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了结了。看着餐桌上的一纸协议和两本绿色的离婚证,杜文涛和夏晓菲两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前世怨家,今生了断。旷日持久的对峙和暗战终于结束,就像拨开云雾见日月,也算功德圆满。
上午,用了不到一小时,就把该办的都办了,速度快得让两个人都感觉有点心惊肉跳。带着各自内心挥之不去的阴翳,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区,他们选了家名店,准备吃一顿别有滋味的午餐。
这对向来节俭的前夫妇,根据各自的喜好与脾性,点出了一桌夸张的饭菜,让酒店的许多客人侧目而视。有人将此叫做分手饭,可这种貌合神离、离而难分的分手饭,他们已经窝在一起吃了好几年了,将它定位成庆功宴似乎更为准确些。
管它三七二十一,照例aa,吃不完打包,怎么舒坦怎么弄。依然是沉默寡言,各行其事。期间,男方为女方夹了一口菜,让彼此都倍感意外。这个亲昵的小动作,带出了一点儿初恋的味道。看着从菜盘移至眼前小碟的那块三文鱼,夏晓菲感觉心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那天喝醉了,两人还会拖上一段时间。可上天却将一场别人的婚宴,用作成全他们的离婚导火线。夏晓菲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同事的婚宴上讨醉?她本来不想去的,每次参加婚礼,自己都像个强忍泪花向新人祝福的老姑娘,而且,还总要为独来独往编排的理由。也许是婚礼的幸福氛围刺痛了她的心,也许是压抑太久,总之那晚一反常态,见酒就喝,毫无缘由地抢了新郎的醉。最后,洞房还没闹完,她这个贤淑得要命的“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就载歌载舞起来,啦呀啦,啦呀啦呀啦……据说跳的是大学时代新年晚会上得奖的压轴戏,欢快的桑巴舞。同事把她拉出酒店,要送她回家,她却直囔囔:“我不回家。就不回家。除非把我杀了。杀了我也不回家。”要不是强劲的夜风把她逼到墙角,让她扶墙直喷,估计很可能还要来段“苏三起解”的悲戚戏文——苦哇!
好不容易才把她塞进某个同事的汽车。在她那含糊不清的指点下,汽车左拐右拐,总算
到达了指定地点。在家门口,她却死活不去开门,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目光暗淡,表情忧郁,使人想起待宰的羔羊——门里的世界仿佛不是家,而是血淋淋的屠宰场。
有人替她敲门。大家心里都很好奇,都很想看看她的老公。因为平日里,也只有她不说自己老公的坏话,老公的形象经她的嘴里说出来,近乎高大全,让人羡慕得很。
门终于开了。那位颇有神秘色彩的久仰的新好男人,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额头宽阔,鼻梁挺拔,无边框眼镜透射出满股子书卷味。很不错。看上去。
可他居然没有向大家问好,更没说一个“谢”字,只是木桩似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扶她,冷飕飕乜斜着她。她呢,慢慢地抬起了沉甸甸的脑袋,也无所顾忌地看他,翘起的嘴角边露出了储存良久的具有挑衅和嘲讽意味的笑。一阵难堪的沉默。观众们面面相觑,各有所悟,印象中那美好的一切,犹如高楼上抛下的西瓜,摔了个稀巴烂。有些女人甚至因此深感欣慰:自己的老公再不济,再怎么碎嘴怨他或者背后损他,可自己的心底毕竟是温暖的。
从酒店回到家,夏晓菲就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来。她想尽快搬出这块伤心地。自从女儿果果读了寄宿学校以后,她就意识到,真正一拍两散的日子不远了。离婚的念头早就萌生,只是一直思想矛盾,前怕狼后怕虎。过多地为女儿考虑了。子女自有子女的命,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既然生在一个破碎了的家庭,那么也只能接受现实。早年倘若勇敢些,现在或许已经另有一番天地了。
如果不是一张旧光盘抓住了她的眼睛,她的思绪可能还要跑得更远。那是一张从电视柜抽屉里翻出的,装在精致封套内的旧光盘,上面用一行隽永的楷书写着八个字:手牵一生,情定百年。
她,伸过手去,在封套的表面轻轻地抚了几下,几条清晰的尘痕顿时出现在眼前。这是他们结婚时的录像光盘,记录了十多年前的幸福时刻。一直躺在这个抽屉里,成了相对的不存在。带着指间略显粗糙的手感,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那个曾经准备和她手牵一生的人——那人此时正直挺挺地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翘起比脑袋还高的双脚,漠然却又充满期待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马上将掉下一捆人民币。他似乎也意识到她在看他,便回了她一眼,双目对视间,平添了几分毫无意义的哀怨和落寞。大概为了避免内心的紧张,他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报纸,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轻叹了口气,充满伤感而且隐隐作痛的内心深处,竟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的冲动,她很想看这张光盘,看看当年的情形和当年的自己。她甚至巴望杜文涛能够突然站起身来,知趣地走开,好让她在大屏幕的液晶电视上尽情地回味,而不必缩回到卧室,在手提电脑那个狭窄的空间里,避世般地欣赏。可是那个冤家,能感应到她的想法似的,偏要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
她犹豫,可最终还是打开了电视,将光盘塞进了播放器。就再把他当成空气一回吧,不,在她的世界里,他已经成了空气……先前替他想得太多,自我因此一点点丧失……
优美的《梁祝》的曲子,从电视里缓缓地飘了出来,时光在虚假地倒流。
一幅幅温馨的婚纱照拉开了婚典的序幕,新人们联合配制的画外音随即响起:“今天,我们结婚……”就在这个瞬间,尸挺在沙发上的杜文涛突然“活”了过来,倏地坐起,盯着电视,猛地吐了句:“呵呵,有点意思啊。”
夏晓菲放下遥控器,从容地走到自动饮水机边,为自己泡了杯绿茶,在横摆着的单人沙发上轻柔地坐下,顺手在茶几上某个盘里抓了一把葵花籽,整个神态悠然而笃定。她心里明白,相互煎熬的日子,被他们一分一秒地捱过去了,此时此刻,已经到了拉锯战的尾声,一切都将释然。那张光盘好像从她在同事的结婚宴上就“活”了过来,并在时间的流程里静静地等她,宛如残酷的杀手举刀恭候在某个角落,要为一场华美却败得一塌糊涂的婚姻,做最后的注脚。
片子是杜文涛让他的广告界朋友在非编机上做出来的,可以说是创意斐然,制作精良。他本人亲自参与,全程跟踪,用了好几个不眠之夜,方才尘埃落定。闪回、插入、字幕、画外音,黑白片叙述他对她的追求等等,影视技巧应有尽有,算是把几个广告人的十八武艺全都榨取出来了。
两个伴娘正陪她化妆,玫瑰色的场景沁人心脾。都说结婚那天的新娘个个像天仙,可画面的主角是真正的美丽,沉鱼闭月,灿若天仙,化妆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份从容,那份自在,那种人间万事了然于胸的成熟淡定……似乎从那一刻起,画面里的她,就已经把自己漫长的一生,看了个通灵剔透……
热衷于炫技的广告人用了蒙太奇的手法来表现爱情的和谐、美满与共鸣。镜头很快就从闺房切换到了手捧玫瑰的杜文涛这边,音乐也换成了急切的节奏,甚至还加配了愈驰愈急的马蹄声。杜文涛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愣头愣脑,呆呆地站在那辆开满鲜花的凯迪拉克旁,听凭一个发型很酷,看上去很能干的男人的摆布。哪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哦,老艾,杜文涛的大学同学,酒宴上最会煽风点火灌人喝酒的家伙。
呵呵,两声干笑猛地从身后传了过来。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位现实中的十多年以后的杜文涛,此时竟然点了一支烟,欣赏大片似地来了劲。看她回头,应急意味很浓地眨了下眼睛,还做了一个很不成功也是很难看的鬼脸。
长龙似的婚车队,在街道上缓缓地驶来。到了她父母家的楼下,在老艾的统一指挥下,炮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杜文涛魂不守舍地拿着玫瑰,在狗朋狐友地簇拥下,憨厚站在紧闭的门口,等待他的是必经程序——撞门。哄闹声中,他进了第一道门,可闺房的大门依然紧锁,房内传来了伴娘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让他汇报工作,让他唱情歌。杜文涛左不是右不是,很傻地笑,很甜地笑。磨蹭了一阵,他就乖乖地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岸上走”,五音虽然不全,可棉花不得不弹。让他花样翻新地喊老婆,他就喊“老婆,打令,心肝,宝贝,甜心,蜜糖……”那时的嘴巴可真溜啊,谁知道几年后竟会变成闷葫芦,三拳也打不出个屁来!那时的自己真疼他,心里想的全是他,怕难为他,几次催着伴娘好开门了,否则婚宴的时间会延误的。
婚礼的司仪请的是夏晓菲的朋友,电台的节目主持人。他嗓门洪亮,字正腔圆,爱情,爱情,爱情,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说了几个爱情,让想吃而不能吃的亲朋好友们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现在看来,所有的结婚仪式都是繁文绉礼,早该省略但怎么也省不掉。
在司仪和诸位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他们手握手,“噗”一声打开了一瓶象征着幸福人生的香槟,在搭成宝塔型的玻璃酒杯,一杯杯地倾注下去,所有的欢乐、和谐与爱,都在晶莹的酒杯中洋溢。穿着一袭白色婚纱,闪烁着美丽青春的新娘这时候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女人在这个时候是最幸福的。
夏晓菲想抓瓜子的手,木然地伸向了瓜子壳。她感觉有股揪心的疼痛,有一阵阵伤筋动骨的波浪从她的内心的腹地喷发出来,利器般地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眼泪涌进了眼眶,好像要下来了。手不由自主地按下了快进键,电视画面里的人影,顿时飞快地穿梭起来,面目模糊,行影难辨,就像支离破碎的记忆。
“停一下。”杜文涛的突然插话,让她吃了一惊。
她想顶一句“你算什么东西,叫我停我就停”,但不听话的手还是松开了快进键。一切正常了,敬酒已到高[chao]部分,轮到了杜文涛大学同学这一桌。“稍微倒回去一点。”杜文涛语气温和,甚至有点低三下四的味道。
她不满地睃了他一眼,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倒了回去。杜文涛瞪大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仔细地看……夏晓菲的心蓦然间也就软了下来。这个人前几天还是她丈夫的人,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人哪,你为什么要有感情!
就在这时候,杜文涛似乎在对她说,似乎又在自言自语:“妈的,老艾灌酒还真有一套,明帮暗灌。”他话音刚落,“啪嗒”一声,电视就被关掉了。杜文涛一下子被弹回了现实生活。他无奈地笑了笑,随后说:“我去超市买点菜,晚上我请客……”夫妻间维系了很久的aa制,也随着一纸协议而寿终正寝了。
一阵走向阳台的拖鞋的踢踏声,代替了口头交流,夏晓菲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应答。
嘈杂的超市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杜文涛拎着蓝色塑料筐四处晃悠。虽然仍然有点压抑,但心底却涌现出一种轻松自如的愉悦感。无奈而又难熬的坏日子结束了。女儿考上了寄宿的重点中学以后,他就感觉行将解脱,好像真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左右着人生的进程……他一边想着经济上的事,一边将夏晓菲喜欢吃的三文鱼、烤鸭、水芹等,放进筐内。结帐前,他还额外地拿了一袋她很喜欢的糖炒栗子。
恋爱那阵子,她非常吃糖炒栗子,他也非常喜欢买糖炒栗子。所以糖炒栗子在他眼里是活的,是一颗颗有情有义的生灵。它们都认得他,是他与夏晓菲的爱情见证,也是他们的爱情信物。手捧糖炒栗子的这一瞬间,他感觉夏晓菲也并非那么面目可憎。记忆中的暖流冲淡了关于她的恶念和内心难以平静的愤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起了她的很多好来。夫妻散了,女儿却是永远的存在。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想想她的好,再想想她的坏,以后的日子,也就坦然了。
杜文涛推进家门,把两大塑料袋在餐桌上放下,单把糖炒栗子拿了出来。夏晓菲什么也没看见,她倚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那张结婚光盘,光裸裸地躺在餐桌上,仿佛已经被时间凝固,正在死去。杜文涛磨蹭了会,就拎着两大塑料袋走进厨房,洗菜、切肉、剖鱼……,他准备露一手。
一个小时后,杜文涛走出厨房,顺手打开客厅五光十色的吸顶灯。玻璃面罩上沾满了灰尘,但这并不影响灯光在活色生香的菜肴上折射出的温情效果。随后,他又打开了音响,挑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这曲子使他想起结婚不久为她搞的那场生日派对,当时反复放的就是这支《天鹅湖》,乐曲相似,滋味却天壤有别。
布置好餐桌,杜文涛喊了一声夏晓菲。她幽灵般地从卧室内晃了出来,率性地坐在桌边,一股幽怨之气顿时压住了腾腾升起的热菜的芳香。杜文涛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拿起已经启开的红酒瓶,为她倒酒,并为自己的过于殷勤而倍感疑惑。
这是一顿不是家宴的家宴,比起意味复杂的午餐温暖了许多,也宁静了许多。两人心平气和地聊了女儿的话题,也重温了日后的费用问题。喝到第三杯时,杜文涛突然感到浑身上下涌出了久违的活力。
“我们开个派对纪念下吧。” 他带着试探口气问道。对于两颗饱受压抑的心灵而言,开个离婚派对也许很有必要。
“什么,哼!”明白了杜文涛的意图后,夏晓菲冷笑起来。“分手饭不是吃了吗?中午不算的话,现在正在进行。”
“不,我是说离婚派对,纪念一个时代的结束。”杜文涛笑着说。
“庆祝新生活的开始。”沉默了一阵 ,夏晓菲这么纠正。
离婚派对定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设在两岸咖啡馆的后花园,用自助餐加假面舞会的形式进行。夏晓菲有个客户是两岸咖啡馆的企划经理,托他办的,由咖啡馆提供包括假面具在内的一切道具和音响。那人听完她的电话以后,咯咯咯地笑了很久,说也好,你成全我的生意有啥不好。我在岸这头,君在岸那头,从此两分离。不过,他说他刚接手一个朋友的结婚宴,马上又要接离婚派对,要问下老板,由他定夺。半天以后,他的回复是老板同意,老板说离婚和结婚一样,一生可能也就这么一回,不搞得象样些,对不住自己。在电话里,他还一再强调,后花园旁边有条护城河,很有情调。
到了开离婚派对的那天,两岸咖啡馆还特意以承办结婚自助宴的惯例,在取得了他们同意的前提下,挂出了一条横幅,上面写有那位企划经理自以为是的广告语杰作:“我们曾经爱过,但是我们没有选择走到底。”
后花园布置一新,据说追求的是雅洁、温馨和轻松的风格。企划经理还以两岸咖啡馆的名义,按照委托方提供的名单,向两人的亲朋好友发出了电子请柬。杜文涛照例又叫了影视广告公司的朋友帮忙摄像,在他的想象中,这场离婚派和十几年前的那场结婚喜宴称得上是珠联璧合,就像两枚滋味迥异的橄榄,都值得让他在垂暮之年拿来重新咀嚼。
夏晓菲在不经意间,就选了一件墨绿色夹克配粉色长裙。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情绪,只有通过热热闹闹的派对,才能得到真正的抚慰。她将这天视为一个重要日子,形同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事的第一次、穿着婚纱走过红地毯……杜文涛依然是那副松松垮垮的邋遢相,不过用飞利浦剃须刀精心修过的下巴,似乎在昂然地宣示着某种不言自明的情绪,这多少有点让她心生不快,使平静的内心又起了波澜。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收红包,可当两人站在后花园门口迎接亲朋好友的时候,依然有人揣着红包往他们手里塞。其他人看见了,也纷纷背着脸去悄悄准备红包。开场前的背景音乐选的是欢快波尔卡,看来企划经理是动了脑子花了心事的。司仪仍然请那位电台节目主持人。只是十多年过去了,他也老了很多,那张充满沧桑感的脸庞上,少了几分激昂,多了几分淡定,人的中气似乎更足了,他一上台,张口就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架势,拿到说书艺人那里,就是楔子,只不过缺块可以拍案的惊堂木。众人皆笑,有个男人率先鼓起了掌,顿时激掌声一片。司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杜文涛和夏晓菲,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是秉性难合,缘分难到白头。虽说劳燕分飞,但毕竟有夫妻情份。此生此世,仍是朋友。今日,前夫前妻在此大宴宾朋,是为感谢诸位朋友多年对他们的关心和照顾。俗话说,好聚好散,再聚不难。朋友们,让我们理解生活,举杯畅饮。”
台上的 人说得吐沫横飞,台下带耳朵的听众却不多。男人们在谈股票,女人们各诉其苦,大多说说笑笑,和十几年前参加婚宴没有什么两样。除了“离婚派对”那条横幅比较扎眼外,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两位主角的女儿果果独自静坐在角落里,落寞地吃着盘中的一块熏鱼。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中学生了。杜文涛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于是就走到她身边,柔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爸爸和妈妈还是朋友。”她闷头不响,只顾嚼嘴里的熏鱼。还没等咽下去,就突然大声地迸出一句“骗——人”,那口吻,和后期的夏晓菲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很大,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杜文涛的心,刹时沉重起来。他倒想和她沟通,可惜在这种场合能说得透吗?就算换个场合,能说得透吗?就在杜文涛无所适从的时候,看见有人朝他走来。走到面前,那人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很使劲地捏住他的手,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羡慕啊,哥们!”
这仁兄就是大学时睡在他对铺,伸条腿去一勾就能勾到的老艾。当年老艾独闯深圳,结果一败涂地,好在他风流倜傥,被一个很有背景的肥妞看中,再三权衡之下,老艾决定自我牺牲。结婚后,他开了个公司,事业上来了,吃喝嫖赌的毛病也出来了。每次从深圳过来,总是带不同的女人,有时是秘书,有时是网友,有时就是小马或小杨。这哥们最大的智慧在于,夹缝中求生存,却永远游刃有余。他老婆只知道他好赌成性,却不知他色心更重。因为他总是有意识地让他老婆知道自己好赌的恶习。所以,老婆叹苦时总是说:“哎,嫁个赌鬼不招家。”渐渐地,他老婆也迷上了麻将,对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于是,他就像老鼠掉入米缸,小狗跌进粪坑,从此乐不思蜀。前几天,杜文涛也就将开离婚派对的事当讲笑话一样用电子邮件告知了一声,谁知他竟带着红颜知已赶来了,嘴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你结婚那阵我不也飞来了吗?要善始善终,善始善终。”
护城河上氤氲着迷蒙的光影,假面舞会在优美的乐曲声中拉开了序幕。老艾如鱼得水,把深圳带来的红颜知己托于杜文涛,自己拿着面具,混进了人群。杜文涛身心俱疲,他在想是否该请夏晓菲跳上最后一支探戈,或者在自己的朋友或者女下属找个舞伴,然后翩翩地舞
。这么想着,嘴里不由地哼出了一句美国民歌:鸳鸯茶呀鸳鸯,你爱我呀我爱你……
戴着各自的面具,众人翩翩起舞。精明能干的企划经理,喜形于色地穿梭其间,仿佛是唯一一个活在现实世界的人。电视台专题部的主持人和摄像师结束了跟踪拍摄,现在将对离婚派对中的两个主角进行深度采访。企划经理得知这个消息后,更是喜出望外,因为这样的节目,一般都会有很好的收视率。而且刚才在吃自租餐的时候,他已经和电视台的人谈好,节目播出前要打上“本节目由两岸咖啡馆赞助播出”。送条广告的事虽然没有谈妥,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趴在后花园石桌上的果果睡着了。电视工作者们已经开始收拾机器,从他们满足的表情上看,显示能够感觉到这档节目的成功,他们热情地和企划经理握手告别,对企划经理提出的送条广告的要求,给予了更加令人兴奋的回答,“总监一定会同意的”这句话,成了馈赠企划经理的定心丸,企划经理坚持要将他们送到两岸咖啡馆的大门口……
喧嚣的后花园安静了下来。整个后花园里,只剩下了三个人。一对已经解除了婚约的夫妻,和他们曾经的爱情结晶,女儿果果。两个陌路人很无助地站在那里,看着趴在石桌上睡觉的果果。两人谁都不想先去叫醒她,似乎有意要让她多睡会,然后再来面对作为她必须面对的现实。浪漫的月光,将两个身影投射在了地上,交织在了一起。咖啡馆的顶端,泛着诡吊的绿光,闪烁着那句那句耳熟能详、见怪不怪的广告语:
两岸咖啡,由此岸到彼岸的缘分。
-全文完-
▷ 进入老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