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 星期六
杜文涛和夏晓菲一前一后牵着女儿果果的手从楼梯上下来。走到一楼拐角,正好碰到了住对门的王家姆妈。王家姆妈刚买菜回来,丰盛的菜篮里洋溢着假日气息。
“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哪里呀?”王家姆妈笑着问果果。
“儿童游乐园,骑木马,看孔雀。” 果果用稚嫩的童音脆生生地回答。
“啧啧啧,真当好!”王家姆妈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又扭过头煞是羡慕地说:“这幢楼里啊,就数你们家最幸福,标标准准的五好家庭,嗬嗬嗬。”
夏晓菲回眸笑了笑,依旧是左邻右舍常见的那种优雅的格式,犹如轻盈的蝴蝶翩飞于绿叶间,愉悦而温馨。杜文涛回过头时,蝴蝶恰好飞走了,只剩下一脸身份证式样的僵硬表情,让他看了压抑,好象有张伤湿止痛膏贴在了心口上。
三人默默地往下走,尽管王家姆妈的笑的余韵似乎仍在空中提升。
阳光很好,暖暖地洒了一地。
每周六都要带女儿出去玩,是这个家庭的惯例,果果读幼儿园时约定俗成的规矩。女儿的教育问题,夫妻俩是达成高度共识的。他们两人都大学毕业,深知素质教育的重要和教育投资的必要。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果果会进一流的实验小学做住校生;为什么每个周六他们都会带她出去增长见识;为什么每周日上午,还有场收费不菲的钢琴课在等她……。其实,夫妻俩的收入都不算高,但他们并不计较。因为他们爱她。为她付出一切,心甘情愿。
出租车在动物园门口停下。坐前面的杜文涛掏钱付费,母女则从后门下车。果果活得像只猴子,只顾自己东奔西跳。他们三人,逗完了猴子看斑马,看完了斑马看狐狸,在姹紫嫣红的孔雀园,和很多幸福家庭一样,等着看孔雀开屏。据说,开屏的孔雀都是雄的,开屏为了向雌孔雀献媚或者示爱。可果果不知道这么多,她只知道开屏的孔雀好看。当斜坡上的一只孔雀抖开一扇络绎缤纷的羽毛时,果果就跟着其他小朋友啪啪啪鼓起掌。杜文涛虽然也咧着嘴浅浅地笑,可心里却觉得孔雀有点傻。孔雀毛在夏晓菲眼里也没什么美感,和女儿一般大的时候她兴许也会呱呱呱,可现在她没心思欣赏这些,烦心的事太多,这不,一晃就快到十二点了,又得找地方吃饭了,果果也该饿了。
紫竹苑餐厅就在竹林后边,还真名副其实。走在曲径通幽的碎石路上,在风过竹林的飒飒声中,老远就可以看见餐厅门口两个穿高衩旗袍的,那一脸招牌式的微笑。
餐厅里整洁优雅,杜文涛坐下后,倍感轻松。他拿起菜单让果果点。果果很有经验,点了三个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夏晓菲加叫了一盘腊肉芦笋,杜文涛添了一份东坡肉,外加西红柿蛋花汤。五菜一汤,挺好。
替果果要可乐时,穿白洁靓装的啤酒小姐问杜文涛要不要百威。他倒想喝,正迟疑着,却看见表情漠然的夏晓菲正弹着台布上莫须有的灰尘,便觉得一个人喝酒毕竟是闷的,就指了指茶壶说:不用了,我们喝茶。
抿着茶,杜文涛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王家姆妈的菜篮。这会儿,他们全家肯定围坐在一起吃饭。王家姆妈烧的菜他是领教过的,虽然是家常手艺,但鲜香可口,真的好吃。王师傅吃着王家姆妈的菜,再喝上几口五加皮,真是有福。王家姆妈现在是老了,但从她的形象和气质上判断,年轻时想必也是漂亮的。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夫复何求?
点的菜陆陆续续地上来了。杜文涛夹了几口菜,淡而无味地喝了几口茶,就叫饭了。等到蛋花汤上来,他更是哗哗哗,一下就把问题解决了。挑肥捡瘦的夏晓菲吃得慢些。他知道她要减肥,可她看上去又不肥。也许想追求所谓的骨感美吧,女人有时就这么匪夷所思。
买单的时候,杜文涛正好捂着嘴在剔牙齿。五菜一汤,算下来总共一百四十五块。不算贵。夏晓菲从手提包内取出两张一百的,递给服务生。杜文涛也摸了自己的皮夹,可里面没有散的,打车时用掉了。所以他就对夏晓菲说:
“没有散的,欠你七十二块五,买了香烟后再算给你。”
夏晓菲瞄了他一眼,没作声,从服务生手中收了找头,这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记着就行”。随后,就对弯着腰在玻璃水箱前看海鲜的顽皮女儿厉声叫道:
“果果,我们走了。”
木马在眼前悠悠地旋转,杜文涛的记忆也跟着一圈一圈地回荡。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八年就这么去了。八年前的事,好像就近在眼前,手一伸,甚至连夏晓菲当年穿着的那件白色婚纱都可以摸到。岁月多么不堪回首,手一缩,一切都成了泡影,烟消云散了。人生多么像这眼前的木马,在时间的旅程,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它,有意义吗?
笑靥如花的果果又转到了面前,久为人父的杜文涛就朝她挥挥手,这是他八年婚姻生活的唯一收获……可就在这一抬手间,一个冷冷的声音飘到了他耳边:
“我说,你的衣服也应该洗洗了吧?”
他看了看羽绒服袖子,袖子周围布满了油腻的黑渍,确实脏了。
“你给洗吗?”他抹了抹袖子,斜着眼问她。
“凭什么?” 她乜斜着他,反问。
“那你废什么话?”
“不是有人洗吗?”
“神经病!”
“哼,想证明自己外面没人,也用不着这样自虐。”
…… ……
从儿童游乐场出来的时候,已将近四点了。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杜文涛,捏着女儿的小手,心里满是莫名的疲惫。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总感到累。身心俱疲。
出租车在小区的门口拐了个弯,停下。杜文涛带着果果先下了车。按照惯例,今天轮到他去买菜,因为上个周六是夏晓菲买的。就像轮班制,很公平。
菜场就在附近,走几步就到。杜文涛弯着腰问果果说你想吃什么菜呀?果果撅着嘴,一字一顿地喊到:蘑—菇—炖—豆—腐。
走在声音嘈杂的菜场里,杜文涛却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别忘了还她钱,别忘了还她钱……七十二块五毛,一分不用多,一分不要少。买菜是便宜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菜金定在二十块左右,反正有荤有素,四菜一汤的标准。
看着卖肉的把一块全精肉抛到电子称上,杜文涛心底蓦然间生出了几分悲凉。八年了,自己得到的只是一个女儿……生活呢?全没了。演戏,真的像演戏……
卖肉的看着电子称说给五块钱。杜文涛掏出钱,递了过去。全精肉剁细了拿来清蒸,这也是果果爱吃的。夏晓菲喜欢吃什么?大概是葱花肉和白切鸡吧,记不确切了。管它,这不重要。
“喂,肉拿去!”捏着钱的肉贩子歪着嘴笑他。已抬腿走人的杜文涛这才回过神来:买肉买肉,付了钱不拿肉,买块肉送给卖肉的,真是颠三倒四……。他收好了精肉,心想这下要去买蘑菇和豆腐了。
夏晓菲的烹调手艺是不敢恭维的。不过既然她想掌勺,自己就洗菜切菜,做下手吧。一样的,她也信不过他的手艺,不喜欢吃他烧的菜。好在大家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多。一个星期也就一两次。将就着凑合吧。
吃完饭,杜文涛洗了碗,收拾了一番,就准备外出了。果果不让他走,说狐狸和狼的故事还没念完呢。他笑了笑,说,找你妈吧,爸爸今天要去见一个重要客户,不能迟到,迟到了屁股要挨板子。
事实上,杜文涛今天什么客户也不用见,他只想出来瞎逛一阵。晚饭吃得太压抑了,所以需要出来透透空气。大街比在家里更温暖,尽管空气寒冷,但似乎总有股暖流在四处穿梭。那股暖流,来自奔流的汽车,闪闪的霓虹灯,偎依而行的恋人,甚至来自于一排滋滋作响的羊肉串……这真是一个叫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啊!
有人边走路边打电话的样子,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网友。网上聊天时认识的。昆明的一个导游。有老公。结婚才三四年就出了问题。具体的,他没问,问了就不礼貌;她也没说,说了就没味道。都是天涯冷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给她去个电话吧,可想想又舍不得。长话太贵。关键是,那个女人拿起电话就不肯短说,一锅粥都煮熟了,可她的电话还热着。
走到一家霓虹灯闪闪的迪厅门口,杜文涛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上午穿的那件让某些人别扭的羽绒服已经换掉了,现在身上是一件盖过了膝关节的呢大衣。在自我形象上,他还是有点自信的。自己销售部的几个姑娘,开玩笑时会说,涛哥要是没配好的话,我们一定争着上。虽说只是下属的溢美,但也包含着这样一个信息:涛哥还是行的,只是被人锁定了,套牢了。
进去吗?可进去的话,一个人傻傻的,有意思吗?
正举棋不定,看见里面门厅扶梯口子上,有两个年轻人在打情骂俏。男的头发染成了棕色,象狗毛。女人穿着一件露背裙,胸前的乳沟隐约可见。他默想了一阵,决定还是进去。就在这个周末装一回嫩吧,找一下年轻时的感觉。
迪厅里黑压压的,全是人。他寄好了大衣,找了个空位坐下,还要了两瓶小百威。坐的地方不错,正对着小型圆舞台上的跳舞女郎。她穿得不多,就三点,一根直通天花板的钢管竖在她身边。
两瓶酒喝完,杜文涛摇头晃脑地摆到池子里去了。可晃了十分钟还不到,他就决定走人了。这鸟地方不属于他了。那些把五脏六肺震得一颤一颤的迪斯科音乐,简直要把他的魂给吞掉了。再跳下去,只会更加空虚。于是他又回到了寄存处,拿了大衣,随着一群用鹦鹉绿的小布块缀着胸部和屁股的兔女郎,一起走出了迪厅。她们去二楼的演艺厅,他则重新返回大街。
夜风变冷了,他打着寒战,孤独地走着。走到一盏幽暗的路灯下,还是决定要给昆明的导游去个电话。因为,她声音里蕴藏着一股绵绵的温暖。
在从云南传来的带有糯滋滋甜韵的那个声音支撑下,他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手皮隐隐发烫时,他这才挂了电话,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脚步。刚上了出租车,又接到她发来的短消息,是一句总结性的感慨,意思是假如我们同城共处,那该多好?他颇有同感,假如真那样的话,那么此时,出租车该马上改变行驶方向了。
缩在车后座,他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恍惚间,眼前的世界已经成了昆明。说实话,他真的很想去一趟昆明。
回家已经十二点了。卧室的门已经被反锁。他想梆梆梆地把它敲开。但想想还是算了。何必呢?女儿还小,没有理由把她吵醒。还是老规矩吧,睡沙发。这么想着,他就开足了暖气,并从客厅的衣架上取了件毛衣穿上,做起了睡觉前的准备工作。
人躺在沙发上,一时又睡不着。脑子里很乱,想了很多。焦点问题还是房子和女儿。房子是可以再租的,可果果呢?说到底,还是自己下不了这个狠心。他不想让她步自己的后尘,从小跟着离异的母亲过了那么多年……
哎,又一个沉闷的星期六过去了。
a2 星期日
夏晓菲打开卧室房门,发现杜文涛已经穿戴整齐,正翘着脚半躺在沙发上看报。他是不想让果果看到他睡在沙发上,所以才起这么早。对于这一点,她心存感激。他们都爱果果,套一句时髦的歌词,都像老鼠爱大米。可让她心里受不了的是,他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会演戏?他不仅是好演员,简直是个天才导演……
洗漱的时候,她心情特别沉重。眼窝下已成青黛色,显然没有睡好。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侧过身,看看了自己的身材。对于外形,她是越来越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优秀的人,在不远的将来等她。
叫醒了果果,让她洗刷完毕,准备带她下楼吃早点。站在门口,看见衣帽架上挂着的呢大衣满是折痕,她内心涌出一阵酸楚,觉得自己昨晚是不是太狠了点。望着那张挡着脸庞的报纸,她满怀好心地问道:“要不要给你带点?”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声音里像加了冰块,很冷淡。
真是多此一问。她砰一声关上防盗门,心里有些怨自己。
她今天有个约会,昨晚msn聊天时说定的。对方是个大学讲师,教哲学的。见过一次面,印象不错。果果今天归杜文涛,轮他带着去老师家里学钢琴。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就因为果果的事情拖着他,否则他早就如同脱笼之鸟了。他心里没有这个家,眼里没有她这个妻子,这些她比谁都明白。
杜文涛和果果走后,夏晓菲在梳装台前坐了一会儿。补补口红。有个同事不久从巴黎回来,送她一小瓶法国香水,她要试试。
出门时心情还算不错。自行车骑到小巷拐弯口,车铃摁得“滴铃铃”地脆响。以前在恋爱的时候,她也喜欢这样接二连三地按车铃,好像很有激情的样子。那时的杜文涛,帅气,干净,而且说话也有趣。一到周末,两人就约着骑车出行。四个车轮,几乎滚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角落。也是个星期天,在离城二十里外古村落的一座明代民居中,她把第一次给了他,从而确定了未来婚姻的现实走向。想起来,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约会的地点是图书大厦喷水池前。她骑到时,他已恭候在喷水池边,一边翻书,一边东张西望。她迟到了几分钟,就说,真抱歉,第二次了。他马上说,别介意,又不是参加高考,何必准时准点。
为了掩饰内心稍有不安的窘迫,她就从他手里拿过一本书。哲学方面的,她不懂。但她喜欢,就像喜欢他身上的那股书卷味和智慧感一样,喜欢。
大学讲师说,我们走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中午请你去粗菜馆吃五谷杂粮。
她嫣然地笑,点头,年轻的感觉如藤蔓一般爬进了自己的心。
在落叶满地的人行道,他们按照相同的节拍,静静地走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呈现出双休日特有的闲散而又喧闹的氛围。
“今天,我老婆要我做两件事。”走了一段,哲学老师先行开说了。
一句说完,他停了停,侧过脸看她的反应。她马上优雅而又矜持地笑笑,表示很愿意听他继续说。哲学老师这下放心了,就打开话闸,使出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痛的职业功夫。
“两件什么事呢?换日光灯管,修抽水马桶。换灯泡,有点形而上的味道,我很轻松就把它搞定了。修抽水马桶么,过于形而下喽,我想来想去,还是把它拒绝掉了。我没时间,我的论文在叫我呢。”
“真的没修?”她满目含笑地望着他,觉得这个男人的话语中有股子冷幽默。
“没修。”他的回答听起来理直气壮。“不是不修,只是要我修得给个说法。为什么不叫往门缝里塞名片的老兄去修,非得把问题摆到我的桌面上来呢?不是没人修,不是出不起钱。可我老婆不这么想,她问我,你修不修?我说不修。她又问,你修不修,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不抢别人的饭碗。”
“呵呵呵——,你们这些臭男人。然后呢?”
“然后?很简单,我就在家门口的鞋柜底下找到一张名片,然后,当着老婆的面拨了个电话。然后,就来见你了。”
哲学讲师说完就盯着她看,目光中充满了探究色彩。夏晓菲的脸上微微有些臊红,她心里想得很多,思绪跑得很远。
“我猜,你上课很吸引女生的吧?” 她很自然地就转换了话题。
“呵呵,这从哪里说起。我这个人,尽管和老婆关系不好,可是在师生问题上,还是很严肃的。很严肃。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呵呵。”
…… ……
下午三点左右,哲学老师走了。他晚上要到一所民办大学兼课,所以要早点回去。道别的时候,他捏住夏晓菲的手,说了一句让她很受用的话。他说,我们来日方长,你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
夏晓菲发现,自己的情绪是越来越好了。他走后,她去逛了泰德百货,还看中了一件青草绿色夹克。这件衣服,配一条粉色连衣裙,真是绝了。粉色连衣裙她有。她喜欢粉色,粉色虽然显着几分轻薄,但那毕竟是梦幻的颜色。所以尽管眼前这件青绿色的夹克贵了点,但她还是决定过几天要把它买下来。就在她轻扶着夹克的衣领爱不释手的时候,手包里的电话响了。号码不熟,不知道谁。
“是昨夜星辰吗?我是毛毛虫。相信吗?我现在就住在丽晶酒店……”
哦,原来是他。四川的网友,一个在网上说话很有质量的妇科医生。和自己交往将近三个多月了。见过他发来的照片,戴棒球帽,双手紧捏棒球棍,一副稳操胜券的赢家派头。
去不去?为什么不?当然要去,立刻就去。
那个叫毛毛虫的,和照片上没啥两样。依然带着棒球帽。年轻,帅气。丽晶的大厅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和网上一样,他精力充沛、口才不俗。他来参加一个什么凝固刀运用技术交流会,更主要是想来看看她,这个机会是他千方百计争取来的。接着,他摆起了龙门阵,摆回到成都的老妈火锅和麻辣烫时,他像呼啦呼啦吃热了似的连帽也脱了。啊,这下,她看真切了。怪不得他那么喜欢戴棒球帽……
夏晓菲又想起了那件青草绿色夹克。真像是专门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呀!配上那条心爱的浅粉色连衣裙,整个人就容光焕发,优雅,时尚,性感……哦,要把感觉找回来……她一直在神游,可眼前的男医生自然不知道她内心的丰富活动,因为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摆着一副楚楚动人、笑不露齿的倾听姿态。
夜幕降临时,两人上了二楼餐厅吃饭。在这座城市,夏晓菲最喜欢去的饭店有三个:湘菜馆,蓝泥花园,枫林晚饭庄。可惜她今天太累,不想走那么远了。
饭后,尽管她心里不是很愿意,但还是陪他看了场电影,冯小刚的《天下无贼》。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回避。电影结束后他邀请她去房间里坐坐,并用很幽默的语调告诉她,因为自己呼噜太大,所以会议组安排他独享了一间房时,她委婉地拒绝了。不过她还是谢谢他反客为主,请她吃了晚餐,看了电影。在他略带遗憾的表情里,她主动伸出暖暖的细手,与他握手告别,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风风火火地走了。
回家后,她先到果果的卧室看了一眼。在缀满红草莓和青苹果的被子底下,果果香甜地睡了。她在女儿床边静坐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会呆。写字台上放着一个本子,是一篇还没有写完的日记:
今天,太阳公公露出了笑脸,爸爸带我去学钢琴,但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我问爸爸。爸爸说,妈妈去约会了。我说,和谁约会呀?爸爸说,自己去问妈妈好了。
杜文涛,你,你也太过份了!就这样教育女儿的?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她心底涌了上来。她一把合上了女儿的日记本,站起来就外往走。
卧室的门没有反锁,一推就开。掷地有声的高跟鞋,使已经躺倒的杜文涛抬起身子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面无表情地缩了回去。她真想冲过去,把他被子掀掉,然后责问他。他们完了,早就完了。同居一室,那是不想让不知情的女儿过早承受不必要的负荷。早就协议分居了,早就“一国两制”了,早就不睡在一张床上了。杜文涛倒还识趣,晚上临睡前,都自觉地从阳台上,把那张他做单身汉用的钢丝床搬进来,然后从衣柜里拿出褥子和棉被。气氛是压抑,可那有什么办法?现在的房价也太贵,再买套房可没这么容易……
落地窗帘没拉,有月光照进来。夏晓菲浑身乏力地靠在床头,哀叹着自己的命运。现实的处境,真让人无所适从。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和这个叫做丈夫的人,以这样令人难堪的方式,生活多久?她觉得,自己只是个弱女子,柔柔的月光也能把自己击倒的弱女子。
就她望着窗外默想着心事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杜文涛的被子中间有什么在动,好像小猫跳踢踏,更像魔术师手控的权杖在浮动。她好奇地弯过腰,凑过去看……也就在一闪念间,她明白了。天,他竟然在……!
她的心,要炸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看见自己回来了,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马上就睡着……
她真想冲上去捶他,捶得他死去活来。一行行眼泪,那无声的朋友,再一次涌出了自己的眼框,濡湿了鸳鸯戏水的枕巾。空空荡荡的心间,感到冰寒彻骨的冷。她再也忍不住了,啜泣了起来,呜咽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呃,呃,呃,钢丝床那边发出了清嗓子的声音。接着,他起床了。踢踢踏踏地拖着鞋,去卫生间了。咔嚓的锁门声。随后,就听得喷淋头里喷出的哗哗的水声。
她听得真真切切。那些水声,一丝丝,一缕缕都落到了她记忆的地平线上,如幽灵的倾述:就在这小小的洗手间里,他们曾经是那么浪漫。有时她都已经穿好衣服了,而冲动的杜文涛却再一次深深地拥住她,鸳梦重温。
某人教导她,做爱与作爱是不同的。做爱是本能,是生理需要,只是男欢女爱的自然行程;而作爱,却是艺术,有着世俗男女无法抵挡的力量,和无穷无尽的魅力。它是节奏,韵律,情调,起承转合;是马啼,是雷鸣,是飞瀑直下三千尺,是九天揽月可捉鳖。所以,某人是那么优秀,那么富有创造力,不仅讲究技术,掌握着各种体位和方式,还总要把一切都布置得有条有理,有情有致——灯光,音乐,色彩……
呃,呃,呃,洗完澡后的杜文涛进房时又咳嗽了几声。伴随塑料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而来的,是一串有板有眼的话:“嗯,明天我出差了,一个星期后回来。钱放化妆柜上,七十二块五毛,你,收好。”
说完,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像是等待她的回音。夏晓菲狠狠地盯着他,却一言不发。月光下,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颇感自讨没趣地钻进被子躺倒,嘘一声吹了一个短音节的口哨,随后便死猪一样地不再动弹。
不久,从钢丝床那边传来了不轻不重、不徐不缓的呼噜声。那呼噜声,宛如一把无形的钢锯,一刀刀地切割着她的心。她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处默默地流淌。夜,在呼噜声的间隙,释放出一种可怕的宁静,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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