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折一身轻盈，踏雨后的绿色，进山。

在山与山树与树的缝隙里，辟一薄地，起一间山房。只栽松与竹，松在左，竹在右，一如有红袖添香。让松竹对奕着，听风共舞。

沏一壶茶，酌一杯酒，醉酒茶酣时，也以手推松说来去。樵夫认山，渔翁于水，而我非樵非渔也，伴山伴水，看山看水。

山中不知何年月。闲身听风拈露，耕云望月。写几行宋韵，挂在篱笆，唱几句古韵放在松针。唱一首牡丹亭给你：这般花花草草由人忘，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说一句只对你说的话：来世的深秋，化成一只画眉鸟，也要栖在你的枝头，等不到你变老。

花香引来蝶味，萤光照仙意。日子在诗里越来越薄，生命在诗里越来越轻，而诗，越读越厚。落叶，落在诗经上，叶的飘荡便厚实起来。山中有闲人，山中有忙人。说闲亦闲，说忙亦忙。

蓄一夜的露，灌湿檐下的小陶杯，日头在头顶升起时，茶叶躺在几上，怕把水煮老，用旧年的残花骨燃火，宠自己一次，用带着晚唐故事的茶壶。一杯香茗，一炷清香，独对一山，静对一世，笑说成自此成全。品一盏香茗，忘尘缘故事。



（二）

独品茶，共酌酒，山中独我诗意栖息。三秋前，我背对酒，因无人就菊，酒也浅淡。你在那一日来访，用一串铜，换我竹叶酒，我笑语，如今已不用铜钱，你低语，不懂。

你折身去时，我只说：要你三双草鞋，换去我两筒竹叶酒。你回身，接去酒，顺问山外世道，我笑说，是元。你笑了，有些诡意，而我的心，有些慌。

你再问进山之道时，我指不出东南西北，你丢下两句至今我拾不起来的话，径自走远。此后，与你隔着山说着阴晴圆缺，而我，从不踏进你的柴屋。二秋之后，去看你，一壶竹叶，一茶水仙，你我便这样静对时光辗转。

纸糊的窗，挂着松做的风铃，窗上的纸依稀可分辨李后主的绝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我们便说着晚唐的那个七夕那个生日。词中的无奈与沧桑像一件长衫，披在你的身上，终究遮不住你的飘逸，不知那阙词的后半句，是倦了你的双眼还是我，与你读到它时，便不知望向何处，觅向何方。

你的案前，宣纸已泛黄，浮着一层空灵的锈色，却明白着一行行墨香。眼看秋叶落尽，水仙已旧，竹叶酒已见底，忙着拾掇秋韵，酿一壶新酒，名叫花雕，想借秋风，探一回对山的心事。便寻旧路，觅你的踪迹。

一间空的柴屋，旧的坐椅，旧的案头，捡起一残破宣纸，旧纸新墨写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几上的茶，微凉，我便不再寻你。窗外的你，沉默着，而我，便这样陪你一直到蝶飞雁去。

你递过来一支简笔墨梅，你说，这是我的呼吸，我仿佛接过来一缕叹息，而我的忧伤便漫及你的全屋，你的周身。



（三）

我与你说，月有些冷了，你便用诗句为我取暖，清辉洒进你的眼眸，我的发丝。我们的沉默漫延在山与树之间，山便空了，树便瘦了。花不在这里开，我们的菊，便淡在篱外。酒洒在花上，月光醉时，花哭了。

我流泪的时候，你的手便湿过手背，竹风在这时候吹过来，你拿起一管长箫，为我的琵琶赋一曲妆台秋思。箫长吹，琵琶斜抱，我们的心事，停在曲上。我的无言，你的沉默，把风拉住，雨便在这时下了，你的泪，湿了我的心。离，便刻在心上。背对的影，头不能回。怕那一回眸，又要等上千年。

我的琵琶在你的肩上，你的管箫在我的手里，温柔伴你的无依，厚实随我漂泊，吾爱，这是不人间烟火的爱恋，你叮咛着。我笑着对你，那是一种默契，我们要微笑别离。说好不回头的，说好微笑着。我回首时，看到你眼里我的影子，便知道，我们又要等下个千年。

你的一诗句墨汁未干在我的胸口便沾上一行相思。才离开不久的山屋有些破旧了，对面的山上有着思念，而我，不能再踏足。与你在第一秋时，埋下的女儿，正探着女子的心事。而我们的心事便在酒里悄悄地旧了。



（四）

我又一次折一身瘦进山，捡一薄地，起一间房。我的案头多了支梅，多了墨香。墙上的箫，忘了年岁，静得让人安心。我在山中静坐，看一场场风，等一次次缘。对面山空着。等缘来填。

摆上宣纸，告诉自己有诗句染指，信手涂梅，发现，墨未干笔已秃。能扔吗？不能，笔里有我们的旧事，罢了罢了，秃笔余墨，画梅正好。梅瓣艳得有些忧郁，拙得有些飘逸。我的心中，有一个千年缘意，对面山的柴屋微长时，方知，我的眼拙了。那里没开启时，收藏了一些旧事，是谁开的呢？

山中有潮气，心事便霉得也重，而这隔世的墨客梅缘，便停在对山上。隔世么？隔秋么？千年缘道原来也是一道薄风，我们再山中避不过这道风，于世间，错过与缺漏，而，我们曾经拥有，吾爱。

究竟是真还是无，有一种微疼便弥住心菲，有遗憾，有珍惜，你那一句沾上我心头的诗，给了我们留白。你与诗此去何往？山更高了，天以外很远。若下一世能有缘相遇，若还于山中，我必不送你花雕，不送你水仙，也不与你埋女儿红。在红尘便罢，我一定还你一句词：“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然后，看你会心一笑。

折进柴屋时，几上一盏清茶，一壶酌酒。窗外，看对面的山空了，等缘来填，对面的座椅是空的，等你来坐，等你来与我诗意地栖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