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别又出去鬼混，到厨房煨你娘去。”

十月的这天早晨，扬子正要出去买点东西，舅舅见着一把把他拽住，还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娘都要闭眼了，还出去鬼混。到厨房去，记住，这不是煨鸡，这是煨你娘。”舅舅说着递给他一个大头罐子，也不等他答应就走开了。舅舅以为他成了一个哑巴，其实，他不是哑巴，他之所以装哑巴，是为了母亲。

母亲卧病在床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这天一早，母亲忽然下床从碗柜里摸出罐子，这个罐子,每个星期二、四、六，母亲都会用它来做花菇煨鸡给他吃，母亲听人家说用这个偏方能治好他的哑巴。现在母亲把罐子紧紧的抱在胸前，什么也不说就一个劲的流泪。扬子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奄奄一息的母亲这是回光返照了，抱着罐子这是想在临走前还想用这个罐子煨回鸡给他吃啊。

扬子听到舅舅走到母亲床前，“小雯，你为扬子吃了这么大的苦，却没有善报，落的这样一个结果，你如果真的累了想好好的睡下，我也不拦你，只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早晚想吃到你做的花菇煨鸡也难了，这会就教会他自己做煨鸡吧。”

“扬子，那你听好了，”母亲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先用黄酒25克，酱油10克调匀抹遍鸡身。花菇去蒂,放入炒锅，加清水500毫升，用手勺搅动，洗去泥沙，捞出，再漂洗2　次。”

舅舅怕娘的话声太小，大起嗓门又重复了一遍。扬子明白其实舅舅是怕他耳朵也不好使。舅舅是个老实内向的人，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管他，现在舅舅不仅管了还打他骂他了，他摸着被打的生疼的脸颊，听了舅舅对母亲说的话，心里一阵难过。

有人说扬子这是报应，的确，扬子是一个人人讨厌的哑巴小偷。就在上个星期他还偷了王大妈五百块钱，王大妈说起来还是扬子的恩人，扬子小时候没少被她抱过，有一回扬子生病，还是王大妈背着他去医院的。这件事把王大妈气得身子直哆嗦。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扬子却总在周围的人群里下手，谁都不知道，扬子是故意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一个小偷，是想让所有的人说母亲教子无方。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这个不大的集镇，四方八邻因此都数落扬子，甚至还说扬子的娘太骄纵儿子。

母亲为此很伤心，她不止一次的对他说，“你能不能让我对你放心？”扬子顶嘴，“我就是要让你不放心我。”扬子说的是实话，自从他发现母亲的那个秘密后，他就想方设法的和她反着干，他就是要做个坏人，让母亲放心不下他。

“喂，小雯，小雯你在家吗？”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听声音是刘奶奶。

“在家，在家。”母亲应。

“好哇，你儿子干的这个行当，早饭都吃鸡了嘛。”

“刘奶奶，怎么了，怎么了又？”母亲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怎么了又，我们家少了两百块钱，你说怎么办吧。”

“刘奶奶，你怎么断定是扬子偷你们家东西去了？”母亲支起身子说。

“是不是，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母亲没再说话，拿眼望向扬子，见扬子倔强的把头抬的老高，母亲的眼睛顿时像是条河流，母亲流泪但不哭出声，任凭着泪水流。过了一会母亲才说，“扬子，你这叫我怎么放心走啊。”

他听了母亲这话心里更加酸酸的。

“红枣煮熟去皮，　黄花菜泡发去蒂，切成2　段，莲子肉去心。炒锅置旺火，放入熟猪油，烧至六成热，下鸡油炸，待鸡皮炸至呈深黄色时，用铁钩勾住翅膀滤油。”母亲拿钱打发走刘奶奶后，继续教他做煨鸡。

父亲是个修鞋的，因为身体不好，和母亲结婚后的第十八个年头才生下了扬子。这是舅舅有次闲聊告诉他的，舅舅说，“你爹走后，家里家外的活都是你母亲一个人撑下来的，你长大要好好的孝顺你娘，我嫁出去的妹妹以前可是长的又白又胖，现在呢，为了你，累的浑身是毛病，她又舍不得钱去医院看病，你用功读书，将来争取靠上个医学院，还回我个白白胖胖的妹妹。”

扬子听出舅舅的话里有音，“娘是不是有什么病？”

舅舅连忙紧张的摇头，“没有，没有。”

扬子从舅舅的神情发现了端倪，“舅舅，你说嘛你说嘛！”扬子认定舅舅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便胡搅蛮缠。

舅舅拗不过，只好说，“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娘傻，你爹也死的委屈了。”

“怎么回事？”

“唉！那是1990年7月5号这天，”舅舅肌瘦的脸上像一条胶卷，画面的开头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天空。“那天，你娘得了盲肠炎，你爹就到一个朋友那里借了几百块钱，给你娘看病。”

“唉！后来那人要了几次你爸都没有还给他，那个朋友以为你爹赖帐，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你爹。”画面上一条条青筋暴涨起来，舅舅激动的又说，“为了几百块就把一个人杀了，我和你娘都气愤不已，发誓要把这人送到监狱过一辈子，为你爹报仇。可当你娘看到那个杀你爹的人的孩子，你娘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在法庭上居然为对方求情，说你爹也有错，不能全怪人家，还对法官说能判多轻就判多轻。你娘的话让大家都惊诧不已，法官后来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你娘说，我的儿子没有爹了，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想再看到一个孩子成长在单亲家庭里。我丈夫已经走了，怎么也无济于事了，而他也是一时冲动，我是想让他的孩子还有爹。那个人因为你娘的求情，最后被判了十年，赔偿八万就了事。可是这家人最后只给了一万，剩下的钱就不了了之了。你说你爹委屈不？你娘傻不？”

母亲在床上又说，“把大头罐拿去，用竹箅子垫底，放入炸过的整鸡，加入黄酒25克、葱结、姜片、熟猪油25克，酱油25克、精盐、冰糖，杂骨汤750毫升，上面加盖瓷盘，在旺火上烧开。”

“其实，做人也如煨鸡，你细细体味就会明白的。”母亲在扬子拿罐子时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

他怎么不明白呢？在扬子的记忆里母亲的脸色从来没有红润过，身体从来没有发福过，手脚从来没有歇息过。母亲一米七的大个子，只有八十斤重，母亲是为了他累的啊，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带着这个念头，这年，他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上了全椒初级中学，这一年他十二岁。

按照当地的风俗要请谢师宴，那天很少喝酒的母亲陪老师喝了好多酒，席间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儿子这么有出息，我死也放心了。”扬子以为母亲是喝多了才说这样的话，并没在意，可是那天回到家里母亲忽然捂着肚子，疼的满头大汗，扬子才看出了不对劲。他要背母亲上医院，母亲却摸了下他的头轻描淡写的说，“你这么小，哪能背动娘，你去上学，娘只是肚子疼，老毛病，没事，睡睡就好了。”

放学回来，扬子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还是一笑说没事。扬子看到娘的皮包里有张病历卡，就悄悄打开，可是里面的诊断记录，不知是谁给撕了，扬子隐隐觉察出有事，就顺着卡上的地址找到医院。

给母亲看病的女医生，看扬子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又感动又心疼的说“你娘得的是直肠癌，晚期，你回去好好孝敬她几天吧。”

虽然扬子来时在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被这个消息吓呆了，扬子一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一定是误诊，我娘怎么可能得了癌症。”扬子又激动的抓住女医生的手说，“阿姨，你年纪大了，是眼睛花了看错了，对吗？”

“你不要激动，”女医生心疼的把扬子搂在怀里，“你娘七年前就在阿姨这里查出是这个病，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姨不可能每次都是误诊。”

“什么！七年前就得了癌症？你胡说”扬子一把推开女医生，“这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叫扬子，你成绩是不是一直很好？”女医生摸了下扬子的头，爱怜的说。

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医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成绩的？扬子一下呆住了，只觉得眼前有一个黑洞，这个冰冷冰冷的黑洞还呼呼的朝他吸着冷风，他一下就掉进了这个黑洞。

“扬子，想必你娘一直瞒着你，可这次你娘来检查的情况不妙，依我的判断，你娘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时间了。你这么孝顺懂事，我干脆把这一切都和你说吧，你娘这是不能不活着啊。”女医生眼圈忽然红了，“一般人通常得了这个病只能活个几个月，而你娘能活到现在，并且没有做过任何的治疗，你知道为什么吗？扬子，你娘没钱也舍不得花钱治疗，她这都是为了你啊！你娘和我说过你，她说她不能死，说你还小，她一定要活到你上路。”

医生的话让扬子忽然想起了舅舅的话，“你考上医学院还我一个白白胖胖的妹妹。”还有娘在谢师宴上，“我儿子这么有出息，我死也放心了。”天！原来娘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却都一直瞒着他。娘为什么瞒着他呢？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娘是要把他拉扯上路，是要给他一个快乐成长的空间。原来，世间有一种爱让死神都为之感动，退避三尺，这就是母爱。

母亲又说，“再移至小火上煨1小时，至鸡肉软烂，去掉葱姜，将鸡侧卧于大瓷盘中。还有，炒锅至旺火，放入熟猪油，烧至7成热，将花菇、黄花菜加精盐，下锅煸炒几下倒入煨鸡的原汁。”

这件事给扬子的震动很大，他想母亲的直肠癌恶化，大概是因为他考了个好成绩，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似乎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娘是放心了，和病魔斗累想好好的睡了。扬子想了几天决定毁灭母亲这个想法。

母亲接到学校的电话时还躺在床上，对方问扬子已经两天没来上学是怎么回事，母亲听到这话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这几天她的癌症恶化，她怕儿子看到她的样子担心害怕，让他住到舅舅家去了，怎么没上学呢？一种恐慌催使着母亲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她慌忙找到舅舅家里，结果是果然扬子不见了。

这把母亲急坏了，她像失了魂跑到学校，学校没有，她像发了疯到其他亲戚家，亲戚家也没有，她急的没了命似的又到扬子平时玩的比较好的同学家问，结果还是没有。最后有个司机告诉她，前两天在车站看到扬子了，这人还摇摇头说，“雯姐啊，这孩子你要好好管管啊，太不像话了！”

母亲是在一个星期后找到扬子的，母亲找到扬子的时候，衣衫脏兮一脸污垢的扬子，正被一个民警反缚着双手推进了警车。她赶忙朝警车就跑，结果警车一溜烟跑了，母亲只好又跟这警车离去的方向追赶。

早上出来的时候母亲穿的是一双破布鞋，跑着跑着鞋子就烂了，母亲干脆把鞋子脱了，光着脚板跟着警车又追又喊，“你们停一下，你们站住！”

路上的行人见到有人追着警车跑，都好奇向母亲行注目礼。母亲这一跑就是二十分钟，等她赶到派出所时候，民警已经在给扬子做笔录了。母亲从电视上看过这种事情，她想做了记录就会画押，然后就要判刑了，急得她连忙冲上去夺下民警手里的笔。

“大兄弟，你不要抓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母亲，激动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抓着笔反复的说，“大兄弟，你不要抓他，要抓你就抓我。”

民警被母亲的无理取闹激怒了，严肃的吼，“你这个母亲平时怎么不好好教育孩子？孩子犯了法这会再来蛮缠，这管用吗？这孩子偷东西理应受到处罚，你要再影响办案，我就不客气了。”

母亲一听这话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她把民警连拉带哄的叫了出去，然后关上门。扬子不禁觉得好奇，母亲神神秘秘的莫非要向警察贿赂吗？扬子便悄悄的从门缝里张望，这一看扬子就觉得心被人刺了一刀，他看到母亲跪在民警脚下，还一脸泪水的和民警说着什么。扬子不知道母亲对民警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那凶狠的民警开门进来只叫他以后不要偷东西，就把他放了。回到家里母亲问扬子为什么偷东西不上学，没想到扬子只会“啊啊啊”的叫。怎么好好的忽然就不能说话了？母亲急坏了，也顾不得扬子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一会“宝贝”，一会“心肝”的哭着带扬子到医院检查，可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出来。

不能说话，学也上不了了，母亲急的四处求医，这时候有个人对母亲说了一个偏方，说一个星期吃一次花菇煨鸡能治好这病，但要连吃三年，并且要和母亲同吃才有效果，因为母亲的唾沫里有母语，孩子吃了这母语就会慢慢好转起来。母亲不知道，这是扬子的鬼主意，但别无它法的母亲听这人说的还有些道理，也没多想，两眼泪光直闪的对这人千恩万谢。

就这样母亲隔三差五给扬子煨鸡，一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只是让扬子难过的是母亲又倒下了。

母亲又说，“再放入红枣、莲子肉、酱油15克、昧精、葱段，用湿淀粉勾芡成浓汁，浇在鸡身上，撒上胡椒粉，淋入……”

舅舅正重复母亲的话，门外忽然又有人打断，“呀！鸡肉可是真香啊！姓钟的，你可在家好享受啊，”听声音是屋东的辣椒婶，这辣椒婶是远近出名的母老虎，扬子听到这声音心里不惧，反而有了一种期待。

“她婶，怎么啦？来屋里坐。”

“怎么了？我刚下夜班回来发现我们家东西少了，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这个三只手儿子倒好，三番五次的偷隔壁邻居的东西。”

“他婶，你怎么认定是我儿子偷的？”

“呀，你的意思是我在诬陷你儿子，在毁坏你儿子名声了，你儿子是什么样的东西自个心里没数吗？不然，你叫他过来让老娘问问啊。”

“扬子，扬子。”舅舅听了这话拿着一根棍子冲了过来，“她家东西是不是真的是你偷的？”舅舅一脸的怒气把棍子举在他的头上。

扬子望着怒气冲冲的舅舅，倔强的把头抬的高高的。

“好哇，没想到一个月时间你就又成了三只手，难怪你娘气成这样，叫你偷，叫你偷，看我打断你的手。”舅舅的脸都气红了，他想这个外甥太不争气了，拿着棍子狠狠的在扬子的身上打了起来。

“他婶，孩子不懂事，你别报警。”母亲忽然激动的从床上爬起来，“也别对别人说，他还小，你要是报警他可就毁了，那么我走也不放心了。少了多少东西我们照赔就是了。”

“赔，谁稀罕你们赔啊，说实话，像你们这么晦气的家赔的东西，老娘才不要呢？老娘是怕被带晦气了。”辣椒婶说完，屁股一扭扬长而去。

舅舅打扬子，扬子不哭也不躲。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走过去拦住舅舅说，“哥，你别打他，你打他我心里会觉得你在虐待他，我会走的不安。这孩子我相信他本性不坏，只是他投错了胎，生在我们这个穷家，我这做母亲的没用，没能把他拉扯大，也没能治好他的哑巴，我走后，这个花菇煨鸡你一定要坚持给扬子吃，只是我再也听不到他开口喊我一声娘了。”

母亲抹了一把泪转头又对扬子说，“娘真的不行了，娘临走前多想和你再说说话交交心，可是你咋就忽然不能说话了？”

“——娘！”扬子听了娘的话，知道自己怎么也挽不回娘的生命了，不禁耷拉下了脑袋，“哇”地伤心大哭了起来，这些天来的委屈，愿望，耻辱一下子倒了出来，“——娘，我不是真的想做小偷，不是不想好好的读书，我是知道了你的病，知道你是为我一直忍受着痛苦活着，还知道了前段时间你想离开我了，我这才故意逃学做小偷，装哑巴，目的是想让你对我不放心，是想你能活下去啊，娘，你不要走，不要走……”

母亲和舅舅听到他忽然说话了，一下都呆住了，半响，明白过来的母亲和舅舅禁不住泪水纵横，舅舅摸着被他打的又青又肿的脸和手心疼的说，“扬子，你是个好孩子，舅舅委屈了你，不过你咋能这样做呢？你咋这样笨呢？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的啊。”

扬子不支声揭开瓦盖，一缕香气袅袅的升起，他看着渐渐淡失的烟雾，不禁泪如雨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