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人苦 瑶人穷
一日三餐苦菜公
葛麻藤子当腰带
芭蕉叶子做斗蓬
阿娇学会唱的第一首山歌,就是这比苦菜公更苦的“苦歌”。阿娇唱着山歌长到十一岁那年,阿爸放排放到龙虎潭,一个大脑鼓打得排散人亡。阿妈活累了,也在那年撇下她和两个弟弟,一索子吊死在门口那棵酸枣树上。
从此她又当爹娘又当阿姐,带着两个阿弟在阎王爷门口苦苦挣扎,尝遍地上百叶草,吃尽地下百样根。两个弟弟最后还是被阎王爷早早地收了去。她却是生成的斜木难倒,苦挣苦熬到十八岁,不是当阳花也红,惹得年轻哥哥们,不去唱当时盛行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尽拣好听的词儿赞阿娇的人才和歌喉:
阿娇生得白幽幽
头上梳起螺丝纠
天生一对画眉眼
脸皮红得像石榴
大小歌堂妹出场
阿娇出口是歌章
甜甜一张黄鹂嘴
厚厚一副装歌肠
瑶山后生实在,不贪阿娇的人才,也不贪阿娇的歌才,只贪她那身肉,能求得阿娇到自己床上睡一觉,也就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
阿娇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有求必应。
有的山里哥哥脸皮薄,来请阿娇又半天不开口,阿娇就大大方方地问:是不是来请我去睡觉?待来人红着脸连说正是正是的时候,就丢下手里的活计跟了人去,去了便上床,往往是脱得一丝不挂,一动不动的地仰躺着,任凭那些嗜血成性的家伙爬上自己白嫩的身子,尽情地满足它们的欲望,然后一个个都做了饱死鬼,阿娇才精疲力竭地起身穿衣裳。
逢到吃饭的时候,主人留吃饭阿娇也不客气,坐下便吃。反正一个人也难煮。倘若离吃饭时间还早,就用那一心缝制的布袋装了那些战利品——虱子、跳蚤或者臭虫,提了赶路回去做事。
阿娇身上的肉毒得死跳蚤,当初她自己也不知道。
阿娇爱唱歌,哪里有歌会她就赶到哪里去,唱夜了就跟那里的姐妹睡一床。第二天早晨起来铺床发现床上许多黑点点,还以为是床头放着的黑芝麻泼到床上了呢,卷了草席到簸箕里抖,啵罗啵罗的,正是抖芝麻的声音,端到亮处一瞧,妈耶,半簸箕的死跳蚤!一传开来,穷姐妹们都争先恐后地拉阿娇到自己床上睡跳蚤,阿娇就半年没落自家的席,姐妹们的床睡遍了,就帮阿哥阿弟睡。
恰逢一位收山货的听说了此事,就突发奇想:这几年年年大旱,芝麻大减产,山外芝麻奇缺物价飞涨,何不将那跳蚤虱子的收了,掺进芝麻里,然后卖给那些炸油癞皮粑粑的?
收山货的想,如今这年月,山里人垫盖的都是一堆破烂,衣服裤子也少有洗换的,又成天洪汗白流地沤着,谁家里不有个二三两的跳蚤虱婆的呢?跳蚤掺黑芝麻,虱婆掺白芝麻,万无一失。
那臭虫是千万不能掺的,要掺也只能掺凉薯种籽里,它不仅与芝麻形状不同,最讨嫌的还是那气味难闻,只能是用米筛筛出来,炒了自家下酒,那吃血的东西大补是无疑的了。
于是就将收跳蚤虱婆的事对阿娇妹崽说了。阿娇说,这还不易得?你若有用,我每天帮你留着,到有了三两斤时你就拿去得了。
钱是不收的,这世上没听说有卖跳蚤虱婆的。
那收山货的自是高兴,待那“黑芝麻”、“白芝麻”脱手,也时常送些木梳丝线之类的小物件给阿娇,阿娇得了人家的小恩小惠,就更认真地搜集那些吃血的小尸体,隔几天就又有了一大包。
那天正高兴地等着收山货的来取跳蚤,收山货的就满脸兴奋地来了,见了阿娇急忙从货担底翻出一副崭新的银首饰,阿娇见了眼睛一亮:那是瑶家阿妹做梦都想得到的啊,收山货的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阿娇不收,这么贵重的东西阿娇哪里敢要?
收山货的就说,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些“黑芝麻”、“白芝麻”的不仅让我发了点小财,就连那卖油癞皮的,也跟着发了财了。
阿娇就听得糊里糊涂的。
收山货的说,炸油癞皮的用了那“带脚的芝麻”,生意特别的好,炸多少销多少,抢手得很。卖的买的都说吃了不仅特别的香,而且营养丰富,最是补血。
阿娇听明白了,就将那一袋子跳蚤撒芝麻种样撒在山上,从此再没让收山货的见到半个跳蚤。
全村九冲十八寨一百九十九户人家,已有一百九十七户请过阿娇除害了,剩下的一户是个单身青年,阿娇等了三天三夜不见他来,就觉得好生奇怪,一个单身男子衣服也没人洗的,床上还能不生跳蚤虱婆的?或许是怕羞吧?
第四天中午,阿娇找上门去,那青年正坐在门口太阳里脱了棕衣寻虱子,见阿娇来了,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不小心扯下半截袖子,那虱婆就从棕毛里蚂蚁蛋样地滚落下来,阿娇瞟瞟那瘦骨嶙峋的一身,全是小娃崽出麻疹那样的红点点,就没好气地说人都咬成这样了,还死要面子,是不是信不过我阿娇?那青年哥哥就满脸羞愧,哪里是信不过?早好久就想去请你了的,可几次走到半路又倒了回来。阿娇娇嗔说,那还不是半信半疑咯?单身青年实不相瞒:我是不忍心看着家家户户的跳蚤虱婆都咬你一个人。有人说你咬不怕,越咬越白净了,我看你是血被吸得太多,是越来越没得血色了,就不忍心再……
阿娇心里一热,倒感激起人家来了,心想果然是个厚道之人,好会体贴人的,将来要是找个这样的郎君,相互体贴,那小日子该有多甜蜜的。这样想着脸不禁一红,于是就灵牙利齿地掩饰说,你看我这脸,哪里就比你少血色了?还不快去铺床?
单身青年就应着去铺床,铺好了就到隔壁坐着等,阿娇进去摸摸那被子,千疮百孔的烂棉絮里塞满的棕毛,心想怪不得那么多虱子的。哪里不是它们的窝窝?阿娇赶紧全身脱了,钻进那狗窝似的被子里,很快就感觉有成千上万只细如发丝的脚在她全身蠕动,而且 感觉出不仅是虱子一样,还有跳蚤和臭虫。就对隔壁的主人说,亏你安得,又是跳蚤,又是虱子,还有臭虫呢!
隔壁传过话来,还讲,吃点血也还算了,还争争吵吵地闹得人半夜不得安宁。
里面就咯咯地笑。外面就说,不信?我学你听,那跳蚤说:我跳蚤黑壳,东戳西戳,戳出事来,怪倒虱婆。
虱婆听了牢骚满腹:我虱婆大颗米,跑又跑不起,若凡凡拿到了,怪张又怪李。
臭虫放一泡臭气,制止跳蚤和虱子争吵:我臭虫本是臭,我三人不消斗,若凡拿到了,三人都没得救!
阿娇就更好笑,一笑就听见身上抖落许多小虫,阿娇心想,看不出相,这么老实的人还这么有文才呢。怪不得那几次对歌,姑娘们都朝他指指划划的。
阿娇这样想着就特意多睡了些时辰,起来一抖席子,好沉的一布袋,果然藤尾结的是个大瓜。
隔了几天,单身青年就去了一趟阿娇家里,一手提着个又肥又大的斑芒鼠,一手提着串石蛙。
阿娇见了黑眼翻成了白眼,你拿这些来做什么?
都是补血的。
那好吧,我就破一回例,收下你的,不过,你得帮我杀了这老鼠,我可不会整的。
单身青年就在阿娇家忙乎开了。阿娇借来一竹筒瓜箪酒,留他吃中饭。
吃饭的时候,两人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撞。那单身青年几碗酒下肚,一身发起热来,那藏在棕衣里的虱子就活动起来,一身痒酥酥的,又不好用手去抓,就脖子是那么拗,身子是那么扭的。阿娇见了,就问,没睡死?
床上的全死了,鸡啄米样的干净,一个不剩,嘿嘿!
阿娇问那你扭什么?
身上的还,还活着,嘿嘿!
阿娇一想也对,那天只睡了被子,并没睡衣服。就要青年脱了马上帮他睡。青年不愿脱,阿娇就嗔他:你是要留种呀?
青年就结结巴巴地,现在没衣服换得,嘿嘿。阿娇想了想,就自己先到床上躺了,头缩进被子里不看,叫那青年脱了衣裳塞进她被子里这样难题不就解决了?
阿娇躺半天了还不见动静,就伸出头来,见青年正背朝她脱上衣,正要缩头,却看见后颈窝上肿着一块,就问那里怎么生个大疮?
青年说是夜里进冲抓泵拐被毒蛇咬的。
阿娇就惊得坐了起来,记起自己身子光着,就赶紧两手抓了被子护在胸口上,又听那青年说,蛇死拐也死,蛇见了拐就吃,拐见了蛇就死死地箍在蛇身上不放,直到同归于尽。那天夜里正是见着四只大泵拐死死箍着一条五步蛇,他就提起那条蛇,将那泵拐一个个拨脱放进竹笼里,正要放了那蛇,却被它反过来一口咬到我的后颈窝。
阿娇睁圆了双眼,那多危险呀?
青年说,也生成阎王老子还没勾薄,不该死,不出三步,就找着两种好蛇药:七叶一枝花和半边莲。一边嚼药,一边就倒进冰凉的冲水里,让激流冲洗伤口流走毒血,赶紧敷了药到就近一个野猪棚里睡了一夜。不然脖子肿起来,喉咙出不得气,就会九死不得一生。
阿娇急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慢慢走回屋里,又睡了两天,好了,就去挖了个斑芒鼠,就上你这来了。
阿娇听到这里,早已是泪水涟涟,人家为了你,差半颗米连命都丢了。就哽咽着,你过来,让我看看。青年见她那样,就站到床边去让她看。她就双手扳了他的肩头让他坐到床边上,双手就在那已经结了疙的伤处轻轻地摩挲。
青年感到又舒服又激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得到姑娘这样的爱抚,就扭了头要对阿娇回报一个笑,恰巧被头就露出一对玉兔来,不禁满脸绯红,全身充血,正要努力收回目光,却撇见阿娇眼睫低垂,并朝他微微点头鼓舞,他就双手抖抖颤颤地捉住那对无意躲藏的玉兔。阿娇就双手搂了他的腰,昏眩中感觉到一张扎人的大嘴在她脸上脖子上拚命的吮吸。
一场暴风骤雨过后,阿娇哭了,青年就又慌了手脚,阿娇说我高兴呢,青年才又平静地躺着跟阿娇说话。
阿娇想起那衣裢还没睡的,就叫他取了来放在身边。他却害臊得双手护住下面又夹紧了双腿踮起脚尖才去取那衣裤,阿娇心想都那个了还那副样子的,就有意要偷看了男人的羞涩处,却心里暗自叫妈,怪不得还疼的呢,也不知道平时姑嫂们嘀咕的‘一次疼,二次痒,三次四次想’,是真是假的?
青年取了衣裤猫一样敏捷地钻进被窝里,搂紧了阿娇,一张嘴又在那身上啃着嗅着,却突然停住惊喜地俯着身下的人,阿娇,阿娇,都说你这身肉好苦好毒的,原来却是又香又甜的呢!
阿娇也惊喜地,真那样呀?那就好,也免得担心你今后闻着讨厌了。我一直以为我的命苦,我肉也真变苦了呢!
猜想你是吃苦菜吃得多了,野菜里的苦水毒汁变成血,那跳蚤虱婆吃了就被毒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身肉怎么就会有那么毒的。
越毒越好,让所有的吸血鬼都消票!
阿娇说,你还是少亲我啃我的好,怕万一毒着,那了不得。
我如果能象跳蚤虱婆那样死在你身边,那才叫美人身边死,做鬼也风流呢!
阿娇就一根手指点了青年的脑门,说,尽说不吉利的!青年就嘿嘿地又亲了几口狠的,接着就跟两条蛇搓索子一样,与身下的美人儿手脚并用的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阿娇想起蛇咬的事,就问,你也认识蛇药?青年说,你忘了我是瑶山土郎中的后代了?
阿娇说,你阿爸死得早,我记不得他是做什么的了。
我从小就跟着阿爸去挖药,阿爸教我认识好多草药呢。说着就数了一大串药名和药用价值:燕子泥——敷肚脐退烧比山洪水还退得快;马齿苋——治痢疾有靠;海金沙——治水火烫伤连疤都没得;鹅不食草——小儿起疳吃了拈脱的样。
阿娇就不害臊的在心里说,将来我们的儿女就不愁起疳了的。
青年又说,假若是治刀伤,就要几样药做一包敷的。
阿娇就问,那又是为哪样呢?
各样有各样的作用的。就假设一个人砍树子一斧子砍在脚上,伤了筋骨,就用这样一付药:仙鹤草——止血;将军树——消毒;山葡萄叶——接筋;黄皮——拢口;猫梯子树——长肉。这些样样挖齐了,包你一包包好。
阿娇就夸奖青年,你知道的真多。
青年就有些得意,这算什么?连好多偏方我都晓得。
阿娇就问什么是偏方?青年就举了两个例子,比方治限手被限的治拐子被打的药,就叫偏方。
阿娇就缠着青年快些说了来听。
若被限手弄倒了,除了用口诀解,还得敷下面几种草药才行:金珠盖凉伞,凉伞盖金珠,大冷饭团,小冷饭团结,甘草,饿蚂蝗。或者就用铜锣半边烧红了冲水吃也行。用了药有三样吃不得:牛肉、生鸡公和鸬鹚鱼。那拐子药最好记,‘不怕打得伤,我有三钱三,不怕打得绵,我有红花倒水莲。’阿娇就认真的说,那拐子拐人家的东西打死都活该,你可不能挖药救他的。
青年就说以前从未帮拐子挖过药。阿娇就撒娇地,以后我也是不准你挖的。
好,全听你的。
阿娇就一下搂紧了男人的腰子,闭了眼睛,就感觉有许多小虫往里面游似的,痒沙沙的,就禁不住哼哼叽叽地呼唤着那青年的名字,金狗,金狗!金狗就揸开五指,将那颤悠悠的小白兔罩得紧紧的。
-全文完-
▷ 进入冯河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