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要是不和老艾碰个面,我心里便闷得慌,莫名其妙地失落。老艾大概也是这样。所以,他要是不打电话给我,我就发短信给骚扰他,两人不在去饭店的路上,就在奔赴酒吧的途中。我们当然不“断背”,要“断”的话,大学睡上下铺时就“断”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取向都很正常。非常正常。过于正常。
上个周末,我们在城西广场附近的盱眙龙虾馆会面。他开一辆英国进口的mini宝马,从城东屁颠到城西。车的后座,蹲着一条纯种的金毛,狗头昂昂地在后窗得瑟着。这厮看了一路的风景,当然也成了一路的风景。狗大车小,不协调。据说这款纯进口的“憨豆车”要三十多万,性能价格比并不理想,天知道怎么会被老艾看中的。不过,什么车配什么主,看上去酷毙的老艾实际上也很憨,有时比憨豆还憨,只不过他不憨在表情上而已。那天在盱眙龙虾馆的饭桌上和我讲起的那个网恋故事就是最后的佐证。
话说老艾被集团公司外派到江苏某小城销售楼盘,在那个孤寂的岁月里,老艾认识了一个上海网友。据说,他这个“两袖清风”,与那个“乳白的椰汁”在网上亲密接触了三月之久,天南地北,饮食男女,该谈的或者不该谈的都谈了,显然很是投缘。老艾被召回杭州本部后,见面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回杭州没多久,老艾就开着他的mini见她去了。一到上海,他马上订下星级宾馆的豪华套房……老艾这个人,看上去就很酷——有型有款的t恤,是意大利的品牌;那条十分帖身的牛仔裤,泛着一股深蓝的光泽,散出了中产阶级的形式魅力和休闲气质;太阳镜也非常拗造,不可能不是品牌。络腮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后,看上去相当干净,只留下些许泛着黑点的胡子根,闪烁着男人特有的性感——这是老艾和我碰面那天的打扮,去上海那次只会收拾得更加利落。
他那天衣冠楚楚地站在黄浦江畔,手里拿一份《上海壹周》,报纸上,压着一支惹眼的玫瑰,这是约定的接头暗号,也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领会的浪漫玩笑。由于心情好,老艾还额外买了盒很具象征性的巧克力,他要期待一场命中注定的神奇邂逅,爱的天使就要莅临……
所以,当有人拉他衣服时,他“嗖”一声就扭过头去。就在刹那间——按老艾在饭桌上的夸张描述——他立刻就成了最无厘头的周星星,大呼一声,猛地飙出一股浓血,然后晕倒在地。别见怪,没什么,他只是意外地发现,那姑娘的左脸颊上,居然长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而在此等弹丸之地,竟然能长出一根细长的白毛……
“哇,巧克力,好耶!”看见那盒精美的巧克力,“乳白的椰汁”兴奋地叫了起来,还矫情地鼓起掌,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老艾有点不知所措,只因曾经飞扬的激情难以在现实中找到准确位置,而陷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所有的感觉好像断了线的风筝,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老艾把那盒“好耶”的巧克力,往她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了——时过境迁后,啃着香辣小龙虾的老艾是这么笑侃的。但据我对他的了解,老艾那晚肯定陪她去了酒吧,或许他还曾希望自己能够忍受住那块“指甲盖”或者干脆忘掉这个事实,可他做不到,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酒店,情绪低落地倒在那张硕大无朋的双人床上。尽管他一直自命不凡,可到头来,觉得自己还是个凡夫俗子,并深深地感到,人世间所谓的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那个“乳白的椰汁”,就是上天拿他开了个一点不幽默的玩笑。老艾说,那女孩在第二天早晨还打电话过来约他逛街,可那时他已经在回杭州的高速公路上了。
这个俗不可耐的“见光死”的故事,就像那盘香辣小龙虾,在某个无关紧要的时空中,而被我等合谋消费掉,最后,在一句“她凭什么叫‘乳白的椰汁’这么个性感的网名呀”的玩笑声中,彻底寿终正寝。
为什么不先看看照片呢?我是这么提出疑问的。老艾的解释倒关乎爱情——那女孩说,我们暂且不要看照片,这样彼此的音容笑貌就成为一个耐人寻味的悬念,爱情也因此有了神秘的翅膀和想象的天空……反正,那女孩还特别强调,我不会让你失望就是。所以,老艾甚至以为,对方很可能是上天在压力沉重的房产销售工作的间歇,奖给他个人的一份人生礼物。可谁知那么一块小小的“指甲盖”,就把充满着浪漫色彩的美梦,弹回了现实原地。
故事说完的时候,晚餐也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我们决定去西湖钓鱼。确切地说是去偷钓。老艾前几天刚发现了一个肥塘,三个小时不到就上了好几条青鱼和鲫鱼。苏堤有块地方允许钓鱼,可蹲上一宿,也难见一个吃口。俗话说得好,禁摘的苹果才是甜的,老艾的mini就带着我和那条爱若亲子的金毛,往灵隐方向开去。
清凉的晚风吹拂在脸上,使人浑身产生了舒适的感觉。坐在车上,我心里在想,我可以笑老艾憨,但却没有资格对他妄加评论。因为和他相比,我才是个真正的失败者。十年前,我奉子成婚,抱得美人归。儿子三岁时,迎来个人事业的小高[chao]。儿子五岁时,买了房子和车子。可惜,人生无常,儿子七岁那年,投资失误亏了血本,又卖了房子和车子。夫妻感情因此出现裂痕,像是生了牛皮癣,怎么搔也不消停。最后,只好一拍两散才把问题解决。儿子判给我前妻,但我每月得为此支出生活费。之后,我又折腾了三年,可房子车子始终失而不得,其实现在我几乎一个子儿也没有,只有一张老脸笑对坎坷人生。和睡过很多女孩却一直没有结婚的老艾比,我惨得多。但老艾却不这么看,他说我拥有儿子,就是最大的成功。他现在之所以想找个女孩结婚,就是因为想生儿子了。再晚的话,他的精子军团恐怕就没有那么有战斗力了。这不是原话,不过也就那么个意思。
到了那块宝地,停好车,两人就从车的后背箱里拎出手杆、鱼篓、抄网、支架、蓄电筒和折叠椅等一干垂钓装备,然后,猫腰穿过灌木丛,在幽寂的湖边,摆开了大干一场的阵势,就希望把那隐在水底看不见的鱼儿,一条一条地塞进冰箱,然后搬上餐桌……
鱼饵是从专业鱼具店买来的,有股麦乳精香味的“麦香诱”是专门用来钓喜欢素食的鲫鱼的。我们装好鱼线,调好浮标,先后抛钩入湖。老艾随后从可乐瓶倒出两把酒米,分别向两个荧光浮标方向散去。老艾说,酒米是用一滴香浸的,会在水中形成一个极具磁场效应的诱惑圈,就像在鱼的世界里开了个面包房……
月光淡淡地洒在湖面上,与荧光浮标释放出的吊诡的绿光,组成了一个暂离喧嚣的奇境。我和老艾,坐在各自的小帆布椅上,悠闲地吸着烟,说着闲话。老艾这段时间,足不出户,日夜兼程,又结交了一批新网友,比起我们在西湖边的偷钓成果,只多不少。他说姑娘们已经被汇编成册,经过对比分析、逐一研究后,划出了其中最有价值的三大天仙。见了一个,记者,开一辆二十万左右的帕萨特,家境也不错。而且右嘴角边有颗痣,脸上的轮廓立体而清晰,有股新疆人的味道。他们两人一起在钱江大桥那边飙过车,但他觉得对她打探得还不够,想继续找机会研究她。她看上去的那股聪明劲,职业身份带给她的文化味,以及与年龄有点不符的财富身家,都让他感兴趣。据说是个[ch*]女,真不知道老艾是怎么得知这种绝密级信息的。另外两个,一个搞景观设计的,一个是医生,也准备见。这回他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要了所有人的照片。不愿给的,当场就pass掉。碰到合意的,或者说有发展前途的,就发张自己在欧洲古堡前的留影过去。说话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掏出手机,按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个挺丰腴的姑娘,笑得很甜。
“不错,有味道。”我实话实说。
老艾笑笑,说这是三天前刚认识的,泰德百货香水柜的。如果我喜欢,可以代他去约会。这时,荧光浮标动了几口,“咬钩的鱼儿太多了,我那里忙的不过来”,老艾一边说着,一边马上站起身。只见他左手一抖,哗啦一下,手杆就拎起来了。上鱼了。“抄网,抄网”,他一边顺势在湖中溜鱼,一边朝我叫。我马上转身去拿抄网。正在这时候,对面的灌木丛中射来几道刺眼的白光……
我们被发现了。鱼刚逮到,逮人的就过来了。
三个全副武装的执法大队的家伙,朝我们包抄了过来。我们只好束手就擒。认宰认罚。我们交了钱后,央他们手里留情,把抄网中的战利品给我们留下。可义正词严的执法队员死活不肯,二话不说,伸手就从抄网中抓出鱼来,熟练地脱去钩……好大的一条鲫鱼啊!我以为要就此放生了,结果,呵呵,鱼的命运并没有因捕钓法规而有所改变。
我们心灰意冷地开车返回,可眼前老是出现那条鲫鱼被红烧后端上餐桌成了下酒菜的情形,本着对那鱼的思念和浓而不散的兴致,干脆调转车头杀了个回马枪。然而那晚与鲫鱼们的缘分已尽,一直熬到夜里三点,也只上了两只不大不小的湖蟹。
在老艾家,我们把那两只湖蟹蒸了。他还开了瓶伏特加助兴。酒过三巡,便让我看他电脑里的美女画册,就是那些在“网钓”中收集起的网友照片。呵呵,真是光鲜亮丽,时尚性感。我这个人平时就喜欢说三道四,几杯那么烈性的酒下去,更管不住自己的嘴,每张照片我都妄加评论,只要我认为不甚理想不值得入选的,就大放厥词,说得老艾当场就把她们流放到垃圾箱。最后,老艾很性情地同意,除去他三大目标以外,画册中的所有姑娘,我想约谁就约谁,当然只能以“两袖清风”的名义。
我谁也不要,只想着他手机中藏着的那个。
“没问题,归你了。”
我问她叫什么,他说不知道。网名呢?忘了。只记得她是泰德百货卖香水的。嗨,管它三七二十一,就叫她香水美女吧。
第二天我就顶着老艾的“身份”去约会了。我刮了胡子,也穿了件名牌t恤,还用了古龙水,反正整个形象都在向老艾靠拢。在是否借用老艾那辆mini时,还思想斗争了一番。最后还是开了那辆车,进入了角色——我就是“两袖清风”,卖楼盘的职业经理人,有车有房,年近四十却尚未结婚……虽然我没他那么帅,但我长得也不难看。而且,只要自己闭口不提,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个小家伙管我叫爸爸了?也就见个面而已,又不马上娶她们做老婆。
“香水美女”见到我时,我就斜靠在那辆mini上。踩动油门的刹那间,心里很无厘头地戏仿起《天下无贼》中的台词来:“开好车,开好车就一定是两袖清风吗?”咧着嘴笑,香水美女不知所以然,追问我笑什么,被我用花言巧语搪塞了过去。
在解放路的避风塘餐厅,我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菜的当儿,她杂七杂八的又问了些房地产方面的问题。我勉为其难地回答着。在快要露馅的关键时刻,我起身佯装解手,然后在撒尿池边给老艾去电话,一来汇报进展,二来临时抱下佛脚。老艾尽管张冠李带,但也帮我回忆起了一些重要细节。我领会精神,拣其大概,希望当晚就能将男女关系一锤定音。
对付这种样涉世不深不浅的物质女郎,我并不感觉困难。真正让我难堪的是在吃饭的当儿,发生了一个事件,那就是我的前妻携她的现任丈夫以及我儿子突然出现在“避风塘”。“避风塘”真的一点也不避风。看上去,她穿得还挺讲究,那男人身材也挺魁伟,不错,但并不比我强多少。那女人右手拉着的就是我儿子,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家伙。我分明看见那女人嘴角翘起时流露出来的自得情绪和嘲讽意味,可偏要装作没看见我。倒是儿子笑着朝我挥挥手。小孩毕竟单纯。好在“香水”背对着他们,再大的风吹草动,她也无知无觉。
他们虽然坐在餐厅的另一端,隔了好几桌人,可我却老觉得她近在眼前,好象就在香水美女的旁边。我情绪波动,内心忐忑,心里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口子又被拉开了。她先前看上去那么一无是处,尤其是在解体的最后阶段,简直惨不忍睹,可等她再度粉墨登场的时候,竟有几分风姿绰约。如果她主动与我打招呼的话,我会理她的……我感觉失落,为什么我却说不出……
“香水”对我突然沉默寡言起来颇感疑惑。她不明白呱唧呱唧的鹦鹉怎么突然间就闭了嘴。正在这时,儿子突然朝我走来。知子莫若父,小兔崽子一定是假称上洗手间,然后偷偷绕过来看我的。那女人如果聪明的话,也能知道儿子撒个小谎,目的就是为了来看老子。
“阿姨真漂亮!”这是我儿子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妈妈叫我向你们问声好,她走不开。”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儿子没再看我,而是一个劲地打量美女,还扫了一眼桌上的菜。那盘香辣小龙虾是我们都爱吃的,我想拣只给他,他却抬腿走人了。
“叔叔,再见!”这是他说的第三句话。我心里一酸,有种想掉眼泪的感觉。
“还别说,这孩子挺像你的。”我儿子走后,“香水”犀利地看着我,似乎话中有话。嗨,管她怎么想,又不能拖去dna测试,真真假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同事的儿子就是同事的儿子,再像也没用。
“我倒想做他老子来着,这也要他愿意叫我老爸呀。”我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带有几分无奈。其实,我儿子倒是很愿意喊我老爸,只是我前妻心胸狭隘,改了他的姓氏也就算了,他电话里和我多聊几句,也要想办法干扰。她真是不懂,自从我的精子碰到她的卵子结合为受精卵的那一刻起,三者关系就已经注定了。我永远是他老子,谁有天大本事也翻不了案,除非时光能够倒流。说真的,假如真能回到过去。我还真不一定会去追她。就算到了她故意把自己喝醉躺在我床上的那个段落,我也不会再去推波助澜了。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私生子。”“香水”咯咯咯地笑,真没完没了。
“我还借腹生子呢,我。”我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
生活的秩序有点乱套。在“香水”这边,我成了儿子的叔叔,他成了我同事的儿子。而我自己,却是那个网名叫两袖清风的老艾。我儿子也搞错了,凭他这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小脑袋,还不可能知道他老子的心事。这位阿姨对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难道她能陪着我,从我前妻的视野中走过?我约她的想法,把话说透点,无非是想着床上的那点事情,满足下男人的那点挥之不去的需求。还能有啥?唉,希望未来儿子不要像我,像我就是个野狼和草寇。可我又很担心,担心这个世界发展下去……有个杞人忧天的想法就是,当试管婴儿完全代替了十月怀胎的时候,那么男女之间的关系……哈哈,喝酒吧。
在吃饭过程中,我倒有几次想说出真相,因为我也太需要倾诉了。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又被一口菜给堵了回去。我承认,我有点喜欢“香水”了,因为她聪明。
第二天,老艾催我把车开回去,电话里说他今天要带个非常漂亮的法国妞来。她不太会中文,他又不会法语,英文也不灵,所以,想拿我这个英语专业的派派用场。我在电话里大致和他说了下“香水”的情况,告诉他不但没有穿帮,而且她回家以后,半夜三更的又给我发来短信,说了很多情谊绵绵的话,还问我是不是认真的。老艾恭喜我初步成功,叫我晚上把她也带出来,车还归我开,我还是“两袖清风”,他是我“考拉笨笨”,反正那个法国妞两眼一抹黑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那妞特别喜欢中国文化,居然知道《白蛇传》和《梁祝》,所以要先拉她去白堤走走,然后去万松书院,然后去泰德百货接“香水”,最后找个地方去吃烤全羊。老艾说这回要我请客,因为要谢媒。老艾在电话调侃说,要我用英语把那两个古典爱情故事完整地讲给那妞听。我笑了,我说我会的,我会告诉她祝英台是怎么爱上马文才的,而白素贞节外生枝,和青蛇搞起同性恋的,故事新编嘛。
老艾在电话里笑,说那好,吃完烤全羊后,四个人一起去钓鱼,别提多浪漫了。钓翁之意全在鱼。我也笑,挂了电话后就给“香水”发了条短信。待会儿,还得去趟银行,烤全羊,得多少钱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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