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的石库门弄堂犹如老北京的四合院,已是日见稀少弥足珍贵了。参观过“一大”会址的游人,一定都还记得那四扇 厚重的黑漆大门,它配以黄铜门环,门楣有矾红色雕花,门框围以粗壮的米黄色石条,在镶嵌白色粉线的青砖红墙上很是耀人眼目。这是上海典型的石库门式样建筑。
进入大门有个不大的天井,再里面就是客堂间,过了巷弄 就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很陡,几乎直上直下。上得二楼,楼梯拐角处是间斗室,六七个平米大小,上海人叫做“亭子间”。旧时上海有一些落魄文人,就蜗居在这样的“亭子间”里卖文为生,被称为“亭子间作家”。再拐个弯,上行几级楼梯进入二楼正室,为前楼,朝南向阳,是整幢建筑中最好的房间。亭子间和前楼不在一个平面上,前者实际处在一层半的位置层面。亭子间之上是露台,供晾晒衣服之用。(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那天,我从露台爬到屋顶,看解放军和盘踞在苏州河北的国民党部队交火的情景,子弹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形的弹道,因为远,也不担心会给流弹击中)穿过底下巷弄往前走便是厨房,上海人叫做“灶披间”,后门和窗就开在这里。以上就是典型的二上二下的石库门建筑。大一点的石库门还有东西厢房间,在天井的两侧。
专门研究上海弄堂的东海大学建筑系讲师郭奇正解释,古代皇宫有五门,最外的一扇称做“库门”,上海的石库门建筑以坚厚的石料做框,辅以黑色木门,因此称为石库门,特色就是厚重高墙加上厚重的木门,让上海城内的中产阶级很有安全感,它有效地抵御了窬墙 穿穴之徒的窥觑。
弄堂是上海特有的住宅群聚形式,它以西式连排住宅为原型,每个独立空间就是一个石库门。“每一个弄堂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上海作家王安忆在她的小说里这样形容上海的弄堂。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石库门弄堂里长大,整条弄堂不长,就16个门牌号,分居着几十户人家。从前每竣工一处,过街楼上就会以镏金大字镌刻上建筑年份,它始建于1921年。从这里转个弯就是望志路(今兴业路)“一大”会址,小时候我上学时会经常在它大门前走过,压根儿没想到它日后的辉煌。弄堂离霞飞路(今淮海路)也只有一箭之遥,应该是块风水宝地。
早期的弄堂没有煤气、卫生设施,清晨四点倒粪 的就拉着粪车来到弄堂里,直起嗓子喊道“马桶拎出来哦……”,最后的一声是长音,回味悠长,有点某品牌酒广告词的味道。接着,家家户户的后门开了,很快响起一片齐刷刷的涮马桶的声音,有的人家为了把马桶涮得干净些,还在里面放了一些贝壳,搅动得哗啦啦响,像炒糖炒栗子那样。我们上高中时,学校组织勤工俭学,有一次是帮助环卫工人拉粪车,正好下着蒙蒙细雨,粪车排成长队,前后看不到头。休息时,同窗施君信口吟道:“清晨四百八十车,多少马桶烟雨中”,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施君现在是法国文学翻译家、教授,我们过从甚密,问起他当年信口开河之言,他皱起眉头说:“我怎么记不得了呢?”
过了七点,主妇从菜场买小菜回来了,拎出煤球炉开始生火,蒲扇扇得啪啪山响 ,于是弄堂的上空升起一缕缕袅袅青烟,有点呛人。同时“张家姆妈侬买点啥菜,李家阿婆侬早饭吃过啦”等话语响了起来,尽管是些客套话,也让人感到温暖。孩子们开始上学,男人也要上班了。一天的生活就从这里开始。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家家会把洗好的衣服、要晒的被褥搭在竹竿上,从自家二楼亭子间的窗口里伸出来,一头搭在对面人家的墙头,色彩斑斓如万国旗一般在晨风中飘拂,还有尿布什么的,但是内衣裤是不会晾出来的。水会从没拧干的衣服上慢慢地滴下来,走过路过的人有时躲避不及,也会骂上一声“操那”,一般也不至于吵嘴的,上海人火气不大。
中午时刻,“灶披间”里锅碗瓢盆交响曲准时开演,糖醋排骨、咖哩牛肉、葱烤鲫鱼、煎荷包蛋的香味从这个窗口飘到那个窗口,整条弄堂里弥满着饭菜的香味,谁家吃什么都一清二楚。上海人家吃饭时是不串门的,都合家端坐一桌规规矩矩吃完才能离开。饭碗是很小的那种,饭量都不大,乡下亲戚到上海来是吃不饱的,他们不好意思左盛一碗右添一碗。
下午三四点钟是弄堂里最热闹的时候,小学生放学了,那时没有接送之事,再小都是自己回家。回来先在弄堂里疯玩一会,打弹子、跳房子、刮香烟牌子、抽陀螺…… 大一点的斗蟋蟀、玩花式繁多的拍毽子、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合看租来的小人书、把书包就地一摆当球门踢小橡皮球,玩“官兵捉强盗”时会爬到露台上,从不高的墙头爬到隔壁人家去,那是我们的秘密军事通道,谁家都没有“以邻为壑”的概念。功课不多,没有升学的压力,大人也不会催他们早点回家。疯够了,天擦黑才各自回家。吃过晚饭,方才拿出书本练习簿开始埋头于功课中。
弄堂也是小贩们的天下。夏天卖棒冰(冰棒、冰棍)的背个木箱子,敲着木块声嘶力竭地喊着“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卖西瓜的叫道:“煞拉里甜来(甜得不得了),三分五分买一块”。冬日卖熟藕、烘山芋(烤白薯)、卖“珍珠米(玉米棒)哎,热格珍珠米呵!”。一年四季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影视剧里经常听到的市声是“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其实何止于此,略举几例吧。梅子黄熟的时候,小贩把梅子蘸上用铜锅熬成的糖浆,搁在竹子编的盘子里,一路托盘叫卖:“白糖梅子哎,又脆又甜的白糖梅子哎;晚饭时,有人卖“荷叶粉蒸肉”;午夜时分,还有卖馄饨的老者挑着担子,敲着竹板,穿街走巷一路过来,灶膛里的炉火幽微,照着他颤抖的脚步;卖豆腐脑的,拖着长音喊道:“ 卖豆腐花呃……”苍老的腔调中透着一丝凄凉。每逢初一、十五,有崇明人过江来:“长锭(用锡箔折叠成的祭奠物)要哇,卖长锭哦……”
如果说,江南水乡的建筑特色是形形色色的桥,那么看上海美丽的老房子,便是不能错过形色互异,各具特色的石库门房子。随着时代的进步,城市经济与居民结构发生变化,石库门也随之呈现不同的面貌。 先是石库门弄堂,再后来是新式弄堂、公寓式弄堂、花园式弄堂等各种形貌。从最早巷弄狭小,居民生活必须与邻里紧密结合,演变为具有较多的私密性,更多的公共空间,已经有了汽车间、小花园、煤卫暖等设施的高档住宅区。如重庆路的“万宜坊”、霞飞路的“霞飞坊”(巴金旧居)等即是。这跟当时上海成为大都会,住宅居民由大家庭解体为小家庭都有关。我们可以从上一代作家撰写的书中,读到在这一幢幢的石库门里演绎了多少人世间的悲喜剧啊!
现在上海还保存有一批完整的石库门房子。除了上述的“一大”会址外,不远处的“新天地“位于太仓路,由淮海中路太平洋百货旁转入黄陂南 路,可在地铁一号线黄陂南路站下车, 该广场是老石库门建筑在都市更新中,重新被整修包装为商业区的成功范例。它的外墙一如旧貌,是典型的新式里弄的面貌,里面可全都变了样。每晚,这里举行多种形式的文娱演出,有酒吧、歌厅、咖啡馆,吸引了无数中外游客的光临。淮海中路1285号 的“上方花园”,则为上海花园里弄洋房的代表之一,大多为西班牙式风格,环境清幽,依然保存完好无缺。
去年,我携太太赴沪参加侄子的葬礼(他死于胰腺癌,殁年49岁),事后带她去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居处,我明知那儿早已拆迁,还是想去探个究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真的是什么都认不出来了,只有马路依旧存在,地标性的建筑荡然无存,代之以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商务楼,高耸入云。儿时弄堂口那家我要踮起脚尖,方能买到一粒粽子堂的烟纸店呢?店堂里一字儿排开几口大缸、我常去打二分钱米醋的酱坊呢?马路拐角专卖冷饮、西点的“蒲柏餐室”呢?还有“言茂源”老酒店、“快乐”照相馆……也只能说个大概的位置了。往事如烟,时代的进步总是要以某些事物的消亡作为代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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