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关于讨债人的故事。
在社会生活中,交易双方产生经济纠纷或出现多角债务关系的事例屡见不鲜,因为有了这些俯拾即是的现象,所以,在众多商家深感秋意萧萧的商界里,却出现了生机勃勃的讨债商机。据说,倘若某人在讨债行业里“优秀”为一名成功人士后,那么,他或她的一生都即将对许多赚钱的生意失去兴趣。有多少生意比得上讨债的巨额利润呢?
一、从乡村大嫂“讨”到神秘桂姨
这个扑朔迷离的故事是由一系列的错误引起的。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五日,江龙利出生在四川省泸州地区合江县一个叫江桥的小村庄里。山青水秀的江桥村虽然封闭与落后,但人生两大重要事吃饭与爱情却是无须什么开放的人士来指点的。到一九九二年下半年,刚满十七岁的江龙利错误地爱上了一个二十七岁的乡村大嫂。
乡村大嫂的丈夫在广东珠海打工,已经两年没返家了。
面对一位十七岁少年大胆而又疯狂的爱情表白,二十七岁的已婚少妇被冷落已久的性事如烈火般地燃烧起来。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他俩干脆利落地节约了许多雾中观花的程序,乡村大嫂老马识途般将怀中十七岁的少年拉进了洞天福地。当焚身的野火燃尽后,乡村大嫂抱歉地说:“我错了,你的童身应该交给一位[ch*]女的。现在,我却抢先吃了。”顿了顿,她又说:“将来,你要对人家好。”
江龙利明白乡村大嫂话中的人家是指他未来的媳妇,他艰难地将两片嘴唇从乡村大嫂丰硕的乳峰上搬开,水淋淋般响亮地咂了一声,认真地望着身下这位比他大十岁的女人,认真地说:“我不要什么[ch*]女,我只要你。我是认真的。”
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十七岁少年,乡村大嫂想起远在珠海打工的丈夫。她明白自己遇到了麻烦,江龙利的认真是不顾一切的,而她本人则只将两人之间的性事当作疲劳后解乏的一杯药酒。她怎么会“改嫁”给一位毫无社会阅历和生存能力的十七岁的乡间少年呢?于是,在一九九二年年底,当乡村大嫂把江龙利这位童子鸡娃浸到沸腾的情感大锅里起起落落地麻了个浑身酥软后,深恐夜长梦多的她在冬天的一个早晨,挎着旅行包前往广东珠海寻找她的丈夫去了。在乡村大嫂的想象里,十七岁的乡村少年不大可能天遥地远地追到珠海去找她吧?此其一;其二,江龙利在性事的“催肥”下,如同温室里的反季节蔬菜一样比其他同年的男人更为成熟起来。等对方“长醒”后,她想,到时候丢不开的可能不是江龙利而是她乡村大嫂本人了。
那位乡村大嫂在一九九二年冬天作出的分手决定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十七岁的少年却一口咬定他俩的爱情亦如眼前的江桥村一样山青水秀。在他蓝天白云般单纯的心中,屋后静默的大山是年老的,屋前潺潺的山涧流泉却年轻如晨露。既然水击礁石都可以撞出珠落玉盘般美妙的声音,凭什么年少男人就不能在年老女人身上擦出爱情的火花呢?
一九九三年的初春,不到十八岁的江龙利以各种借口从亲朋好友处借到了一千元路费赶到合江县城。那些借钱给他的亲朋好友们哪里知道一位乡村少年内心正被炽热的忘年爱情煎熬着:他要讨回远流南国的乡村大嫂的情债。同样地,包括江龙利本人做梦都没想到,这次出走,不仅是他光芒四射的成功人士生活的前奏,也是他今生今世与故乡的永别。
这个季节正是内地的民工大量涌往全国各地打工的民工潮高峰期。在合江县城,第一次出远门的江龙利轻信了一个车贩子的花言巧语,错误地踏上了一辆合江至泸州的中巴车。结果可想而知,中巴车在泸州将他“零售”给了另一辆泸州至重庆的的中巴车。到重庆后,当车贩子准备将他这只“猪仔”再次“零售”给一辆重庆到贵阳的大客车时,吃一堑长一智的江龙利这次不干了。他愤怒地把车贩子暴打一顿,疯狂地大喝道:“钱,还我的钱!”
愤怒的结果,江龙利不仅没讨回钱,反而被车贩子的同伙们向当地公安机关报了抢案。
在派出所里,在一位中年警察的严厉询问下,江龙利诉说了他被一路“零售”的经历,说到激动处,他居然哭了出来,说:“我准备到珠海去讨回我的婆娘,路费都是向人家借的。”
“到珠海讨回婆娘?”那位中年警察打量着这位乡间少年,觉得有些滑稽,一位看起来鸡眼睛都没睁开的乡间少年,居然有一位出逃的婆娘?他好奇地问:“说说你那什么婆娘的故事听听。”他正色道,“也许对证明你不是抢劫有帮助。”
江龙利把他与乡村大嫂的爱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面前这位中年警察。问题在于,纵然他浑身是嘴,却没有任何旁证说明他犯的不是见财起意般的突发性抢劫,而车贩子报的抢案却有同伙为其作证。
当天晚上,江龙利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被临时拘押在派出所里。
他问中年警察:“我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
中年警察很干脆地答道:“要么有罪,要么无罪。”
似乎真的应验了吉人自有天相这句话。一夜失眼的江龙利红着双眼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上午,他抢劫的嫌疑终于解除了,一位声称自合江到泸州、泸州到重庆都跟他同车同行的陌生旅客到派出所为他作了人证,还了他的清白。当手提旅行袋的江龙利亦悲亦喜地走出派出所大门时,中年警察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指了指不远处一位年近四旬的女人,说:“是她还了你的清白,还不过去谢谢人家。”
江龙利没有一点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当然,沿途上上下下那么多乘客,他不可能也无必要记住每一位陌生的客人。他跑到那位女人面前,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感激涕零地说:“娘娘,谢谢你。”
四川话中的娘娘类同于普通话中的阿姨,江龙利后来喊她桂姨。
本文作者欢镜听——我,无从知晓桂姨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的真实身份如何?只知道在一九九三年的初春,因为有了神秘的她突然间冒出来作证,才洗清了江龙利的冤枉。不仅如此,义气的桂姨怀着一腔救人救到底的热情,拉着江龙利的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没有多久,出租车驶进一片居民区里,停到一幢楼房前。在这幢楼房的四层楼上,有一套桂姨几近于清贫的家,家中没有太多过日子的摆设。然而,在这套空荡荡的屋子里,江龙利这位刚走出封闭与落后的江桥村便受到一路惊吓的乡间少年,在桂姨成年女人特有的情暖人间般的嘘寒问暖下,他这只孤雁很快就浸染在对方浓浓的温情里。一瞬间,江龙利甚至产生了一种甘愿给对方当干儿子的强烈念头。没想到,江龙利这个瞬间的念头居然在后来变成了现实。
过了许久,江龙利奇怪地问:“桂姨,你的男人……姨父呢?”
桂姨原本温“晴”绵绵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她转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地说:“小江,我跟你的遭遇惊人的相同,区别只是男、女性别不同罢了。”
按桂姨的说法:她年轻的时候,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一个大她许多岁的尤姓男人。那位尤姓男人许诺与原配夫人离婚后,一定将她扶正。许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她不但没等到扶正的结果,反而失去了情人的位置,因为那位尤姓男人现在已经是南方某市的市长,所以,考虑到公众形象,对方不方便继续包养她了。桂姨幽幽地说:“实际上,他看我人老珠黄,又重新包养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为了叙述方便,本文作者欢镜听——我,替“南方某市”取一个地名:南天市;替那位“尤姓男人”取一个姓名:尤官人。
对于不到十八岁的江龙利来说,故事中那位“爱上一个有家的男人”的桂姨的不幸遭遇在一九九三年的初春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潮湿着双眼,愤愤地问:“桂姨,你为什么不讨回他?”
在江龙利天真的想象里,他这位乡间少年为讨回乡村大嫂的情债敢于万里追“妻”,桂姨这位成年女人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勇气?
“我是要讨回的。”桂姨双目发亮地说,“我讨的不光是情债,还有其它方面的债务。”
江龙利虽然不明白桂姨话中的讨债具体指什么?但是等他明白讨债计划需要得到他的鼎力相助时,他已经全身酥软地浸泡在桂姨温暖如春的怀抱中了,也就是说,十七岁的江龙利在山青水秀的江桥村观光了二十七岁的乡村大嫂的洞天福地后,没料到在繁华的大都市重庆居然错误地买到了一张旧船票,开始领略三十七岁的桂姨的巫山云雨了。江龙利在桂姨身上体验到了在乡村大嫂身上完全体验不到的惊奇与刺激。在他的切身体验中,江桥村那条流水潺潺的小溪与川水汇聚巫峡激荡出来的汹涛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更何况,桂姨的花样是那位只知道闭上双眼静默地享受颤栗的喜悦的乡村大嫂完全不可企及的。
桂姨在江龙利快活的巫峡航行中牢牢地控制着船速的快慢和方向,将她的讨债计划和风细雨地吹进身上这位一刻也不愿停下、两颗眼珠如同长出脚爪般地在她胸前的神女峰上上窜下跳的年少男人的心中。桂姨说:“从明天开始,我要给你改姓尤,叫你尤龙利。你对我要习惯两种叫法——在外面,你喊我妈妈;在家里,你喊……最好什么都不要喊。”
“航行”结束后,桂姨打开床头柜,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小剪刀,转头笑咪咪地望着江龙利。一刹那,江龙利吓的面如土色,双手捂住身体的某个敏感部位,惊恐地问:“桂姨,你要干什么?”
望着这位乡间少年的惊恐万状,桂姨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我至今只接触过两个男人,一个是那个你即将见到的尤姓爸爸尤官人,另一个就是你。”
“你你你……”江龙利一只手指着桂姨手中的小剪刀,结结巴巴地说,“拿剪刀干什么?”
桂姨解释道:她要剪下男人身体某个部位的一小撮毛,留下一个“想头”。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桂姨从一个隐秘的地方取出一个纸包,将一小团卷曲的黑毛展现在江龙利眼前。江龙利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不清楚桂姨保存这种男女之间“绝对隐私”的东西有什么作用?
桂姨的脸上浮出一层诡秘的笑纹,她说:“这是你那位尤姓爸爸当年留给我的纪念。没想到当年浓情如火时留下的‘想头’,会排上大用场。”
本文作者欢镜听——我,无法在有限的篇幅里详细地叙述江龙利在一九九三年的春天思想和情感上的嬗变。其实,对于一位不到十八岁的可塑性极强的乡间少年来说,那位神秘的成熟女人桂姨要“调教”他是极其容易的。
在桂姨的精心策划下,江龙利开始了他在讨债行业里光芒四射的成功人士的生活。
二、从桂姨“讨”到尤官人
一九九三年夏天,在南天市的一间饭店里,住进了一对“母子”。他们便是桂姨与江龙利。此时,江龙利已经改姓为尤龙利了。
做好准备工作后,桂姨将电话打到了一个敏感部门。
接电话的是尤官人的秘书。对方以秘书特有的热情而又小心的口吻答道:“尤市长开会去了。请问,你找尤市长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为你提供什么帮助吗?”
同样地,桂姨在电话里以热情而又小心、但能够使秘书听出某种不同寻常的语气说:“拜托你转告尤官人,我们母子二人从重庆远道而来。秘书同志,请你准备好笔和纸。你准备好了吗?”待对方回答说准备好后,桂姨说出了饭店的房间号,然后,以一副“内当家”的口吻热情地命令道:“秘书同志,请你重复一遍,检查一遍是否记错了?”
在领导人身边工作,即便算不上八面玲珑的秘书也会从桂姨直呼“尤官人”的话中感悟到某种分量。对方按桂姨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后,立刻补上一句:“尤市长真的在开会。这样吧,请你们不要外出,我立刻到饭店看望你们。”
没有多久,一辆小车停到饭店门口,一位戴眼镜的男青年走进饭店。他先找到总服务台,掏出一个什么证件在服务小姐面前晃了晃,要求查看一下住三十三号房间重庆方向来的“母子”二人的登记情况。那位负责登记的小姐查了一下,告诉他:“女的三十七岁,叫桂渝花;男的十八岁,叫尤龙利。”
男青年扶了一下眼镜,没有谁会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表明心中的某种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一边转身向房间走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尤龙利?十八岁?他姓尤……?”
很快,他就出现在桂姨面前。
他就是尤官人的秘书,姓杨。
杨秘书卑谦地握住桂姨的手,用同样卑谦的语气问候着。
桂姨把江龙利推到杨秘书面前,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尤龙利。龙利,喊……”桂姨略一犹豫,说,“喊哥哥。”
江龙利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哥哥。”
一瞬间,杨秘书瞠目结舌地有些失态。只有桂姨心里清楚杨秘书为什么失态:尤龙利长得太像尤官人了。桂姨趁热打铁,说:“这孩子命苦。”桂姨转过身,背对着杨秘书做了一个揩泪的动作,接着说,“在我肚子里才三个多月,他爸爸就……唉,不说了。”
杨秘书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并立刻做出了决定:“桂阿姨,”他说,“这家饭店的条件不太好。我重新给你安排一个条件好的地方。”杨秘书心想,饭店里的客人们川流不息,万一被尤官人的政敌发现了尤龙利这个私生子,不仅尤官人的前程完了,就连他这位秘书也必将仕途阻滞。领导与秘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秘书是非常清楚宦海风浪中的游戏规则的。
小车载着他们迅速地驶往郊外,最后停到一片别墅群里的一幢别墅前。杨秘书将他们安顿好后,说:“我赶回单位处理一些杂事,待会儿再来看你们。”
桂姨知道杨秘书是急如星火地给尤官人汇报情况去了。望着小车消失在别墅外面阳光灿烂的尽头,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然后,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藏着一小团卷曲的黑毛。这团卷曲的黑毛应该是那位尤官人在多年前情浓如火时剪下来留给桂姨做什么“想头”的。在桂姨的讨债计划里,尤官人可以千般狡赖,百般否认,但是,男人身体上的某一个敏感部位的卷毛为什么落到了一个女人手里?这,才是桂姨真正的撒手锏。
傍晚时分,杨秘书又到别墅来了。
杨秘书将桂姨和江龙利引到别墅大门前,站到台阶上。别墅前面,停着两辆小车,其中一辆小车里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江龙利也许不知道,但桂姨清楚窗帘里肯定有一双眼睛在打量他们“母子”二人。一会儿,那辆车里传出轻轻的咳嗽声。杨秘书立刻行动起来:他先将桂姨领进那辆遮满窗帘的小车,接着将江龙利推进了另一辆小车。当小车离开别墅后,却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开去。杨秘书笑着说:“江兄弟,我陪你到游乐场玩一下。”
在游乐场里,在杨秘书的旁敲侧击下,江龙利“非常不情愿”地诉说了他“不幸”的童年。当然,这个“不幸”的童年故事是桂姨为他度身订做的:母亲在很年轻时,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尤姓男人,等他在母亲腹中三个多月时,那位尤姓男人因故抛弃了母亲;母亲秘密地生下了他后,寄养在四川合江一户江姓农民家中……这类故事很简单,但生活中这类故事又很多。与其说杨秘书相信了这个故事,不如说杨秘书更相信了尤官人的风流史,何况面前这位尤龙利长得又那么像尤官人。
回到别墅时,天早已黑尽了。
桂姨比江龙利早一步回到别墅。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由于喝了酒呢或是太激动。她一把搂住江龙利,兴奋地说:“我们下个星期就离开这儿,到矮地县去讨债。”
江龙利本来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在他年轻的想象里,桂姨是个能干的女人,她的能干是那位乡村大嫂想都想不到的。直到这时,他才敢确信桂姨与尤官人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反过来,尤官人也认同了他这位私生子。
那么,尤官人为什么不与江龙利父子相认呢?就连简简单单的“见”一面都要躲到车子里呢?
这里面的奥妙,远远不是年轻的江龙利能够理解的了。
当天晚上,激动的桂姨将江龙利按入她如火如荼的胸怀里,在充分地品尝了老锅炖子鸭儿之后,她忽然间嘤嘤地哭泣起来,说:“他坐在我身边,只是问这问那,就连抚摸我一下都不愿意。哪像从前,一见到我,他周身的骨头都软了。”她拉亮床头灯,双手捧起塞到神女峰幽谷间的江龙利的脸,眼泪汪汪地问,“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江龙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桂姨。他心里酸溜溜的,我好歹已经十八岁了,我好歹还在与你同心协力,你却在此时此刻为一个若干年前的情人不愿意重新“摸”你感到伤心。
桂姨千里迢迢赶到南天市,策划这么一个“认亲”把戏的目的,在旁人看来非常简单:注册一家公司,一家合理合法的公司。早先,那位手握实权的尤官人紧张万分,以为桂姨怀着什么“失去理智的疯狂”而来,后来,他在听了桂姨的要求后,禁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注册一家公司这个要求,对位居高位的尤官人来说,无非是给有关部门打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的小事情。
一星期后,杨秘书将一系列合乎法律程序的南天市商贸公司的营业执照、印章等等交到桂姨手里。江龙利吃惊地看到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竟然写着他尤龙利的姓名,注册资金五百万元。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杨秘书。杨秘书先是对着他讳莫如深地笑笑,接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本存折,一本交到桂姨手里,一本放到江龙利手中,说:“尤官人说,这些年,愧对你们母子二人。你们到矮地县做生意,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请你们直接打电话给我联系。至于尤市长那里嘛……”
矮地县在行政区划上隶属南天市管辖,也就是说,桂姨要在尤官人的势力范围内做生意了。
“一般情况下,”桂姨说,“我们不打挠他了。我知道他现在身份很特殊。”
杨秘书似乎放下心来,“桂阿姨真是识大体的人。”
江龙利手里的存折上,是尤官人付给他这位私生子十八年以来“无父”在身边照看的十八万元“孤儿费”。
杨秘书前脚刚走,桂姨便将存折从江龙利手中一把夺了过去,说:“暂时放在我这儿,统一保管。”
第二天下午,桂姨便带着年仅十八岁、却已经“成功”为南天市商贸公司总经理的江龙利,乘车前往矮地县开展她策划中的讨债业务了。
三、从矮地“讨”到赔偿
矮地县距南天市不到一百公里。在南方,像这样的山区小县属于贫困地区了。正因为贫困,为振兴当地经济,上级有关部门(按照中国的国情,应该叫作矮地县的上级南天市的几位头头们),决定在矮地县兴建一座占地若干亩的工业区。矮地是当地土话,即平地的意思。本来,投资兴建工业区的议题在南天市尚未形成议案并最后制定成政策,同样地,根据中国的国情,只要南天市的头头们中途不发生意外,政策无非是戏剧演到最后公诸于众的文字游戏而已。
一九九三年夏季的某天,也就是桂姨到达矮地县的第二天上午,她带着江龙利悄悄来到一块空坝上,有一道青砖围绕着空坝中心箍了一个大圈。在江龙利看来,“圈子”的占地面积比他故乡的一个中学校园还要大。围墙里是数十幢修建完好的仓库。
桂姨给他解释道:这些仓库是若干年前“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修建的所谓战备粮库,修好后,一直没有用过。现在,这些战备粮库的产权属于矮地县开发公司。
年纪轻轻的江龙利当然不清楚“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一段特殊历史,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桂姨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他们回到矮地县。
住下后,桂姨按照杨秘书的指点给矮地县一位中年妇女打了电话。江龙利只听对方在电话里说:“我昨天就开始等你们到来的消失。”
这么说来,杨秘书把一切工作做到前头了。
当天晚上,在矮地县最豪华的星天大酒店,接电话那位中年妇女(江龙利后来才知道她是矮地县委书记的太太)为他们接风。当桂姨将“儿子”江龙利介绍给书记太太时,书记太太手中的筷子差一点掉到地上,失口说:“长得真像……”她涨红了脸,急速地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像这样的接风宴席,持续了一个星期。在江龙利的感觉里,为他们接风似乎也是根据矮地县官员的级别大小按次序进行的:星期一是书记夫人、星期二是县长夫人、星期三是……奇怪的是,出面接风的都是官员的太太们,给人的印象完全是私宴,她们身后的书记、县长们是不方便出面的。
一星期后,江龙利任总经理的南天市商贸公司与矮地县开发公司签定了矮地战备粮库的协议。
矮地县开发公司是县粮食局、农业局、经委、科委等部门共同参股组建的经济实体,战备粮库自从划归矮地县开发公司后,从单纯的经济效益角度讲——至少从外行人的目光来看,战备粮库是矮地县开发公司的一大包袱。那里离县城虽然不是很远,但没有任何创收价值。不仅如此,每年还要贴进若干维护费用,公司内部早有怨言。如今,居然有一家来自南天市的“傻子公司”租用战备粮库投资什么生产车间。一时间,矮地县开发公司许多不明真相的职工竟然以为撞到了财神,一个个喜形于色。
按照合同:矮地县开发公司将战备粮库租赁给南天市商贸公司,租期十年,每年租金一百万元;任何一方违约,均按年租金的百分之三十赔偿对方的违约金。
矮地县公证处、司法局属下的法律服务处提供了法律见证。
南天市商贸公司总经理江龙利在合同书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矮地县开发公司总经理悄悄地来到他们住宿的饭店,如同前些天那些书记、县长的太太们一样,他既惊且疑地将“尤龙利”打量了许久,又将桂姨拉到一边,轻声说:“银行方面的手续过几天办。”紧跟着,他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桂姨手里,细细地说,“代问尤市长好,一点小意思……汪局长明年退休了……总之,谢谢尤市长栽培。”
租赁合同签了不到十天,南天市商贸公司向银行贷款三百万元,矮地县开发公司提供了担保。当三百万元的贷款划到南天市商贸公司的账号后,桂姨立刻将三百万元分别划给了好几家合法公司。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这些“公司”收到款后,出具的每一张票据都是真的,在当地的税务部门均可查到根底,也就是说,三百万元银行贷款就这样被合理合法的“洗白”了。
一转眼,到了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南天市终于出台了在矮地县兴建工业区的政策。
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江龙利满头大汗地找到桂姨,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与对方签定了十年合同。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天啊,银行贷款三百万元啊……桂姨,怎么办?”
桂姨坐在沙发里,翘起二郎腿,一副悠悠闲闲的样子。听完江龙利带回的消失,她却笑嘻嘻地说:“我盼星星、盼月亮,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二天上午,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来到他们住的饭店,如同许多有点背景的人士首次看到尤龙利一样,他也显出“太像尤官人”了的神态。
那位胖胖的中年男人走后,桂姨笑咪咪地望着江龙利,说:“过几天,你要站到法庭上去了。”
江龙利大吃一惊,“桂姨,你是说打官司?”
桂姨重重地点点头,“如果没有经过打官司的程序,我们的讨债计划怎么能够说是圆满呢?”
没过几天,银行追还南天市商贸公司三百万元贷款的诉状便递到了矮地县法院。与此同时,矮地县开发公司作为担保方也被银行一并列为被告。
在矮地县法庭上,江龙利惊奇地发现担任审判长的,便是前些天那位胖胖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审判长位置上。
受南天市商贸公司的委托,矮地县司法局属下的法律服务处、公证处在法庭上为租赁战备粮库提供了“完全属实”的法律见证;经法庭向有关业务单位、税务部门调查取证,南天市商贸公司与其它商家、厂家签定的合同、出具的发票“完全属实”。调查的结果,南天市商贸公司的账号上之所以没有一分钱了,完全是合理合法地用到预订各类生产机械上去了,在工业区兴建以前是无法还贷的。问题是,兴建工业区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不能因为区区一个南天市商贸公司在矮地战备粮库的投资而受到任何影响,这样一来,只能牺牲南天市商贸公司的“局部”利益,撤消租赁合同,其在有效期十年之内的违约金,按年租金一百万元的百分之三十赔偿受损方,十年刚好三百万元。因此,原南天市商贸公司在银行的三百万元贷款,由担保方开发公司承担。考虑到矮地县开发公司虽属违约方,但属于“人力不可抗拒”因素(诸如自然灾害、战争、国家政策变动等等)造成,建议由有关部门协商解决……
一九九三年暮秋,桂姨终于完成了她的讨债计划,带着江龙利重新回到了南天市。在杨秘书的安排下,重新住进了那幢神秘的别墅。
四、从成功“讨”到绝路
神秘的别墅里有一间更为神秘的房屋。说它神秘,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四壁空空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地图,从世界地图、全国地图到南天市管辖的地图。自从住进这幢别墅后,桂姨就常常钻进这间屋子,双臂抱到胸前,一会儿凝视着墙上的地图愣愣地出神,一会儿埋头在屋子里慢慢地转着圈子。
一九九三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杨秘书把桂姨接走了。一直到日落西山时,桂姨都没回来。就在江龙利暗暗着急时,别墅里的电话响了。江龙利在电话里听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龙利,你妈妈到底做了些什么样的生意?”没等江龙利回答,对方又换成一副慈爱的口吻,“龙利,你还是回到四川乡下那位姓江的养父母家中去吧。给你的那笔钱,在你们那个地方不算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用那笔钱做点小生意吧。龙利,原谅爸……原谅我吧!”
江龙利知道对方提到的那笔钱是指那十八万元的“孤儿费”,但那笔钱在桂姨手里,他手里是没有多少钱的。
没容他多想,杨秘书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来到别墅。
江龙利急忙问:“桂……我妈妈呢?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杨秘书说:“你妈妈还有些事情要办,她晚些日子再回重庆。你先回四川乡下去。”杨秘书地说,“立刻走。认识你的人越来越多了。唉,你们长得……唉……”
当天夜晚,杨秘书把江龙利送上了火车。
杨秘书说:那个大旅行箱里的东西是尤市长送给他这位私生子的。
临分手时,杨秘书将一个信封塞给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多,两千元,收下吧。”犹豫了一下,他又特意说,“龙利,官场复杂,我给尤官人当秘书,深知这里面的水太深。你回去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否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龙利重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发:他们真把我当作尤官人的私生子了。
一九九三年冬天,江龙利回到了重庆。
很不幸,他手上拖着的那个大旅行箱太显眼了。正当他费力地拖着箱子行走在重庆的大街上时,几位抢劫犯突然间围了上来,一把牛角刀抵到他肚子上,旋即,箱子就被他们飞快地抢走了。等他从恐惧中回过神时,除了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刀口外,那帮人已经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
到医院包扎好伤口的江龙利凭着记忆找到了桂姨在重庆的家。
他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证实:房屋是桂姨租的,在他们先前离开重庆时就已经退租了。一时间,江龙利感到茫然无措,似乎从一个梦境过渡到另一个梦境,他无法解释整个梦境中任何一处合理的地方。
年纪轻轻的江龙利当然不明白,现在正是整个社会都处于大变革时期,许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是若干饱经沧桑的老江湖们都“越来越不明白”的。
茫然无措中的江龙利只好打电话给杨秘书。他想打听桂姨的下落。杨秘书在沉默了几分秒后,轻轻地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桂姨已经出国了,尤官人正在接受有关部门的审查。杨秘书说:“龙利,你千万不要回老家,找一个小地方躲起来吧,他们正在四处找你这位南天市商贸公司的总经理……如果找到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这个消息吓出了江龙利一身的冷汗。天哪,我连老家都不能回去了!
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重庆住了一段时间后,江龙利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点积蓄。这时候,他才想起被抢劫的旅行箱。箱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想必不会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吧?
有了这份想法的江龙利,便经常隐身在当初遭遇抢劫的地方,试图找到那帮抢走他箱子的人。
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在这个冬天的某个下午,他终天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
当那位被江龙利突然间捏住胳膊的劫匪在短时间的惊惶后,郑重地许诺:等我抢得新的财物后,一定加倍赔偿你的损失。最后,那位劫匪已经看出了江龙利生活的窘迫,热情邀请道:“走,到我屋里去坐一坐。”
在某居民区的一套出租房里,江龙利非常容易地与那帮人结成了兄弟伙。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旅行箱早已被他们扔掉了,箱子里的几套高档服装已经被那帮人“包装”到他们的身上去了。
那位邀请他的兄弟伙说:“江兄弟,跟我们一道发财吧。”
不能说江龙利当初没有过犹豫,然而他最终还是入了“伙”,成为一名出色的抢劫犯。
一九九六年二月,在一次抢劫中,江龙利被警方抓获。
同年冬天,中级人民法院认定江龙利犯抢劫罪,判处他死刑。
一九九七年夏天,高级人民法院下达死刑裁决书。
一天夜晚,本文作者欢镜听——我,见到了死囚江龙利。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手背上那一道伤痕。那道伤痕在死牢昏暗的灯光照耀下,映出紫红色的血彩。在我最原始的想法里,以为他是在某次抢劫过程中留下的纪念。我想,这道伤痕不正是打开我们交流的切入口吗?于是,我先是捧起他那只手,一根手指从那道伤痕上轻轻地滑过,问:“当时感觉到疼痛吗?”
他摇摇头,惨白的脸上浮起同样惨白的笑容,“当时不觉得疼痛,”他说,“当时只顾对付抢我箱子的人去了。”
我大吃一惊:“抢我箱子的人?”难道他手背上的伤痕不是作为“抢劫者”而是作为“受害者”留下的?当我忍不住说出我心中的疑惑时,他点点头。我越发吃惊地问:“当初抢你的人,难道就是后来拉你走上绝路的那帮人?你怎么又与他们成为兄弟伙的呢?”
我一边问一边给他点燃香烟。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给我讲诉了从“受害者”到“害人者”的过程。
说实话,这类故事并没引起我太多新鲜的地方,原本善良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转变为恶人的事例,大千世界比比皆是。但是,故事中那只旅行箱却引起了我的注意,箱子的主人不知道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了江龙利由“受害者”变为“害人者”的呀。
那么,他那只箱子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当我问起旅行箱的来历时,江龙利脸上顿时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态,匆匆地回避道:“对不起,我想睡觉了。”
我虽然不相信一个生命仅剩十多个小时的死囚此刻还有心情睡什么觉,但是他的态度却越发坚定了我心中的疑惑。望着他故作低沉的眼皮,我只好采取曲线方式,一边翻看着判决书一边对他说:“那好吧,你先休息一下。你出生在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五日,现在是一九九七年七月下旬,是你二十二岁的生日。虽然早已过了生日天了,但还没超出一个月。”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明天上午就上路(枪毙)了,今生今世,让我给你‘祝’最后一次生日吧。”
我站起身,离开死牢,找到管教干部,由我本人出钱为死囚江龙利单独做了几个好菜。
“祝生”的举动在四个多小时后产生了效果。
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于是,在这个雾气沉重的凌晨,我听到了一则讨债人的故事。从那只神秘的旅行箱开始,这个故事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样“逆流”回那座山青水秀的江桥村。我惊骇这个故事的传奇性,也惊骇这个故事的种种不可思议性。在江龙利诉说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地摇头,似乎想说明他的诉说不是真的。问题在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江龙利的生命仅剩十多个小时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说假话呢?此其一;其二,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的许多社会真相,远远不是江龙利这样低档次的死囚编造得出来的。我问:“桂姨、杨秘书他们……后来与你有过联系吗?”
江龙利摇摇头,慢慢说:“我一直担惊受怕,哪里还敢与他们联系?”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唉,有时候想起来,太可怕了。”他重新燃起一支烟,浓浓的烟雾将他惨白的脸孔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接着幽幽地说,“我抢了这么多人,犯了死罪,确实该杀……唉,死就死吧。枪毙了,就当睡着了;睡着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我默默地退出死牢。
我本来还有若干的问题想问他,却终于忍住,将满心的疑问溶入死牢外面黎明的黑暗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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