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山区,那里森林茂密,云雾缭绕。一条山涧小溪,和一条小船,构成山民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
群山环抱之中,一所简陋的中学校舍被古树浓阴覆盖,校舍陈旧不堪,剥落的泥土墙上到处是顽皮学生的图鸦之作。其中一条颇令人哭笑不得:阿香丑不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似歪歪扭扭两行字,却撩发了学生们的好奇心,每天早晨,都引来一拨又一拨的学生聚堆围观。男生扮着鬼脸,女生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显然,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恶作剧。故事的来龙去脉,先得从这里的一名大学毕业的教师阿里说起。
这所中学只有两个班,不足100名学生,8名教师。其中7名是当地乡村教员,其中一名叫阿里的青年教师编制在县教育局。两年前他师范毕业,一无关系,二没背景,他别无选择,被分配到这里,担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本想凭自己的努力再慢慢调出山村,没想到自己与学生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让他如不悔的棋子,落地生根,从此归老山林,再也没有走出大山。
阿香是他班的班长,今年18岁。这女孩个头不高,身材结实,矮墩墩,胖乎乎的。家住20里外的一个贫困小村。因为家里穷,无钱寄读,只得早起晚归,走读上学。她从不迟到,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然而最近,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象魔法一样缠绕她,挥之不去。
在同班上,阿香享有两个第一的称号。一是成绩第一,二是像貌第一,不过后者是说她全班第一丑,一毁一誉,使阿香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每当同学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就知道她们正针对自己品头论足,自己往往不敢直面相对,只得象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低着头灰溜溜的走开。
说来奇怪,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山里的花季少女,尽管吃的是粗茶淡饭,到了这含苞欲放的妙龄,个个人面桃花,身材优阿娜多姿。唯独阿香例外,她面部粗黑,油光发亮。有好几粒豆大的雀癍随便点缀在前额和鼻尖最显眼的地方,使本来不算端正的五官,看上去象个锈梨子。身材呢,正当午时看太阳---真难瞧啊。胖得没谱,总使人联想到一个粗皮冬瓜。连自己看了也生厌。难怪同学们将她比作“黑山羊”。家里那张三只腿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块背面涂着墨汁的窗玻璃,算是她家的梳妆镜,她从没勇气去照,现在已蒙上厚厚尘埃。偶尔在回家的路上,一人蹲在路旁的溪水边顾影自照,她就唉声叹气,总想哭。
生就这副与美丽无缘的模样,阿香有时倒也想得开。她常常自我安慰:再丑,自己喜欢爹妈喜欢,这就够了。大不了永远嫁不出去,留在家里做老[ch*]女。阿香平时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眼神,似乎表现得毫不在乎,依然落落大方,有说有笑。认真地履行班务职责,加上自己勤奋好学,一直很受班主任的赏识和器重。过分好强的她处处尽量掩饰自己的缺陷,反而遭致班里一批同龄女生的妒嫉。墙上的顺口溜就出现在这个时候。阿香心里明白,那是针对她与班主任老师阿里不寻常关系而言的。
这位来自西部农村的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生得细肉白颈,平时戴一副合金镜架眼镜,更显温文尔雅,英俊萧洒。随和而宽厚的个性,缩短了师生间的距离。他是那种令纯真女孩多梦失眠,充满幻想的的男人。班里有好几个比阿香漂亮的女孩对老师动过心事。这些以倾慕,欣赏,崇敬心理滋生的单恋情结,隔着师生尊严的屏障,象一股暗流在孩子们心里流动。
阿香也不例外。她暗恋阿里,比其他女同学更早。可追溯到阿里刚调来接任班主任的那天。当阿里作完自我介绍,轮到阿香代表全班致欢迎辞,阿香注意到:镜片里那双亲善的眼睛,透射出一种充满爱怜与同情的目光,那种眼神,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天真地认为:那是专注她的眼神。那就是爱情。
从那以后,她显得特别开心。似乎忘记了自己貌不如人的客观现实,相信自己才是老师眼中最偏爱的女孩。身为班长,她与阿里单独接触的机会最多。开班会,收交作业,评阅试卷。她总有理由出入阿里的办公室。每次去阿里那儿,心里象揣着一只小鹿蹦跳。到了门前,她得站立一会儿,感觉面颊热烫,需要自我调理一下才敢叩门。进去之后,迎接她的总是阿里一贯和蔼可亲的笑容,阿香感觉,即使自己父母,这样的笑容也难得一见。她以为老师一开始就朝门外望着,等待她的到来。
和阿里见面,成了阿香的一种骄傲和荣幸。也渐渐发展成内心的渴望和期盼。为了和老师尽量多待一会,她总有很多学习上的难题需要请教,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阿里提醒她“这个问题好象昨天为你解答过”,她才难为情地说声“老师,打搅您了,明天见”,然后贼也似跑出来。有时早已放学,阿里担心她独自回家不安全,常常出来送她一程,却因为跟不上阿香的步伐回返到办公室。而渐渐融入夜色中的女孩,每走一段路,还要转过身来,朝学校的方向挥挥手。
“阿香好象爱上老师了”。“是的呢,一只黑山羊在追一匹白马”。“人不知自丑,丑人偏多怪”。在学生们中间,这样的议论见怪不怪,甚至有低年级的男生当面问她“几时吃喜糖啊”?阿香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堪,甚至恐惧,每次走入校门就如一只瑟瑟发抖的羊羔进入宰场。看到墙上指名道姓嘲弄自己的言辞,她害怕到了极点。有时她真的想背着书包回去,永远走出校门。
从那以后,阿香变得少言寡语,怕见自己的老师,回避同学。阿里走进教室的时候,她不敢抬头,埋着头看<林海雪原>。里面有一章“白茹的心”,她不知反复看过多少遍。是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旦被人窥破,滋味就不一样了。原来甜蜜的感觉,莫名其妙被一种负罪感取代。没错,她喜欢这个年轻英俊的异性老师,但喜欢终归喜欢,其它的根本没想那么多。同学们没有说错啊,阿里是她心目中的天鹅,何止是天鹅?分明是月亮上一块天鹅肉,看得见吃不到的。不过,就算自己是一只“癞蛤蟆”,难道连喜欢“天鹅”的权利都没有吗?她陷入深深地痛苦,潜藏日久的自卑心理开始抬头。这一切,阿里自始至终蒙在故里。
不久,阿香辍学了。两天不见来上课。阿里问学生谁知道阿香干啥去了。不知哪个顽皮的男生答:“准备嫁妆去了”。阿里不解,逼问之下,才隐约了解到班里一直流传关于阿香的传言,居然与己有关。有几个女生竟敢当面向阿里发难:老师,你知道什么叫美吗?有的干脆巷里赶猪---直来直去:老师,你好没眼光哦,对一个丑八怪那么好,而对我门总摆着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真的不公平。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阿里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过,面对一群入世不深天真无瑕孩子们,他依然镇定自若。他说:
“我对阿香好,是因为她是我们班上最贫苦,貌不出众而成绩最拔尖的学生,她应当得到更多的关爱”。教室里顿时安静许多。接着,他对学生提出一个问题:什么叫爱情?谁懂的请举手回答。女孩子们嘻嘻哈哈,你望我,我望你,却没一人答问。阿里又问:哪家有玫瑰?肃静片刻,才见一个与阿香同村的女孩模棱两可地答道:“莫非就是月月红吧?野生的叫刺儿蕻,俺那里多的是....”。“它象征什么”?阿里打断她的话继续问。教室里又是一阵嗤嗤的傻笑和窃窃私语。学生们对爱情的认识表现出的幼稚,在阿里的意料之中。没有料到是:在这相对闭塞的山区,人的原始情感比生理智商发育更超前。
研读过爱情心理学和性心理学的阿里,不便过早地给学生诠释爱情。在那个年代,情欲被视为邪恶,恋爱意味作风败坏,稍有不慎,要么“饭票子过河”,要么身败名裂,斯文扫地。联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爱情经历,他在黑板快速写下如此一段话:带刺的玫瑰象征爱情,手捧玫瑰向你所爱的人跪地求婚,象征爱情永恒。写完不到一分钟就揩擦了。几位手疾眼快的女孩,抄录了老师这段话。
阿香缺课的第四天,是个礼拜天。阿里特地去她家作了一次家访,因天黑路远,当天未能返校。次日,阿香又出现在课堂上。除了略显消瘦,换上了一件从未上过身的臧青色土布上衣,其它看不出什么变化。倒是同学们一反常态,明显与她亲近了许多,有的甚至不敢正眼看她。再听不到对她阴阳怪气的嘲讽,阿里在她家伴随一张草席,一盏油灯勉强过一夜,原以为又将报料出添枝加叶的传闻,结果没有,因为有学生亲眼看到阿里帮助她的父母,一起在田里干过农活。连他的眼镜镜片上都沾满泥水。一位这么好的班主任,孩子们没有理由再说他的坏话。
事情发生在这年夏天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同学们已经下了晚自习,其他老师也已回房休息。阿里照例批阅作业到九点,正准备关灯离开办公室,传来轻轻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一个神情忧郁的女孩站在门口,两手收在背后,阿里定神一看,正是阿香。
“是你?今晚没回家”?
“ 嗯。”
“找我有事吗”?
“有,重要事”。阿香回答很干脆。她紧咬着嘴唇,一直低着眼睑,面颊红至脖颈。阿里示意请进,于是一口酒气扑鼻而来。他赶紧去找杯子,准备先给她倒杯开水。就在转身的不经意间,只听“扑嗵”一声,阿香双膝跪倒在老师跟前, 手捧一束已经枯萎的玫瑰花。不等阿里返过神来,只听见阿香抽泣着说:“老师,今天是我19岁生日,你不是说,手捧玫瑰,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跪地求婚,爱情永恒吗?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阿里哥……”
“这...干什么名堂!成何体统?啊!”两人都没料到,一个第三者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景。他,就是该校的校长。阿香吓得浑身颤抖,连忙起身,象一只突然见光的老鼠,夺路而逃。办公室里只剩下满脸沮丧的阿里,幸灾乐祸的校长和那束匆匆扔在地上的玫瑰。没有解释没有争辩。第二天,阿里接到联校的停职反省通知,责令他去当地林场接受劳动改造,阿香则被学校除名,从那天起,她再没有跨入这所中学的大门。
那个林场位于山区的腹地,紧靠阿香屋后的那座大山。是环绕水库周围的一大片茂密水杉林区。由七八个花甲老人负责护林,兼培管树苗。如今,这里多了一位戴眼镜的白面书生,村民们见他头戴草帽,肩抗锄头,手拿枝剪,在山沟的苗圃里忙活。眼望一望无际的森林,顾影自怜,阿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是似有若无的苦笑。
刚进林场的第三天,阿里正在林间伐木,隐约听到女人的哭泣,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人抬着一副轿杠,逶迤而行。待他们走近,看清原来是阿香一家子,哭泣的女人正是阿香的母亲。
“啊!班主任,你怎么在这里....”简短的寒喧之后,阿香的母亲指着轿杠说:“你看,我女儿前天一夜没回家,我都急坏了。昨天在屋后的竹林里找到她,已不省人事,胸前满是污血,自己将右边ru*房划破了,带血的刀子还捏在手里。看来伤得不轻,今天赶早请人抬到县城医院去。正愁没人去学校请假,没想到您在这里,省的我再绕到学校去了。阿里本想说:永远不需请假了。考虑到救人要紧,耽误不得,阿里连忙从自己兜里掏出20元钱,塞到阿香母亲手中,催他们赶快去医院。
阿香住院后的一个星期天,班上有好几个女孩子去看望她。有的从家里带来柿子和蜜柚,有的带着刚从山上采摘的石榴和栀枳花,那可是山里女孩表达友情最珍贵的礼品。那份由校长签发的退学通知书,还有遗留在阿香课桌里的书籍课本。都交到了她手里。经过这次风波,她们失去了一位好老师和同学,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听到嘻嘻哈哈,对发生过的一切,孩子们只字不提,只风趣地责怪阿香不该自残,把女孩最美的部位弄得不美了。
大家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一位叫阿秀的女孩泪流满面,她捧着阿香的头痛悔地说:香姐,我对你不起。她叫阿秀,小阿香一岁。就是那天回答老师“玫瑰就是月月红”的女孩。她与阿香同村,又是同桌。也许受到某种力量的感召,她主动向阿香坦诚讲述了一桩埋藏心底的秘密。
当阿里那天飞快地板述那段爱情箴言时,她一时找不到纸笔,顺手从阿香的课桌里抽出一个软皮本,记下这样一段话:
老师说:手捧玫瑰,向你所爱的人跪地求婚,爱情永恒。
阿香生日那天,恰好在自己的日记里看到这段文字,脑子乱糟糟的。正好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名同学也是那天生日,便约好一起到她家吃晚饭,共庆生日。一向“疯颠”的阿秀也在场,她一向妒嫉阿香,为了套出阿香心底的隐私,她一味给阿香灌酒。没想到,日记本上那段被曲解的话,勾起阿香漫无边际的遐想,醉得昏昏乎之后,少女脆弱的自控能力丧失殆尽,真的做了出来。阿秀感到深深自责的,还不只这些,墙上的顺口溜,也是她的杰作。当目睹永远走出校圆的阿香可怜巴巴的躺在病床上,她内心无比愧疚,于是象一个圣女,在耶稣跟前,作了一次虔诚的忏悔。然而,阿香并没责怪阿秀。只说了一句:都是自己的过错,我们还不懂事。
两个星期后,阿香带着胸口留下的伤痕康复出院。在父母的一再逼问下,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母亲责怪女儿:你好无知,何不自己撒泡稀屎照照,把人家饭碗都砸了,不怕死后变猪变狗,还来世账么?又说,只见鲜花插牛粪,没见过尿桶装香料,分明没有结果的事,何必打湿那碗米。他人好没说的,可我没福气做他的丈母娘啊!于是一再叮嘱阿香,不得再和阿里来往。阿香却不依不饶,她说:你们还想我左胸再划一刀吗?父母无语。
又是一个月色浓浓的夜晚,这对昔日的师生,最终走到一起,两人并排坐在水库的大堤上。不远处放着一个背篓,里面盛着阿香给阿里带去了几十个鸡蛋和几挂西北人爱吃的手工麦面。阿香第一句话就是:“老师,您晒黑了”。阿里却回答:“我现在还是你的什么老师,就按上次那样称呼我吧”。少女的情感就象气油,着火点本来很低。听到这句话,她心里甜蜜蜜地,就似夏日密林深处拂着水面吹过来的夜风,夹带松子的清香。她情不自禁地跪在草地上,亲密地叫了一声“阿里哥”。
“不需跪了”。阿里将她扶起。“我也这样在一个女孩面前跪过”。阿里将阿香搂在怀里,讲述了他以往一段伤痛的恋爱经历:大学快毕业那年,他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交往了快一年,她父母嫌他家贫穷,坚决拒绝这门婚事,女孩抛出话说:除非他手捧玫瑰,在大街上向我当众跪地求婚。我才考虑嫁给他。第二天,他特意到花店买来99朵玫瑰,跪在她必经的路口。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她露面。快到中午,鲜花已被烈日烤焦,女友终于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却假装互不相识,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去.....
阿里和阿香就这样相爱了。三年后,他俩在当地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美满的田园生活。阿里成了那个林场一名普通护林工人。当年阿香班上那些女孩,如今已是为人之母。去年,阿里的儿子成为全县理科状元,考入国内一所名牌高校。昔日的学生前来祝贺。阿里夫妇带她们参观了林场的花卉苗圃。有学生指着苗圃中那些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的玫瑰花问阿里:老师,多美呀,这些品种都从哪里引进来的呢?
阿里指着漫山遍野的野玫瑰说,都是它们嫁接而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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