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其实就是一只流浪的狗。它的皮毛是稻草色的黄,缺少营养的身架单薄、瘦弱。在人面前永远像被风吹着似的,颤颤兢兢,不敢近人前。即使它后来做了母亲,仍然像没有发育完全的小狗。
那是在今年春节前,准确地说,我是在公历的一月十七日到达澧水流域这座最繁华的县城的。我们收购的土地在开发中的新区。我到达的次日就认识了小黄,并且它还和因中风而半身不遂的蛇婆一起成为了我最寂寞孤独时候的好朋友。
今年春节前后,南方遭受了空前的冰冻灾害,湘南湘北尤甚。我就是在这样最寒冷的日子里,来到这空旷无人的郊野,独自一人守在因放寒假而空无一人的一所小学里。这所小学是我们收购的百亩土地中的一部分,这百亩土地上仅有三两户人家,全都关门闭户守在家中烤火。校园内黑灯瞎火,连一盏路灯都没有。第一个夜晚就北风呼啸,肆虐的拍打着门窗和墙壁,合不拢的窗扇,有玻璃因碰撞而碎裂,深夜窗外的雪地好像有被人踩踏而发出的吱嘎声。害得我后脊背发凉,头皮发麻,一夜不眠。
早晨起来,打开门。哇!一片雪野茫茫,风已停住,安静至极。围墙边的十数株香樟树,因处在避风的角落,也因为本身的粗壮,虽有重雪压身,仍然坚挺着,还有绿色呈现。让我在这么寒冷的早晨,面对突然陷入的这么孤寂的日子,在眼前闪现出一缕生气,心尖上有细细的温暖颤动。
有细微的声音。我的目光循声而觅。就看见屋檐下,数过去三个房门的街沿上有一只瘦弱的黄色小狗,瞪着一双疑问的眼睛观察着我,看见我迎过去的目光,它就将身体的肌肉收紧,做出随时逃离的姿态。我向它招招手,并且“欧,欧”的轻声呼唤,它却倒着身子往后退去,我招几下手,它就退几步。才见面,一点儿都不熟悉,你就想它把你当朋友一样的对待,别想。我只有在心里自言自语。
雪,稍做歇息后,又持续的下,而且严重冰冻。
我们筹建处当时五个人,除我以外,其它四人都是本县城区的。因为一切工作尚未启动,白天黑夜的基本上就我一个人。周围没有餐馆,只能自己生火做饭。没有鸡叫,没有鸟鸣,也不见人影。除了有风的时候有呜呜的声响,我和小黄几乎就是这一片空旷里惟一,或者惟二的生灵。惟一或者惟二的声音。雪把道路封冻了,把一切都覆盖了,小黄无处觅食。我每天做好饭后,我吃三分之二,小黄吃三分之一。即使这样天天给它喂食,十天半月了,它仍然对我保持警惕,拉开距离,我想用手摸一摸它,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它根本不近身边。把饭食给它放在那儿,它也非得等人离开以后,才轻脚轻爪的拢来,谨慎小心的吃一口,望一望,生怕有谁会袭击它。直到八个月之后,它的生命结束,我都没有抚摸到它的皮毛,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不知道它有怎样的经历,是怎样被遗弃的,又怎样流落到这旷野的,它一定被虐待过,被伤害过。不然,不会这样的敏感、孤独、胆小、怯懦,对一切都充满畏惧。
常常,我站在门口,或者街沿上,它就不远不近的望着我,眼神里有冷、孤独、茫然、依恋……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一只狗有这么复杂的眼神。我想哄它进屋,暖暖身儿,彼此为伴,让小屋多曾加一分生气。咳,我这么一个好人的心意,竟被这只小小的狗儿拒绝。是那个说的“狗通人性”嘛!夜晚,它就趴在墙角角里睡觉。我的房间离墙角只有一间房的距离,它离我很近。偶尔,我外出,它会送我很远,直到我踏进车门。我回来,就看见它守在校门口,远远的摇起尾巴,但是没有欢迎的吠叫,身前身后的撒欢。可就是至少保持一到二米的距离,绝不近身。总之,有了小黄作伴,我再也没有了chu夜时的紧张、不眠。毕竟它是一条狗,有看家护院的本能,我待它不薄,相信它在心底里把我当成了亲人,它也精神起来了。狗气人气两相旺嘛。
这样,到了三月底,雪化了,天气暖和起来。小学早已开学,县政府的征地撤迁工作组也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和小黄的生活都正常起来。生活好起来,小黄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我以为它终于养胖了,后来才知道它越来越来大的肚子,不是因为长胖了,而是怀孕了。到了六月,它生产了,把五个小宝宝产在一口干堰的斜坡上沿,那儿有玉兰树,有多而密的灌木丛,还有一个稍稍凹陷的坑,很是隐蔽。如果不是小狗崽崽的狺狺叫声,谁也不会发现。五只小宝宝的毛色没有一只是黄色的,有全白的,也有黑毛白毛相间的,毛绒绒,肉球球,真是可爱。看来它们全像它们的父亲。小黄沉浸在初为母亲的兴奋之中,来去匆匆。狗宝宝的叫声渐渐响亮起来,终于被小学生们发现了。几个调皮的学生将几只狗宝宝从灌木丛中抱出来,当我发现时,其中三只已不知所向。追回来的两只,一只白,一只白毛黑花。为了防止再被孩子们抱走,我就用一只啤酒箱,垫上报纸、旧毛巾,为它们做了一个窝,放在小黄原来睡觉的墙角。等我避开,小黄才过来喂奶。见我拢来,它就依依的离开,东嗅嗅、西闻闻的去寻找那三只失散的儿女去了。它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伤心、痛苦,揪着我的心。它无精打彩,益发消瘦。连喂饱两只小宝宝的奶水也不够了。
听着小狗宝宝饥饿的叫声,看着它们衔着小黄的奶头,却吮吸不出奶水,看见小黄毫无办法的来回走动,我的心也难受。便拿出钱,叫小孙丫头买来了奶粉、奶瓶,给两只小宝宝喂牛奶。两只小宝宝安静了,在我们和小黄的精心喂养下,日日见长。眨眼功夫就能行走、跑动了,可爱又淘气,脚前脚后的跟着,有时还有一点点碍手碍脚的讨厌。
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可是偏偏,淘气的小狗,遇到了淘气的学生。一个小学生在逗弄小狗的时候,被狗爪子抓伤了,班主任知道了,校长知道了。鉴于我是收购方的代表,校长客气的对我说,是否不要在校内养狗。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只好把两只小狗悄悄送给了学校后面的村民。小黄又一次失去了儿女。从此,它除了低着头四处嗅嗅外,就懒洋洋的躺在地下,不管是积水的墙角,还是太阳暴晒的地面,都不选择。也难得见它进一点点食,望着我们的眼睛充满了哀怨,身体瘦得皮包骨头。只是在夜晚的校园仍然空寂,仍然只有我与它为伴。听到响动,或者嗅到生人的气息,它却还是扯着嗓子狂叫,至少两次它吓跑了贼,贼翻墙而逃,顾不得带走赃物。
先后两次失去儿女,对小黄的打击是致命的。它对儿女的思念、牵挂、疼爱,与人类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它在伤心之极、绝望之极、虚弱之极的时候,仍然警觉、敏锐、忠诚,殚精竭虑的为人守卫家园,即使这家园让它这么悲惨……
八月十日。清晨。蛇婆告诉我小黄死在了公路边上。我马上去寻找,却不见了它的尸首。有人说可能是被毒死的,也有可能是被故意撞死的。小黄的尸首很可能是被专门干这一行的人,把它卖到了餐馆里。我不信。我宁愿相信小黄是因忧伤过度而死,或者因疾病而亡。我不相信谁会残忍到连这么骨瘦如柴、身轻如纸的一条狗都不放过!小黄的一生真就如此的凄惨吗?如果真如人所说,我要咀咒这刽子手!……现在,我的每一个文字都如砖头般沉重,我要用我的文字为小黄垒一座坟茔,让它的灵魂有一个归宿,有一个真正的家,不再寒冷、不再流浪、不再被遗弃、被伤害。
可以欣慰的是,在我写这几行文字之前,刚刚从学校后面散步回来,我看见了小黄的一对儿女长得十分健壮、活泼,见到我,摇尾欢跳。小黄啊,你可以放心了。我要感谢你在那么寒冷、那么孤寂的日子里的陪伴,让我心生温暖,让我在信念的岗位上坚守。-------谨以此文祭奠你的亡灵。
小黄安息吧!
2008.1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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