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熊文才背着小娃儿在前面走,马万辉就在后面扶着。
“板栗寨小学,不就是我们上班要经过的那个小学吗。”马万辉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这还用问吗,班长,差不多每天都要经过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通往山沟外的崎岖公路上,小娃儿在熊文才的背上摇来晃去,马万辉更加扶得卖力,其实,小娃儿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晕了过去。
到了,出来两个面带微笑的年青女老师,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满头大汗的解放军。
“哎呀!谢谢了,解放军同志。”其中一个老师便把熊文才背上的小娃儿接了下来。因那小娃儿正是她的学生。
“没啥,我们下班出洞口时看到的,小娃摔倒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可能是晕过去了,问他只是含糊其词地说是板栗寨小学的,我们就背过来了。”马万辉边擦汗水边说。
“是哩,有的学生星期天就喜欢去你们部队打山洞的地方玩耍,看来他没啥大问题。哦!你们是几连的,我叫骆丽雯,她叫陈国秀,认识一下吧。”说完就大方地伸出手来同他俩握手。
“我们是工程兵三连的,几乎每天都要从你们学校下面经过,我叫马万辉,他叫熊文才。”
“三连,是不是住在我们板栗寨山背面那个窝窝头的。”骆丽雯亲切地问。
“是的。我们是国防施工部队,就是打山洞的,你们别见笑啊。”马万辉一边介绍一边笑眯眯地说。
“哪里话,解放军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啊,打山洞也是革命工作嘛。”陈国秀有些腼腆,说着脸就红了。
“要不是给我们送孩子来,你们肯定永远都不会进我们的学校。”骆丽雯一边看着熊文才一边怨悠悠的样子。
“没办法,部队有规定,不准与老百姓私自接触。好啦,我们要回连队了。”马万辉说完就拉了熊文才甩开步子走了出来。
“不忙呀,连开水都没有喝口,再次谢谢两位哈。“骆丽雯说话的声音,也再次表现出了她婉约贤达的气质。
“不用谢,我们回了,再见。”熊文才向骆丽雯摇了摇手。
见这两个解放军走后,陈国秀就对骆丽雯说:“哎,你看那两个牛高马大当兵的,紧张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好像我们是老虎一样。”
“那叫坦诚和正直。我很喜欢他们那样。”
“哟哟,刚见面就喜欢上了,是哪个。”
“就那个姓熊的,又高大又英俊,一口好听的东北话,你呢。”
“是那个叫马万辉的,也是高高大大,一口雪白的牙齿。”
熊文才和马万辉走出来后,也是边走边说开了:
“嘿,哥们,你看那两个老师哪个最漂亮?”熊文才问马万辉。
“要我说呀,兄弟,她们两个都漂亮,但姓骆的老师最漂亮:身材苗条又丰满,一张瓜子脸白嫩嫩的,碰下就要出水似的,两个眼睛又大又黑,看样子可能还不到20岁。”
“是啊,我也认为她最漂亮。那个陈老师,就是嘴巴宽了点。”
“宽好啊,嘴大吃四方嘛,我就喜欢。兄弟,敢上不?”
“你是班长,你敢我就敢。”
于是,两个家伙就开始商量了起来。
“妈个巴子的,可我俩都是风枪爆破班的,施工任务又紧,没时间去接触啊,上个球呀。”
“没事,星期天你去,我是班长我自己想办法,绝对保密,不准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比狗鼻子都还尖的罗排长,知道不。”
“好哩,知道哩,哥。”
哼哼,好小子,罗排长正一肚子气在等着他俩哩:“妈拉个逼,为么子才回来,下班前就说好的,要你们两个先把我的鱼提回来,你们到好,背起人家的孩子玩耍,现在鱼都被连长没收了,你们两个王八蛋真是气死我了。”马万辉一脸苦巴巴地望着罗排长,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是支支吾吾道:“那孩子摔晕在洞口门前,刚出来就看见,我和熊文才就把鱼桶放下背起孩子就向板栗寨小学去了,对不起了,罗排长,要不我俩明天上午再给你下河沟去抓。”罗排长继续操起浓浓的湘音说:“还抓个鸟,老子今晚上吃气比吃鱼还过瘾,去去去!”
两个家伙如释重负跑出了排长寝室,都在偷笑。罗排长最爱吃鱼,经常叫手下士兵下山洞门口的小河沟里为他抓鱼,连长又特别讨厌这罗排长,说连部每晚上开会都闻到一股腥味,连长最怕闻这味道,只要一看见罗排长有鱼,就一定要以各种名义给予没收。马万辉和熊文才对排长的脾气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在乎,原因太简单,就是排长始终大不过连长,其实就是连长和排长都喜欢这两个东北兵。但他们两个家伙可以开开小差,谈谈恋爱吗,当然原则就是原则,谁都不想犯个错误背个处分什么的,所以,只能是悄悄的进行了。
打这以后,每天早晚上下班经过板栗寨小学时,两个家伙就都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移向学校的操场,总是在收寻着他们心头的目标。
又是一个星期天来了。
二
熊文才躲在操场上的那颗杏子树的浓荫下,转来转去的,磨磨蹭蹭仍象前几次那样不敢进教室去,后来才看见骆老师端着个脸盆出来去小溪边洗衣服,才壮着胆子跟了过去。
“哎,你过来嘛,我又不吃人,站那么远干啥。”
熊文才终于红着脸向骆丽雯靠近,蹲在一边不说话。
“你到底多大了,说话吞吞吐吐的,和你们马班长都是东北人,是老乡,有未婚妻吗,你俩有多高的文化?”
“我21岁,小学三年级,马万辉23岁,小学没毕业,他比我先入伍两年,我才当了一年兵,我俩都是黑龙江伊春市郊区农村的,我俩都没有未婚妻。你呢,有20岁没。”
“我刚满18岁,读了一年高中,家里穷读不起了,我三叔是县文教局的干部,所以我才当了公办老师。”
“哦,那你比我幸福呀,有心上人吗。”
“还没哩。”骆丽雯一下脸就红了,手上的一件衣服没注意被溪水冲了去,熊文才就跳进溪沟里把那衣服捞了起来,一看是文胸,脸就红到了脖子根,上来后几乎是背着脸递给骆丽雯的。
“嘻嘻,看把你吓成这样。”
“咳,我……我不好意思。”
“还说是当兵的,就这点出息。你们马班长经常晚上来找陈国秀,在外面一站就是好久。”
“啊,原来是这样呀,如果连队干部知道至少要背处分,会影响到他提干的。”
“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你,换成是你,你敢来找我吗。”
“哎呀,不是这回事,部队上不准我们战士谈恋爱,毕竟是东北同乡嘛,因为他很有可能提干。”
“哎,我答应和你谈恋爱了吗。”
“虽然……哎!但人家会认为我们是在谈恋爱呀。”
“咳,算了,那你自己有没有希望提干。”
“现在还不知道。我会努力争取的。”
“哎,等下吃了午饭我带你去山上玩,你敢不。”
“有啥不敢。”
俩人的对话,听起来还有些不顺畅,青春期原有的青涩与异性的排斥,好像暂时还没有完全磨合,俩人像这样的接触已经很多次了,只是骆丽雯比较含蓄,常常问得熊文才答不上话,其实,骆丽雯心头很清楚,她是非常喜欢熊文才的。
对于熊文才来说,他肯定还没吃过贵州山区普通百姓的饭菜,骆老师做了腊肉炒泡酸椒,豆豆酸菜汤,山洋芋炖山蘑菇,都少不了放辣椒作调料,已经是最高水准了;吃得熊文才丝丝拉拉吹气不止,满头大汗,又欲罢不能,骆丽雯那个笑呵,浑身都在颤抖,一对结实的ru*房引得熊文才那双眼睛像在丢梭子,直往骆丽雯胸怀里蹿。
吃了中午饭后,骆老师就叫熊文才在外面等她一下,就进寝室去了。等她出来时,熊文才就吃惊地说:“妈呀!你穿上苗族服装就更美丽了,天啦,就象是仙女。”
“少拍马屁,你知道我换上这套民族服的用意吗。”
“不知道。”
“就是对自己特别喜欢的人才穿的,平时不穿,我是汉族,不是少数民族。”
“哦!“熊文才若有所思:“喂,你是说你已经喜欢上我了。”
“真是傻大兵,走!上山。”
山上到处都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两个青年人肩并肩地走着,男的178厘米,女的162厘米,一个是得体的军装,一个是充满了少数民族气息的苗族服装,脚下是柔软的开始枯黄的蔓草,骆丽雯建议去采摘些野板栗来吃,熊文才说有啥好吃的,又不卫生,又有那么多的刺,我是舍不得你这美丽的手和胳膊被刺伤,说得骆丽雯几次想扑进熊文才怀里,骆丽雯就开始撒起娇来,说大兵哥你去帮我摘来呀,熊文才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就说我的好老师,这是集体的东西,我是解放军,莫非你支持我去违犯纪律吗,嘿嘿!其实是他自己怕被那些茂密的荆棘刺着。骆丽雯就假装嗔怒地说算了算了,要不我们去山背面的那挂瀑布处玩,熊文才又说不行,因为那瀑布下面就是他们连队的住地,怕战友们发现,那些家伙的眼睛都尖着哩,特别是排长。
骆丽雯就嘟着小嘴说:“你就那么害怕你们排长吗。”
“不是害怕他,是怕他桶给中队去,指导员厉害着哩,我不想背处分,我还想提干啊,你知道不,丫头。”
“好好好,那就听你的了,哎!我问你,你愿意留在我们贵州吗,你说你们东北很平坦,可是我更爱我的家乡呀。”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真的留我了。”
骆丽雯突然岔开话题,说:”算了,我俩总不能这样问来问去的,哎!要不我给你唱支贵州山歌,你听过吗。“
“我还真没听唱过,你唱吧。”
骆丽雯就深情优美地唱起了起来————
我爱贵州我爱贵州
四季如春暖心窝
月月山花红似火
条条公路绕走哎
唱起山歌哟迎丰收喂
……
熊文才深情款款地看着骆丽雯,一副痴迷迷的样子:“妈呀,你唱得太动听了,太优美了。”
“真好听吗,那我今后一直给你唱,好不。”
“好啊,求之不得,但我几乎是个文盲,担心配不上你。”
“我不在乎,只要人好,你能留下就行。”
熊文才想:哪里黄土不埋人,加上眼前这个骆老师真的是又年青又漂亮,心地更是善良,谁说山旮旯里没有美女呢,假如能够成为自己将来的爱人,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她们走着走着,熊文才就突然有了想抓骆老师手的冲动,他偷看了一眼黄昏里更显妩媚的骆丽雯,见满脸都是纯真无邪的笑意,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骆丽雯试图挣脱,但没成功,就让熊文才那么热切地攥着,彼此的心都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可是黄昏在渐渐暗下去,熊文才不得不说要该回连队了。骆丽雯也只好说:
“好,我们一起下山,然后就各走各的。”
三
熊文才带着甜蜜的心情回到连队来,就对马万辉说:
“哥,最好不要晚上去偷着约会,你知道不,那样对你不好,我怕影响了你提干。”
“我,咳,妈个巴子的,这年头当兵真是麻烦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想想别的法子吧,影响提干多可惜呀。”
“好,我知道了,哦!兄弟,告诉你一件事,听说我们昆明军区要在所属工程兵单位抽调最优秀的战士,组建一个兵站,要上前线去打仗了。”
“打仗!打谁?”
“兄弟,你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报纸广播天天在喊,要对越自卫还击呀,你一点都不知道?”
“啊!是好像有这么回事,要打仗,那就上呗,谁怕谁呀。”
“连队可能很快就要召开动员大会了,兄弟,你放心,我也不会给咱东北人丢脸。”
说着,时间就到了1978年的秋末。
熊文才他们施工的国防山洞仍然在紧张地忙碌着,他和马万辉之间的攻守同盟也是仍然在进行着,又一个难得的星期天休息,马万辉早早地就跑来了板栗寨小学找他的陈国秀。
“万辉,你怎么换成白天来啊,我今天要去家访,就和我一起去,你敢不。”
“去就去呗,有啥不敢的。”
马万辉跟着陈国秀一起爬那些陡峭的山路,一起来到一个叫腊友的学生家里,东北人是绝对没见过如此贫困的家庭的,虽然是瓦房,但四周墙壁都是用泥巴糊的竹笆扎,已经到处龇牙咧嘴,屋子里除了东一砣西一堆的脏兮兮的衣裤外,就是在那些衣服裤子上密密麻麻爬动的虱子,真的是穷得来只生虱子了,看得人肉麻,家长一个劲招呼坐凳子,那凳子上却有一堆堆的鸡屎,黑麻麻的一样有虱子在爬动,马万辉抬起一个屁股没法落下去,站在一边的陈国秀笑笑说:”马班长,你就站到外面坝子上去等我算了。“马万辉这才红着脸望着家长很不好意思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这时,在外面割猪草的腊友回来了,见陈老师来家访,还带来了位解放军,腊友一下子激动起来,就对妈妈说:“妈哩,就是这个解放军叔叔救的我哟。”妈妈赶紧从屋子里奔出来一把抓住马万辉的手说:“大恩人,你终于来了,要不是你,我家腊友可能就没命了啊。”说着就流出眼泪来。陈国秀这时补充说:“马班长,这个孩子叫腊友,就是你们前次救起的那个孩子。”马万辉却说:“这有啥呀,下班看见了,不提了都过去了。”随即是被留下来吃中午饭,贵州人非常好客,但在那仍是饥不裹腹的年代里,能吃上苞谷糊糊和豆豆酸菜汤,就相当不错了。这顿饭,让马万辉感到,确实比指导员平时空洞的政治教育,要深动得多。
马万辉心头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想到连长经常说的话,战友兄弟们啦,我们吃大白面做的馒头,我们吃白米干饭,我们每个星期至少要吃六七顿大肥猪肉啊,要三个农民才能养得活我们一个兵呀。她们在下山的路上大家都没什么话说,只顾低头走路,一起回到学校。
“真没想到,这里的农村比我们东北还穷啊。”
“是哩,我每个月的工资至少要拿出一大半来资助这些学生。”
“工资,你一个月多少钱,哦!你是师范毕业来的,应该比那个骆老师要高吧。”
“我和骆丽雯是一样的工资,都是30多块钱一个月。”
她们正说着话时,熊文才却跑来找他的骆丽雯了,但没人,估计可能又是出去家访还没回来,只是听见房间里传出马万辉同陈国秀的说话声,他就悄悄地站在寝室门外的窗台下听,听着听着里面就没有说话了,只是传出来脱衣服和轻微的喘息声,熊文才马上明白了,他们是在这间简陋的居室里正在演绎着人世间的爱情哩,觉得继续留在此地多有不雅,就心情沮丧地回到了连队。
回来后却发现个个战士手上都拿着决心书在往连部跑,一问才知道,昆明军区已经正式下达命令,各工程部队开始挑选人马,要新组建一个前方兵站,要求军政素养最优秀的士兵,熊文才所在的三连名额是一个排,一会连队就要召开上前线动员大会,就是从100多名战士中挑选40名,熊文才马上想到:如果单凭写决心书,喊口号可能被挑选的机率不大,正当熊文才感到无计可施时,马万辉却回来了,两人一商量,就得出来了一个决定。
全连干部战士动员大会上,马万辉,熊文才,当众咬破手指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这样歪歪扭扭两行血字:
誓死上云南保边疆
战士:熊文才。班长:马万辉于78·10·5·右手中指血书
连队会场立刻迎来一片热血沸腾,有的人在高喊,坚决打败越南鬼,用血肉和青春保卫祖国的西南大门。散会后,罗排长把他一直喜欢的这两个东北兵叫到自己寝室里,拿出了他一直舍不得喝的“湘潭大曲”,吩咐妻子炒了几个湘菜,边吃边说:“好样的,你们的行为,让我当排长脸上有光啊,虽然我心头舍不得你们,但你们做得好,我坚决支持!”马万辉说:“排长,我俩到现在都还在心头过意不去,把那次抓的鱼白白地给连长没收了去,实在对不起你。”排长却说:“好了,都过去了。其实,我晓得你们俩的事情,但是我肯定不说的,谁愿意把黑抹在自己脸上啊。”
马万辉一下子明白过来,就说:“排长,你放心,我俩绝对做到不给你添麻烦,并保证在我俩离开之前,再去给你抓次鱼。”
“抓鱼就不别了,我只想听你们的立功喜讯!”
“好吧,排长,最起码我俩不会给你丢脸。”
四
10多天后,指导员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宣布挑选名单:“……熊文才,马万辉等40名战士,你们接受了祖国的再次挑选,已经由昆明军区后勤部备案,决定由你们组成的参战人员上前线。并根据新组建兵团首长的要求,又经连队支部研究,现口头任命马万辉为我连新组建排的代理排长,熊文才为新组建班的一班长。另外,被挑选的战士,还有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又根据我连的施工状况,有的工作还暂时需要你们去完成,就是要发扬我军长期以来‘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光荣传统,希望你们在离开老部队时留下个好印象。”
熊文才和马万辉都非常激动,终于如愿以偿了。
但是他俩又都矛盾了起来,上前线了,难免生死未卜,骆丽雯和陈国秀她俩怎么办,好不容易才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难道就这样丢了不成,而马万辉可能还不知道,他的陈国秀已经有喜了,虽说就那么一次,或许大家都身体健康,一沾就有了。而熊文才的那个骆丽雯,那么清秀可人,他舍得丢吗,妈个巴子的,想来想去总是没个好的办法,但作为热血军人,岂能留恋自己偷偷得来的小爱情,算了还是站好自己的最后一班岗再说吧。
他俩又去坑道里继续打眼放炮,今天马万辉一口气打出了40个炮眼,但在点火放炮时却出了麻烦:
“哎,哥,咋的啦,怎么只听见39响?”
“是哟,可能出了哑炮。”
按照老规矩,放完炮后,确认没有哑炮了,第二个班组才能进洞操作,可这回马万辉在洞口外面确实是清楚地听见了39响,还差一炮没响,全班人都还等在那里列队下班哩,马万辉就决定由班上的一个老战士先把班组带回连队去,他和熊文才留下继续观察洞内情况。
“哥,要不我进去看下,到底咋回事。”
“不!我比你先干工程兵,比你有经验,还是我进去。”
熊文才只好站在洞口外面等着,一边还想起了骆丽雯,也想起了班长的那个陈国秀,如果把上前线的事告诉她俩,她俩会是啥反映呢。正当熊文才想得入神时,突然听见洞里一声沉闷的巨响。
正在往回走的人已经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爆炸声,有人开始拼命跑回连队报告,其余的人就马上回头朝洞口跑来。
首先冲进洞里的熊文才,因为爆炸产生的强大烟雾把灯光遮盖了,什么也看不见。等那些浓重的烟雾散去时,连队干部,技术员都全部赶到了,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清楚地看见那些刚被爆炸开来的碎石渣上粘贴着一块块的血肉,有的似乎还在跳动,熊文才在一堆碎石渣下看见了一只解放鞋,就伸手去拿,却拿起来了半截小腿,熊文才就拥抱着这半截小腿”妈呀“一声惊呼,跌坐下去”呼天喊地“痛哭了起来……
五
连队立即做出反映,但如果等黑龙江到贵州一个多星期后的火车,再埋葬马万辉的半截小腿,显然是不现实的,就决定一边通知家属一边进行简单的下葬仪式,马万辉已是被昆明军区后勤部备案的前线参战人员,且又连党支部口头任命的带理排长,是在离开老部队之前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牺牲的,就正式算成是前线参战人员来追认为“革命烈士”和中国共[chan*]党“优秀党员”等称号。
然而,没让连队领导想到的是,陈国秀不顾一切地跑来了连队。干部们都感到莫名其妙,好在是非常时期,没如何追究下去。
在下葬那天,陈国秀坚决要求走在队列前面端马万辉的遗像,因为陈国秀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马万辉的孩子,但这事却被罗排长在私底下给予制止:
“陈老师,今后你还要不要嫁人,你毕竟才22岁啊。”
“我再不嫁了,我要为万辉守一辈子灵,罗排长,你别阻拦我!”
连队见此情形,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尽管战士在服役期间私自谈恋爱有违部队明文规定,但人都已经死了,人家一个年轻轻的女老师跑来为自己心爱的人端遗像,有什么错,指导员态度暧昧,连长和排长是一条心的,就一挥手说:“就让陈国秀端,走在最前面,而且要大声哭!”
部队上是不信鬼神的,没有吹鼓手,没有奏哀乐,只是挨近的地方老百姓都来了,包括学校师生,曾经被马万辉救过的那个学生,腊友家里的人,也专门来为恩人披麻带孝,和陈国秀一起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那个哭啊,撕心裂肺,特别是陈国秀哭得弯下腰去,队伍不得不时走时停,从连队到下葬的板栗沟(就是马万辉生前打眼放炮的地方)的二道坡,半公里的路途上,浩浩荡荡的队伍,哭哭啼啼的人群,连长红着眼圈喊到:“兄弟们,把步伐踩整齐了,不准任何人拉稀哈,准备唱歌,战友!战友!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
战友————战友
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
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
夺取胜利
……
下葬结束后,熊文才要求留下来,想在同乡的坟墓前再静默一会,指导员同意了。
熊文才迅速返回来到小学校,买来了鞭炮和纸钱,又带着陈国秀和骆丽雯重新来到了马万辉的坟墓前,放鞭炮和烧纸钱。
陈国秀直到现在才放开心怀扑倒在马万辉的坟堆上痛痛快快地哭诉了起来:
“万辉呀,我怎么办啦,我们的孩子将来怎么办……”
陈国秀将整个身体扑倒在坟堆上,张开双臂抱住坟头,把脸紧紧贴在泥巴上,嚎啕大哭,双手抓起泥土边打坟墓边骂:”马万辉,你个王八蛋,为什么要狠心丢下我们母子,你却去阴间逍遥,你个死鬼说过要娶我去东北的,现在我到底怎么办啦……“
“算了,国秀,我们还是回去吧。”骆丽雯含着泪水在劝说,并伸手去拉她,但拉不动,熊文才便一起上去拉。
俩人终于把陈国秀劝说了会来。熊文才就说要准备回连队了,仍处于极度悲伤中的陈国秀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回避一下了(因为学校就一间寝室),就说要出去透透气转身离开了。
“文才,你尽管上前线吧,我支持你,如果祖国需要我战争需要我,我也会义无返顾去上前线。”
“你真好,丽雯,我真高兴。”
“你终于叫我丽雯了,文才,我非常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我会忠心耿耿等你凯旋归来。”
“好的,你就等我胜利归来的消息吧,那我回连队了。”
“不!“骆丽雯突然一把拉住了熊文才:“傻大兵,你真的不明白陈国秀离开的意思吗,你明天就上前线了,怎么就不提出一些要求,我会考虑满足你的呀,你一去不知我俩何日才能相见啊。”她主动抱住了熊文才那结实健壮的身体。
“丽雯,我爱你,但我不想留下一个遗腹子,还是等到我从越南战场上胜利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吧,到时我会和你结婚,然后生儿育女,我就在你们贵州安家,我也爱贵州啊。”
“那你拥抱我,吻我好吗。”
“这……这……”
“大胆点,来呀。”
熊文才非常笨拙地,终于把心爱的丽雯抱进了怀里……
六
1978年11月6日,熊文才以代理排长的身份,与其他参战人员一起从贵州踏上了去云南边防的征途。
因为这场战争的需要,熊文才也同其他火线提干的人一样,迅速被提拔成了云南河口县边防某集团军后勤三营四连三排排长,也就是他现在的新组建单位,自从部队于半个月前辗转到达边境后,他亲眼目睹了越南边防军对我边境线上的骚扰,无缘无故向我方边境单个目标打冷枪,经常打死打伤我边境人员,其中有巡逻兵,有种地的农民,有上学的学生。同时,毁坏边境设施,破烂交通,扣押人质,战争一触即发。
熊文才非常气愤,听说越南人民连根针都是中国政府赠送的,吃的大米,梳头的梳子,照脸的镜子都贴的是中国标签,妈个巴子的,拽个啥呀。紧接着熊文才在连队的安排下,开始了各种各样的临实战训练和演习,熊文才的连队是负责向越南阵地上,押送弹药物资的兵站性质的服务单位,很容易遭遇特工的袭击,他每天都带领着全排战士,进行有针对性的山地丛林的实战训练。
三个月后,这天,熊文才又收到了骆丽雯的来信:
亲爱的文才:
您好!
算起来我已经收到了你上前线后写给我的第五封信了,但你怎么总是叫别人帮你写信呢,我又不是外人,我还是喜欢看到你亲笔写给我的信,虽然你的字写得不好。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军队干部了,一切都要服从上级领导的安排,听从指挥,请你千万不要骄傲自满,把你的排长当好,在战场上勇敢杀敌,我等着听你的立功喜讯。
你说,你每晚上做梦都梦见我,文才,我也是差不多每晚上都要梦到你,醒来后又不见你,文才,我真的好想你。
另外,国秀还是不愿意把孩子打掉,她说无论如何都要把马万辉的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劝她也没用,她还是经常想起来就哭过不停。她真的是好可怜。
哦,你问你的老连队,他们还是在以前你打山洞的板栗沟施工。
如果你忙,就少写点信给我,傻大兵,我送两句诗给你:“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傻大兵,我爱你!
祝
工作顺利,注意安全!
你的未婚妻。骆丽雯字
1979·2·15·于贵州省龙里县板栗寨小学
熊文才读完信后,一丝莫名的牵挂与伤感,轻微地写在他那张十分年轻英俊的脸上,提到陈国秀就不自觉地想起了马万辉,如果他不是在离开老部队前去站好那最后一班岗,那么这次上前线打仗,是多么光荣的事啊,哎!
七
1979年2月17日零晨7时,这场震惊中外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正式打响了。战争已进行十来天了,战火十分激烈,河口边境线上,红河两岸炮声隆隆,舟桥部队临时搭成的红河浮桥上,车来车往,一派战争硝烟景象。
今天,熊文才带着自己排里两个班的人马,又往越南北方甘塘境内押运10辆解放卡车的弹药物资,刚到甘塘境内,灌木茂密的山上就打来了一排子弹,熊文才马上明白,又遇上特工了,就命令全部人马下车,汽车就暂时隐蔽在公路的山弯里,立即上山搜索。
熊文才发现越南特工只有三个人,就在心头盘算开了:奶奶的,报纸上说,越南特工号称是世界上最狡诈最有能耐的特工,老子今天就和你玩玩。他命令战士们按作战小组迅速分散开去,并要求战士们有节奏地摇晃树木和弄响枪栓,他自己却爬上一个制高点隐蔽起来,果然那三个家伙中计,没费多少周折就已被他击毙,也算是一场小战斗的顺利。就嘻嘻哈哈说笑着回汽车隐蔽的公路山弯处,但他们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就都犯了个严重错误,就是没按照上山时的路线返回,而是从山的背面往下走,就必须要经过一段开阔地,根据前几次经验,估计会有地雷,熊文才就命令战士们靠后跟上,他自己小心翼翼地走在最前面探路,走着走着,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蒙在了硝烟里……
这场战争,从79年2月17日至同年3月5日,也就是半个月时间就结束了,完全体现了中央军委“自卫还击”的战略计划,战况空前,已经达到了教训的目的,整体上只差40公里就攻到首都河内了。熊文才和另两名战士在这最后一次押运过程中,误入雷区受伤,他们所在的兵站三营四连,现已接到了回撤命令。
眼下,熊文才正躺在一家医院里,一边翻着字典一边在给骆丽雯写信,没办法,毕竟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
亲爱的丽雯:
您好!不知道我还配不配这样称呼你。
丽雯,现在把我受伤的经过告诉你吧,我是在一次押运弹药物资去越南的途中,突然遭遇了越南小股特工的袭击,战斗结束后,在返回我们的汽车停靠点时,我走在最前面探路时踩响了地雷,把我的右腿炸烂了,等我醒来后就已经躺在部队医院了,跟着我一起受伤的还有另两名战士,但他们都伤的不重;接着我们又回撤到了个旧,部队医院又把我送到了个旧市人民医院治疗,我现在的右腿从膝盖上10公分处被据掉了,医生说如果不据掉,就有可能整条腿都残废,部队首长说要为我安上假肢,我都好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我想你也可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算来你才20岁,我才23岁呀。
记得,我还是在战斗未打响之前收到过你的信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你的信,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我受伤的消息,因为报纸广播上有报道,丽雯,如果你有啥想法我都能接受你的选择,现在部队为我授了一等功,又评上了战斗英雄,和一级残废军人。
丽雯,现在是6月份了,算来你们那里又是山洪期了,你每天都要接送那些孩子,你要特别的小心,山高路难行,记住,请你每次出门都带上雨伞,你们那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关键是你的双腿上都有关节炎,切记!
等我能下地行动了,就请探亲假,哪也不回,就回你那里来,然后,就由你说怎样就怎样,一切都听你的。
祝你——
工作顺利,青春美丽!
一个爱你的傻大兵。熊文才字
79·6·28·于云南个旧市人民医院
熊文才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才终于把这封信写好,然后委托医院里的护士将信寄了出去。熊文才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等丽雯的来信,可是10天过去了,20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就是不见丽雯的只言片语,熊文才又开始怀疑起来了,莫非丽雯真的变心了吗?
四个多月后,熊文才成功地安上了假肢,但是还不能自然行走,必须是要借助一根拐杖来才能勉强走路。
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连队,就立即请了探亲假,心急火燎地踏上了去贵州的列车。
八
罗连长和老指导员都十分的高兴。
“熊排长,你走我就升连长了,但你现在是英雄啊,妈拉个逼,欢迎你回娘家来。”熊文才便向昔日的罗排长笑笑并说着祝福的话。
同时,罗连队还特意为熊文才举行了庆功会。
之后罗连长一脸的严肃对熊文才说:
“熊排长,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要过渡悲伤。”
“罗连长,有啥你就尽管说来,我有思想准备。”他开始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但一想又觉得没啥,不就是分个手吗。
“好,你的那个骆老师,还有陈老师都已经死了,妈拉个逼。”
“啥?!”熊文才以为听错了,又睁大眼睛问:“你说啥?”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给你听:今年这里夏天遭遇了50年来最大的一次山洪,连我们打的山洞都进了水,板栗寨小学本来就紧挨着小溪边,又正在上课,突然来的山洪眨眼就淹进了教室,两个老师就赶紧疏散学生,但是山洪太凶猛,其中有两名腿脚残疾的学生,两个老师就又返回去救,可就在这时那几间房屋因为年久失修,被山洪一冲就倒塌了,两个老师都被埋了进去。”
熊文才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陈国秀还怀着马万辉的孩子哩,又结结巴巴问:“那……那……后……后来呢?”
“后来,妈拉个逼,因为当时水太大根本没法施救;等洪水退去后,还是我们连队派人去,在那倒塌的泥巴石头里才把她们抠出来,但两个人早已经断气。”
熊文才先还咬牙支撑着,当听到断气两字后,就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罗连长拼命摇他,见没了动静,只好赶紧把熊文才送到了县城医院抢救。
腊友听说两年前救过自己的恩人回来了,就朝连队跑来,却被告知熊叔叔已经送去了县城医院,小家伙就马上向县城跑去,去县城两三里的路上,腊友都在哭,他听罗连长说熊叔叔受了大伤,现在腿都锯了一只了,就心疼得直哭。
九
熊文才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从县城医院回到了连队。和腊友一起,杵起拐杖先去了板栗寨小学,发现房屋已经重新修葺。教室里的老师也已经换成是男的了。这物不是人已非的景象,在他头脑里制造着伤感,操场上那颗杏子树的浓荫下,曾记录着他每次来找丽雯时的脸红与心跳,如今已不见了踪影,都随那场可恶的山洪,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流走了。好在有腊友跟着,腊友没多话,腊友尚小,才八岁,只是紧紧跟着,只是晓得熊叔叔肯定要去探望骆老师的坟墓,就说熊叔叔天快黑了哩,熊文才才发现黄昏已经落在自己的拐杖上了,就赶紧和腊友慢慢地向板栗沟的二道坡走去。
真的是今非昔比啊,过去同马万辉每天去上班,都是喊着号子,踏着雄壮的步伐向板栗沟开进,自己现在是杵起了拐杖,一步一步显得是如此的艰难。然而,自己心爱的人和自己朝夕相处过的年轻战友,都把年青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板栗沟,自己尽管残废了,是有着国家给予荣耀的残废,是多少人企及不了的光荣的残废,怎么说自己都还是个军人,军人可以悲也可以喜。
到了,山沟里吹着异常冷峻的山风,这刚刚晴好起来的冬天夜晚,清冷的月光从山巅上泼洒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清冷的坟地里。
熊文才杵着拐杖在这三个坟墓前来回转悠着,连队是严格按照熊文才的意思来立的这三块墓碑,包括马万辉的,因当时连队正赶上要送上前线的士兵,就一直没忙这茬子事,更有趣的是:马万辉、陈国秀、骆丽雯、三个人并排埋在了一起,对于板栗寨的坟场来说,立碑的确实是寥寥无几,现在他把脚步停在三个坟墓的正前方中央,扶着拐杖慢慢弯腰跪了下来,腊友就帮着把那些祭品,纸钱之类分别放在三个坟墓前,再点上香烛,然后也跟着跪在熊叔叔身旁,熊文才看着那燃烧的纸钱,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丽雯、国秀母子、万辉哥,你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好好走吧,我熊文才今生今世,将永远怀念你们!空旷的山沟里,飘满了香烛纸钱气息,如果不是有腊友陪在身边,就同棺材一样,熊文才又借着月光的清辉再次清楚地看了遍三块墓碑上刻写的隶书字。
第一块墓碑:革命烈士马万辉之墓。落款是,工建59203团三连党支部立。
第二块墓碑:青春红颜陈国秀母子之墓。落款是,马万辉生前战友熊文才敬立。
第三块墓碑:未婚妻骆丽雯之墓。落款是,未婚夫熊文才泣立。
山风加大了力度,把板栗沟的黑夜吹得阴森森的,熊文才叫腊友扶一把开始站起来,准备踏着清冷的月光回连队,但突然他清楚地想起,在他离开骆丽雯前的那个晚上:“你真是个傻兵,怎么就不向我提要求,我会满足你的呀。”熊文才甩开腊友再一次返回扑通一声跪倒在骆丽雯墓碑前,声嘶力竭地喊道:“丽雯啊,我真的太傻了,我当时为啥就不答应你呢,让你做回女人呀。”哭喊声回荡在这阴森森的山沟里,腊友跟着返身跑上去拉住熊文才的手说:“熊叔叔,你咬我的手吧,咬到起就不想哭了。”熊文才反而放开胸怀大哭了起来,“喔喔喔”的大男人哭声,把山沟里睡觉的鸟儿都吵醒了,更是把少不更事的腊友给哭懵了,又一阵山风吹起,黑暗中好像传来了多么熟悉的歌声:
我爱贵州我爱贵州
四季如春暖心窝
月月山花红似火
条条公路绕山走哎
唱起山歌哟迎丰收喂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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