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栋两层楼的土砖瓦房,坐西朝东,呈现“凹”字形排开,三面环山,一面临峒,这就是我老家的老屋,常常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老家有个很朴素的名字——石镜,位于耒阳和永兴两县市交界的多石山沟。老家土屋的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石崖。石崖上方是连绵起伏的青山,一条水渠从山腰蜿蜒而过,远远看去,就像盘旋在村庄头顶的水龙。土屋对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岭,长满茂密的油茶树和杉木,四季常绿。土屋的右侧是一片竹林,掩映着一大片菜园。土屋左边是峒,峒中几百亩水田,就是村民的根基。
石镜人管土屋叫朱家小湾。我们朱家,发源于江西泰和,都是朱熹的后代。明末,我的祖先从江西搬迁到湖南永兴县香梅一带居住,至清朝中叶,我爷爷的爷爷五个兄弟从香梅搬迁到石镜。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五兄弟的后代繁殖为五房人,每房人口上百,成为石镜的一个大姓,人称朱家大湾。解放后,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大湾的许多人家不得不在别的地方建房,于是先后有了小禾冲、坳上、朱家小湾、对门洞、洽老背等几个朱姓小村落。生我养我的朱家小湾就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我父亲四兄弟,个个成家,儿女成群,我们堂兄弟就有十个。子女这样多,没房子,怎么办?父亲就与我二伯、三伯商量,另选一个地方建新房。懂风水的二伯几经勘测,最终选中了绿树掩映的小湾。没有钱,三家人就自己挖地基做土砖彻墙上梁盖瓦,忙了一个冬春,把土屋建了起来,也就是左栋和中栋正厅。土屋建成第二年,我就出生了。后来,文宾、文茂、文西、根春四兄弟也把家安在这里,建成了右栋。小湾一下热闹起来。
我家和二伯以及堂哥文周住在左栋,六间土屋一字排开。房屋的结构全都是粗大的衫木支架,墙是土砖,顶是青瓦,门窗都是木制,典型的湘南民居。门前是石台阶,下面就是石灰粉刷的晒谷场。我们那里家族的习俗,住房顺序讲究个辈分次序。因为大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二伯自然是父辈中的老大,他家住在最左边,据说是左边为大的道理。我家与二伯相邻,再往里是文周哥,他是三伯的儿子,我们十个堂兄弟中的老大。二伯家四个儿女,老大文秀姐很早出嫁了,三个儿子中,老大、老二住在大湾,老满文俊随伯父伯母住在小湾。文俊大我三岁,我们一块长大的,感情很深。那时,住正厅屋的三伯的女儿满成,住右栋的文茂哥的儿子明四、女儿秀秀,文西的儿子明明、女儿明菊、根春的儿子明正,都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八个人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砍柴打猪草。屋前屋后,山上山下,留下了我们成长的足迹。
春天,草木吐嫩,花儿争艳,春燕啄泥,我们在田里摸泥鳅追蝴蝶,也爱站在屋檐下听雨,雨水扑哧扑哧地敲打在瓦上,像清凉地落在额头一般。然后雨水在瓦槽里汇流而下,成为透明的水注,击在石板上,声声入耳;夏季是最开心的时节,我们在夜里捉萤火虫、捕青蛙,躺在禾场上数星星,看流星坠落,听大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也趁放露天电影的机会,偷过黄瓜、西瓜;入秋,我们在山上放牛,数大雁北飞,听秋虫啾啾,在满地落英上“抓特务”、 捉迷藏;到了冬天,白雪凯凯,北风呼呼,我们就躲在土屋里,办家家,生柴烤火。我最怀念的还是夜晚坐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时光,母亲总是陪伴在我身边,为我和妹妹补衣服、纳鞋底。夜深了,她总是督促我早点睡觉,怕我熬坏了眼睛。睡下后,母亲每晚都要翻身起床为我重盖几次被子,因为我小时候不会睡觉,小腿经常把被子蹬到地下。由于老屋楼上四周墙体到处都是缝隙,寒冬腊月,刺骨的北风不停地吹进屋。听到母亲常常发出的胃痛叫声,我心如刀绞。由于长年劳苦,加之生活艰辛,母亲患上了胃癌,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母亲离世那年,我刚满十六岁。也就在那一年,初中没毕业的我迫于家境的贫寒,离开了故乡,去了遥远的广东韶关山区学做木工。后来,到衡阳读财会中专。两年后毕业,因为不能分配工作,我无颜回老家,就一直在耒阳城生活,先后卖过苦力、摆过书摊、当过工人、做过交警、干过公安,成家立业,再也没有回老家土屋居住。我童年的那七个伙伴,三个女的全部出嫁到外地,四个男的,两个读大学分配在外省工作,两个经商成了大老板,没有一个在家务农留守土屋的。而我的几个伯父伯母如秋熟的果实,于十年前依次凋零,我就把年迈的父亲接进城颐养天年。我最不能割舍的就是那两间土屋。它时刻牵动着我身上的一根最柔软的神经,让我牵挂和担忧。毕竟,土屋太土了,又没人居住,它华美的衣裳早被岁月一件件剥落下来,在风中飘荡。它再也承载不起如潮的笑语,再也负荷不动风月情韵。终于,在2006年夏季那场百年未遇的特大洪灾中,人走楼空的小湾,土屋倒塌了多半。获悉消息的时候,我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楚!
我在老家土屋生活的十六年时光是短暂的,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历程。它是我全部的童年,是我成长的起点,没有土屋就没有我的今天。人生的道路曲折漫长,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老家的土屋就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条老根,无论走多远,永远鲜活在我的记忆力。
(2008年11月5日凌晨1时许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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