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诗有本事诗,词有本事词。古人满怀惆怅地诉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代人则隐隐约约地希望:“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然而这到底是做不得主的。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全看天意的安排。在什么地点遗下什么回忆,则取决于我们微妙的感受、奇异的心灵。
1641年初春,有这么一双才子佳人在南京的孙楚楼邂逅相识。那一年,他三十三岁,她十九岁,彼此都当年华鼎盛、风神艳发。
原本是一次平淡老套的饯行之宴,却因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平镜无波的局面。他是名满天下的诗人吴梅村,她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玉京为其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虽然他这两句清丽隽妙的诗行并不是为她而写,却是分毫不差地道中了她的身世。漫道红颜薄命误入风尘,洗去泥污还其本色,她不就是万顷碧波间的一个采莲女吗?照影摘花,盈盈楚楚,恰如一池莲芰绽放着前世今生的雅洁纯真。
那天的孙楚楼头应有杨柳拂面,山眉如黛,有绮霞沉彩,金粉点点。将六朝遗韵重新品尝,国事如焚遮不断春景含芳。为谁唤起春思,渐明渐暗,似有若无,欲言还藏。
既是饯行之宴,少不得有送别之诗。在昏暝的日色中她援笔为赋,初升的夜月输与她绝丽的容光:“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咏絮捷才博得采声一片,偏他不置一词。“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他只静静探视,心驰神醉于她的泓然双眸、彻骨清幽。
他虽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是能言善道之士。她呢?长于画兰,妙于鼓琴,兰质琴心,风露清愁,其“孤僻”在秦淮河上早有口碑。“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若云,一座倾倒。”“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这些也还只是道听途说。今日之下,他真真领教了她的警慧,“不甚酬对”的慵态却惜未见得。他暗自寻思,到底是为了座中的哪位佳宾,她语笑嫣然、出口成章,举杯邀月、一任清狂?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她的善饮为秦淮一景。倾城名士两相欢,酒入柔肠,他与她渐渐熟悉起来,灵犀一点,心心映同。不避众目睽睽,她按几而起,对他含笑相问:“亦有意乎?”,他深为震动却佯作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她失望难掩,一片率直只换得凝睇长叹。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在多年后他犹自记得这温馨美丽的一幕。这位王孙随分相许、等闲千金慵觑的南曲名姝独独对他青眼相看,初次识面便作托付终身之想,这是出自何等的挚诚,这又需要怎样的勇气?
他却无法付出同等的挚诚,也并不具备同样的勇气。有人说,那是因为明朝禁止地方官员纳属地的民妇为妾,官拜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梅村不敢以身试法;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吴梅村家底不厚,而要为卞玉京这样的平康花魁赎身肯定所费不菲;还有人说,吴梅村夹于守礼谨行的严父与奉旨成亲的正妻之间,毫无娶宠藏娇的自由;最后还有一种说法,明朝的国戚田畹时来江南为崇祯选妃,卞玉京与陈圆圆皆已入围待诏,吴梅村当然没戏。
究竟哪一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呢?因年深久远已皆不可考,也皆不可信。外力固然不可视而不见,但关键还在于本人。真正的勇士会迎难而上,忐忑的弱者却落荒而逃。孙楚楼初遇后,吴梅村成了卞玉京门前的常客。国事既不可问,金粉偏惹淹留。她的锦心绣口、善解人意曾为他拂去了多少苦闷,多少忧伤。或者他也是深爱她的,但在骨子里,仍然将她看作一名聊以娱情的青楼艳妓。灰旧陈腐的士人优越感盘据在他心头,如同气味不散的樟脑;虽则乐于依红访翠,他却并不打算对她长情。
直到离开南京的前一晚,大概意识到彼此即将后会无期,他忽然有了种不管不顾的激情。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长相守,永相依。然而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横吹玉笛、对伊垂泪。良夜将尽晨光熹微,他才满心凄然地鞭马上路,目断长亭短亭。
得不到,已失去。这一别就是七年。
七年后已是天地变颜社稷易主。他跟她都成了无国无家之人,却在故交钱谦益的拂水山庄艰难地重逢。说是重逢,这一次,是出自他的主动请求。“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分明听到她的车声莅临,但她就是避而不见。千呼万唤未肯出,他只得怏怏而返。
越明年,在春寒正劲的时节,一叶扁舟驶入姑苏,她竟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身道姑的打扮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世俗意义的爱情,一把清亮的古琴缩短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患难之后的人情。“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国破之后,志得意满的清廷开始征歌秦淮、选色秣陵,在“教坊也被传呼急”的紧迫形势下,她匆匆换上一袭道袍,惊险万分地逃出了围城。在她最是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呢?他也忙于逃难,比她更为狼狈更为哀苦。忧约的琴声滔滔如诉,“回看血泪相和流”,两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已难分彼此、潋滟渗透。
一曲既尽,当她起身辞行,他并没挽留。但却怀着从未有过的真挚与痛伤将她送归横塘。轻舸共载,他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律赠她,且附序云:
枫林霜信,放棹琴河。忽闻秦淮卞生赛赛,到自白下,适逢红叶,余因客座,偶话旧游,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停骖初报,传语更衣,已托病痁,迁延不出。知其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上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赋四章,以志其事。
四首诗并序皆为情文并茂的佳作。到底是吴梅村,诗乃当行本色,顾盼生姿,一蹴而就。即使如此,胸中仍有一段辗转不安的深情为诗所不能尽言,他便借助于词了,于是有了这篇《临江仙·逢旧》。
喧宾夺主,已经八卦了太多的本事,就此打住,且来解词。
头一句“落拓江湖常载酒”化用的是晚唐诗人杜牧的《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几乎只是小有改动。句法看似平常无奇,但字字粘连却呼出一片实情。所谓言为心声,如同小晏毫不客气地将翁宏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纳入己词,吴梅村腹筒充满,作此开场之白并非江郎才尽,此为词人不假雕饰的切身之感,不当以抄袭视之。
“落拓江湖”是前途如漆的颓废,是有志难伸的失意,是情多转薄的萧索。风雨如晦,江湖险恶,日积月累了无意趣,朝夕相伴惟有杜康。人间的大喜大悲对我已成过眼烟云,尘埃虽未落定,此心早已春波不起。然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某些挥之不去的影像又开始扰动我苍老的记忆,犹如一支绵丽凄婉的歌曲:
轻轻踏在月光里,
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离别后,
再没有人与我同饮。
飞花轻似雾,
奈何风吹去,
终就如烟分飞东西。
细雨细如愁,
忘了看个清楚,
你眼中脉脉深情。
歌袅袅,人何在?本以为此生此世已杳如参商,谁想今夜,那个久已睽隔的倩影竟惊鸿再现。“十年重见云英!”时光仿佛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轻盈如旧,美丽如昔。可她终然不是那年的她,我也不是那年的我。岁月的残酷之处也许并不在于破损我们的容颜,而是在于改换我们的心性。
词中的“云英”可能有两层意思。一个云英是唐人传奇《裴航》中的仙女,与书生裴航相遇蓝桥,后与裴航得成眷属,成仙而去。另一个云英则是《唐诗别裁》中的钟陵歌妓。她与功名蹉跎的秀才罗隐互为倾慕,十余年后屡次不第的罗隐重到钟陵,题诗相赠:"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两个云英的命运虽有云泥之别,却同为诗人牵情眷恋的对象。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对于多年后才得一见的卞玉京,吴梅村自是万感交集。伊人燕舞于掌的灵妙风姿虽宛然如昨,美人迟暮却是不争的事实。此为谁之误,又是谁之过?
柔美的烛光下,他俩寂然相望。那一时刻,似又回到了那个凝睇长叹的春日绮宴,似又回到了“同居长干里”的温柔之乡。“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是谁将浓情蜜意遗失在光阴深处,它可能重来,可会重续?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他俩的最终结局,其实早在南京分别的前夜便已注定。“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如果说在他对人世还抱有幻想,对生活还不无向往之时他都不能许她一诺,早与安排金屋,而今历尽大劫一息尚存,(所谓“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差不多已成了木石之身,薄幸也罢,负心也罢,他一概认领却爱莫能助。因此,明知道无依无靠的她即将草就婚姻,明知道“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明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个天性软弱的男人仍在退缩游移,既当不起玉钗恩重,更还报不了环佩情深。
面对他一味推脱的自责,身着道袍前来的卞玉京既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也许今日之行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了结吧,她目光泠泠神情淡淡。“姑苏城外月黄昏。”姑苏早春的那弯寒月见证了三百多年前的横塘别离。
有若电光火石的一闪,他竟百般惜别起来。“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只因为他心扉洞启的一番真情倾吐,她早已无泪的双眼忽又泫然欲泣。“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是宁愿放弃一切的。多想回到你的绿玉纱窗,描远山眉妩,看紫燕双飞,听卖花声忙。然而那个来生,怕要等到下一个太平盛世了。不知我们有无幸运,能否等到?”
从此后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卞玉京嫁给了浙江的一个世家子弟,她并不幸福如意,两年后正式出家入道。后依东吴良医郑保御,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为报。卞玉京死葬无锡惠山柢陀庵锦数林,吴梅村曾前往凭吊。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为出仕清廷而悔断了肝肠的吴梅村写下了他的绝笔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他留下遗嘱要求“敛以僧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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