,拿来我就告诉你。那时已到深秋,我家屋后的果树连叶子都掉光了,那里又有什么呷的呢?四猛子一直没有告诉我他有没有到过天安门。我都问不到,其它人肯定想都别想。但四猛子最后还是告诉了四妹,我试着去问四妹,没想到她眼睛朝我一瞟说,你不晓得吗?你家跟我家有仇。当时我很憋,我实在想不出我家跟她家到底有什么仇;那年我一直都憋,四猛子跟四妹都不愿意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到过天安门?
跟我有仇的四妹
四妹说,她爹被人抓就是因为我爹,她爹在公屋偷谷时,被我爹发现的。我跟她说,喊那些戴盘盘帽子,穿白衣服腰里别枪的公安局是队长哈佬。四妹不信,她说,就是你爹,就是你爹。要是你爹不跟哈佬说,哈佬会去喊公安局的?说完眼珠朝我白一下,就不理我了。
就四妹不理我,我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在意的是,连四猛子也不理我,我就有点害怕,害怕到学堂挨打。
有一回,我带着桔子去问四猛子,为什么不理我?呷完桔子的四猛子那张蛤蟆嘴咂巴了一下,然后一扁,你去问四妹,只要四妹理你,我就理你。随后我又带着从园子里摘来的桔子找四妹讲和,没想到四妹把我给她的桔子,往地上一扔还踩上几脚,呸!呸!呸!你还想得味?我爹被你爹害成那样,你想给几个桔子就打发了。要想讲和也可以,让我爹把你爹捆一索子,手也要绑起血印子,放在黑屋里关半个月,我俩就讲和(她爹因偷谷的事,被公安局捆了一索子,关了半个月)。说完眼珠朝我一白,丢下一句,投信婆(告密者)的儿,就走了。
从那开始她就讲我的怪话,一看到我下课翻学校窗户就去老师那里投信,放学后老师罚我一人扫教室。一看到我在塘里洗澡,就眼皮比城墙厚地去告诉我妈妈,害得我又要吃上一顿“竹笋炒肉”。她还跟同学讲我家的怪话,说我外婆是地主婆,说我外公是劳改犯,说我妈妈是地主婆的女儿。还说我手脚不干净,说我跟院子的二麻子到处偷东西,这些话把我憋得几日不呷饭,我真想把她搞餐毛打。
打她又怕四猛子打我,所以我也做一把四猛子那样的刀,两面磨得锋快。
我记得打四妹那日是放学之后,我突然挡在四妹面前,从书包里掏出那把磨了四五日才磨得雪白的刀时,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四猛子拔腿就跑。我现在还能记得四妹当时那样子,眼泪像挂纱,一张黑红的小脸吓得像一张白纸,一头黄发随着身子微微的颤抖。也许是太怕了,哭完一声之后,就包着嘴哭不出来,项根像吃饭吃多了打嗝一样向上不停地伸缩,发出呃呃的嗝声。那模样太可怜了,最后,我还是下不了手打她。
手不包得好二麻子
四妹说我跟二麻子一样的手脚不干净,是她在说我的怪话。如果我手脚真的不干净的话,那她爹没偷队上谷以前,她从来没有那样的说过我呢?
听乡里老人讲,二麻子手脚不干净是不能怪二麻子的,只怪二麻子娘在二麻子没满月前手没包好。后来我也问腰弯成犁辕的奶奶,奶奶告诉我,是当时二麻子屋里太穷,出生一个多月连衣服都没有穿的,又那里去找布包手。奶奶又用那“锈”成铁丝的手指点着我额头说:你这个贼日的,要不是她舍得用她那件陪嫁的花褂子,你看下院子里有没有人讲你手脚不干净。我庆幸碰到一位好奶奶,庆幸奶奶有一件花褂子把我的手包好了,要不然我也像二麻子一样,走到那里背后就有人点手指;行到菜园,就有人跟到菜园,看看瓜架上的瓜还在不在;行到隔壁屋里,别人就赶紧走到鸡盆看一下前些时候鸡下的蛋捡了没有。
二麻子有时也不怎么肯去人家菜园偷豆荚,摘丝瓜的,更不愿意去别人家“捡”鸡蛋的,但一到这时候,二麻子娘就会给二麻子加菜-----竹笋炒肉,加得二麻子喊娘喊爹才放手,加得二麻子急忙到别家菜院里捋一捧辣椒或扯一棵白菜回家,才能停哭。
二麻子也到我家果园里偷过果子,但他说只偷过一次,还告诉我,他本来不想来偷的,是四猛子要他来偷的,并且对他说,今日,你要是不给我偷些呷的来,我要把你放到塘里浸水。说完后二麻子还向我发誓愿。当然,这些话我是不信的,四猛子跟我那么好的关系,怎么会叫人来偷我家的东西呢?我晓得是二麻子想撮烂我跟四猛子的关系,他好笑。
从那开始,我就有点烦燥二麻子。后来再加上跟我有仇的四妹讲我怪话,说我跟他一样,更让我没有面子,这也让我更加不理二麻子,连我都没理的二麻子,成了全院子最孤单的人,本来他就是大人嫌,小孩躲的人。大人嫌他“不带贵”,手脚不干净,喜欢摸东偷西;小孩躲他,免得自己像他那样,有些孩子跟他玩了会之后,回家还要挨打。院子对手脚不干净的人,都不怎么喜欢的,每次看到我跟二麻子玩,我爹那眼珠鼓起像对牛卵子。
但就是那个大人嫌,小孩躲的二麻子,一年还有一次受人看得起的日子。每年一到正月十四晚上,他的屁股后面就会跟着一大帮背着背箩的人。这天院子人称是贼节,晚上偷菜,院子人不会讲,就算是院子最小气的东瓜家丢了菜,他也不会满院子骂娘,平时他家要是丢了针嘴巴大点东西,冬瓜不骂三日三夜绝不放手。大家这天跟在二麻子屁股后面的原因是全院子只有他最清楚谁家的萝卜最大,谁家的白菜长得最好。但我从来不去,我那腰弯成犁辕的奶奶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些戴盘盘帽子,腰里别枪的公安专捉贼;我怕痛,我怕像四妹爹那样一双手被公安局的绑起红印子;我怕黑,我怕像四妹爹那样被公安关进黑屋半个月,那不哭死我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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