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会不会有灵魂?鲁迅的《祥林嫂》里曾发出同样的疑问,然而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灵魂是可有可无的,信则有之不信则无。我却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存在,那么四爷爷也就可以感觉到他的一个孙子在这个尘世为他所写的文字,以及默默留下的泪。
今年的一月三十一日,也就是阴历两千零七年腊月二十四,那一天每个人都沉醉于新年即将到来的喜庆当中,然而四爷爷死了,就在那个寒冷而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我没有用逝世两个字,逝世在汉语里只是用给大人物的,而四爷爷只是一个平凡的孤寡老人。他的死没有人肯流一滴泪,也不会有人为他披麻戴孝守灵三年风光大葬。那一夜出奇的冷,寒风透过窗子穿过棉被刺痛我的心,窗外沉沉的黑夜里四爷爷的灵魂好像无处不在,他在彼岸注视着这个无情的尘世,注视着这个世界无情的人。
四爷爷是祖父最小的弟弟,由于家庭背景的缘故,他小时候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成年以后四爷爷曾经娶过两次亲,然而最终都因为不懂得珍惜妻子而离异。从此,四爷爷过着一个人的生活,直到死去。
不知为何,四爷爷总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他们是那么的相似。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四爷爷,然而把人们对阿q的评价放在他身上却再合适不过。好吃懒做死要面子,精神胜利法,倚老卖老,等等等等。这些字句由我说出来并没有对四爷爷的不敬,因为这些是那么的真实,一个人的性格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从我记事起,脑海里对四爷爷的印象就不好,事实上所有人都不怎么喜欢他这个人,然而我心里却多少有一点同情在。四爷爷只有一小块地皮,而且是无人要的水沟,就是那么一块地每年收不了两袋粮食,可那是他一整年的希望。实际上如果四爷爷好好种的话,温饱不是问题,可是好吃懒做的本性使得他没有耐心把自己栓在一块地上,挨饿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我很少能够见到四爷爷有吃饱的时候,除非几个侄儿接济一下,或者过年过节别人送点什么。可是四爷爷却过得逍遥自在,在我们面前经常吹嘘年轻时候怎么怎么样,去过什么地方啦见过什么特别的事啦,而那些都是我小时候没有听过的,因此不免神往。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四爷爷不过是死要面子,就算他年轻时候能够吃下一箩筐馒头,可是老了的时候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我不敢想象四爷爷的内心深处是何感受,一个人到了老年一无所有,孤苦伶仃,家徒四壁,饥寒交迫。我永远无法忘记四爷爷那所黑暗的小草屋,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屋子里充满腐臭的味道,除了一张破床和几件油黑打满补丁的衣服一无所有。曾经我不只一次的去过,长大之后却再也不愿走进那栋黑屋子,它让我忍不住呕吐,也忍不住心痛。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人人平等的,有的人住着高楼别墅吃着山珍海味,有的人却住在漏雨黑暗的小屋吃着别人施舍的硬馒头。
祖父兄弟四人,除了二爷爷那边枝叶较少外,我们一家和三爷爷那边都是儿孙满堂,四爷爷是个例外。兄弟的儿子自己的亲侄子,然而毕竟隔了一层人心肚皮,谁也不会把他当成自己的老人看待。我那些叔叔伯父也有一些心眼比较好一点的,常常会给四爷爷送去一些吃的。可四爷爷要面子的本性总是难改,明明下顿饭吃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愣是不肯接受。叔叔伯父们也知道他的性格,偶尔让四爷爷帮忙做点事,以此为由把他请到家里饱餐一顿。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见到四爷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吃饭就到家里吃,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可是四爷爷去了也很少伸手要,等别人让过三番五次才肯接受。其实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有谁肯低三下四一次又一次向别人要吃的呢?如果不是穷困潦倒到饥寒交迫的地步,有谁肯伸出那双手?乞丐并不只是大街上背着麻袋摇着茶缸的老头老太太,四爷爷比乞丐只好那么一点点,因为他的亲人还在,因为他的感情还在。如果不是因为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四爷爷会不会四处流浪?我无法做这样的假设,而且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爱这个字眼并非只能用在恋人之间表达爱情,爱有更深刻的含义,它包含着同情怜悯,包含着对所有人的关心。然而我们一直漠视生存在我们周围的这些人,他们也是人,最起码是人,是人就有做人的权利和生存的资格,然而对四爷爷来说生存是那么的艰难。这种艰难远远不是四爷爷的懒惰造成的,其间包含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大约在两年多以前吧,四爷爷疯了,是否真疯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后来见到四爷爷的时候他表面上很正常,然而却经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一个人也不会突然发疯的,何况四爷爷并没有完全糊涂。事情可能起因于四爷爷得了癌症或者其他传染病的谣言,也许起因于四爷爷年纪渐大实在经受不起饥餐渴饮的生活,总之那之后他便疯了。他什么也不做,整天围着街道转,夜里也不怎么睡觉,甚至把铺盖扔在墙上。他那些侄儿对他的关心突然多了起来,给他送去许多东西,然而四爷爷脑海里已经没有吃饭不吃饭的概念,就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疯了一年后的暑假,我骑着自行车去奶奶家,车子放在门外没有上锁,一会工夫车子没了。街上的人们告诉我被四爷爷推走了,于是和父亲四处寻找,最后在七八里路外的一个村子里终于找到他。他正和一个老太太胡言乱语,怎么怎么不跟他,怎么怎么跑了,气的老太太浑身打颤。后来父亲说,那个村子是四爷爷第一个妻子的老家……
我在想,是否四爷爷的内心里曾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曾后悔没有留住妻子保住家庭,以至于老了以后孤苦伶仃?然而这些都是猜测,真实的情景已经随着四爷爷的离去而埋藏地下。四爷爷的突然死去给我带来很大阴影,长时间徘徊于脑海中。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漆黑寒冷的夜晚,听着远处呼呼风声,四爷爷的死讯传来。那一刻,浑身颤抖不已。
没有风光大葬,四爷爷的几个侄儿草草地将其埋葬,甚至没有火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两天以后家里将举办一次喜事。一边是一个老人孤独的死去,一边是鞭炮声声欢喜连天。我仿佛看到人情的冷漠,看到世情的冷暖。直到许久以后的今天,我才终于抑制不住对自己的谴责,写下一段文字,借以祭奠已经魂归天堂的四爷爷,对他道一声——走好。
忆殇
2008.11.2晚
写于德州学院寝室
附记:这是真实的,四爷爷去世的当天夜晚,我同言舞发短信说:“就在刚才,我的四爷爷去世了。他孤零零一个人生活,这两年神志不清,并身患重病,死也许是种解脱,但不幸的是,人情的冷漠。他的八个侄儿(包括我父亲在内)临时商议,半夜悄悄把他埋了。更富有戏剧性的是,家里后天的订婚仪式继续。一边是一个人孤独的死去,一边却是轰轰烈烈欢喜连天。这都是真的,而且是正在发生的,身在其中,此情此景我心中若何?一言难尽。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写下一篇文字,记下这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死,何其容易?生,又何其艰难?谁没有感情,谁没有良知呢?人始终是自私的。如果四爷爷在天有灵,我希望他知道,他有一个孙子记得他,肯为他流泪。”这篇文字已经欠了很久很久,一直不敢碰触这个话题,生怕引发内心深处的隐痛。当四爷爷已经灰飞烟灭的时候,一篇迟到的祭文才姗姗来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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