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黄存举四伯一到晚上,便会一阵阵地惊恐怪叫。只有存林大伯陪他睡,他双手抱住存林大伯的脖子,才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四伯即使在大伯的陪同下睡着了,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惊暴暴地喊叫起来。时间越长,这让存林大伯也备受折磨。
存林大伯是大队支书,一米七几的高子,又高又魁。窝子乡窝子村来说,像他这样的身坯个头是是少有的。加上一脸的麻子,又不信鬼神,做事风风火火,说话高声大气,很有煞气!谁家有个三长两短,他像有顺风耳似的,不用请都会主动上门。不论走到那家,他那根半米长的油红、油红的烟杆,都不会忘记带上。就是在山上割草、锄地,在外犁田犁地,他都要带上,累了的时候,从背后的腰间抽来,在衣服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碗口大小皮制烟盒,打开后,慢慢地将掐成两节食指长的、皱成一束的烟叶展开,然后,将选用来包裹的烟叶放在嘴里回潮一下,再认真地卷成小指节大小样子,放进铜烟锅里,从裤兜里摸出舂碓打火机---汽油火机,啪啪啪地打上几下,打燃后便点着那节叶子烟。烟一抽完,又风风火火地干上一气。好多人都羡慕他会过日子,又得人缘。从没有人见他叹口气。就是在他小儿子不幸落到门口塘里,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死了,他都没好好吭过一声,叹过一回。只是闷着气了几天也就算了。因为他深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说,死就死了,活着的人再气出病来,得哪样?真是少有的豁达硬汉!
可当四伯必须要他陪宿才能睡着时,他感到为难了。他陪了一段时间,就开始叹气了。一方面,他觉得他作为长兄,又是大队支书,义不容辞;另一方面,他有自子的妻子儿女。更何况因此,大伯娘早生怨恨。再说,四伯瞌睡实在轻,大伯陪他睡,连翻个身都不自由。加上四伯风吹草动爱惊喊大叫的,让大伯晚上也难睡好觉。好在存林大伯年轻的时候,睡觉没啥鼾声。
大伯曾经曾在四伯从普定广播站调到白岩区魏旗公社粮站后,第一次回到老家窝子,和四伯摆谈时,四伯说,他们的粮站,白天、夜晚都要人值班。站里配了一枝冲锋枪。因为粮站曾在夜晚遭到哄抢过。本来,四伯作为站长,虽然也要值夜班,但若错过了1966秋的那一个晚上,也不会出事。因为按规定,那天是他的一位同事值夜班。可白天那人说他家里有事,和四伯调班。四伯于是就在晚上,将冲锋枪抱在胸前,做出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姿势和心理准备。临近三更时分,他看到不到两百米远的山上,从那密林深处,窜出一路火把来!四伯说他把手扣住板机,枪口对准那一路火把,心里一阵紧张。想喊,又喊不出!手脚麻麻的颤动着,不大听使唤。虽然秋收已过,天气早凉,一急之下,竟然满头大汗。四伯说他没有看到过这种场盒!那山上的火把,像是决了堤的水,不断地涌出,让他毛内悚然。他想,这些人要是亡命之徒,该怎么办?就算他冲锋枪里的子弹,百发百中,把子弹打完,也对付不了这连绵不断的强人狂汉!他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怎么办?如果放弃守卫,这一仓的粮食被抢,追下责任来,自己也活不成!可是,虽然自己有枪,却又寡不敌众。这样想着,再看看那还在不断往下窜的火把,他突然觉得这些火把,是鬼火!因为他已清醒的意识到,那山上是烈士墓,根本没有人家。如此想来,在这四野空茫的夜色里,他又不寒而怵。心一阵紧似一阵。汗透的衣服开始冰凉。火把越来越近,人影绰绰的奔向他来!危急关头,他又一激灵,卯足劲,大喊一声:“什么人!?”他这一喊还真管用!就像一位将军命令自己的部队一样,声音一出,所有的火把一下子便定格成一条随风闪动的线。夜,瞬时陷入百般寂静之中,只见山上山下,一路弧形的火光,无声地跳动着。此时的四伯,在这样的对峙中,仿佛自己的身体裂开了一条缝,那刀一样撕心裂肺的寒风,冲着他的心,疯狂地往他的身体里钻!以至于他仿佛一下子落进冰窟之中,整个身体都快要凝固了似的颤抖不已!四伯说,此时的他,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努力地镇静自己!他意识到,不管这一路的火把是人是鬼,还是邪不压正!因为他那一声吼,虽然显得底气不足,但毕竟制止了火把的前进!他再次握紧冲锋枪,壮着胆子,又一次努力卯足劲来,再次吼道:“什么人?再不说我就开枪了!”火光中飞来一个声音:“是蔡xx吗?我们是来接他的!”四伯一听,松了口气说:“回去吧,他不在。我叫黄存举,今晚替他值班!”沉默了一会,火光中,那人意犹未尽地说:“既然是你,那你就将就接你吧!”说着,火把又向前几步。因为“接”和“劫”在我们的方言中很接近,四伯以为盆地 一串火把真的要实施抢劫了!他想,既然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他朝天扣着板机,“砰”地一声,寂静的夜颤抖了一下,忽又恢复平静。那一连串的火把又被镇住了。忽然之间,那一列火把,调过头,慢慢地拆退。四伯估计他们没有枪之类的东西,便把电筒挟在腋下,冲向火把。是人是鬼,四伯想看个究竟。可他才路了几步,一眨眼的工夫,那一路长长的火把,突然之间像遁土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山上树林里夜鹰的叫声,阴一声、阳一声一传来。木楼板离地近一米的仓库底下,时不时地传来老鼠预谋的动静。蟋蟀之类的昆虫依旧那样地低吟浅唱。仿佛这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继续巡逻的四伯,突然想起他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心里又不禁惊恐起来!小时候,他爷爷在与人摆故事的时候说过,深更半夜的时候,如果突然之间有人喊你,你糊里糊涂地答应,你的魂就会被勾去。因为阴间每年都有“招兵买马”的任务,任务完不成,也会找机会“抓壮丁”。就像以前当兵兴抓壮丁一样,开始还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有钱人家不愿去当兵的,就出钱买兵。到最后就乱来,管你三丁、五丁,见到就抓!因此,老人们常警告小辈的少年、青年,在晚上,没听清楚是哪个喊你的情况下,千万不能答应,以防万一。因为这样的事例出了不少。
想到这,四伯又一个激灵,好像自己的骨与肉突然之间失去了联系,每一片骨头四分五裂,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混沌。
就这样,四伯在对那夜惊恐的回忆中,对夜色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无法适应。甚至擦一根火柴,都会吓得他大喊大叫!在他看来,火柴就是缩小了的火把。看到火把,他就会想起那值守之夜的一切,就会越想越害怕,就会越想越心惊胆颤。
单位上发现他这种症状后,曾试图送到医院去医治。医生说这属于精神问题。于是又送到精神病院。那时的精神病院,对于他这种情况,除了输点镇静药,发安眠药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后来精神病院的医生,给四伯开了几盒字眠药,交给四伯娘,要求每天睡前吃一至两颗,吃多了刺激神经得很,反而不好。
四伯回到家后,晚上只要人多陪他坐,不要擦火柴,不要摆鬼神狐怪的故事,不要开窗、开门,他和正常人没有两样,神智很清楚。但是晚上,要点灯,他都会把身子缩成一团。因为那煤油灯容易引起他的恐惧反应。而蜡烛要在天还没黑就点上,并用一个特制的玻璃罩子罩住,拿到四伯的房间才行。四伯睡觉就要这样点亮的蜡烛睡,而且要存林大伯陪着他睡才勉强睡得着。四伯娘想到家里还有三个娃娃,自己又身怀六甲,蜡烛这样点下去也是大不可细算的事。因此,当看到大伯与四伯睡着的样子,四伯娘就想悄悄地把蜡烛灭了。谁知轻轻一动,四伯便会惊醒过来。四伯娘也只好叹着气走了。
在四伯像正常人一样的时候,他经常对四伯娘讲,说是如果他死了,要四伯娘像我太太(奶奶的意思)一样,好好地把几个娃娃拉扯长大,让几个小的成家立业,说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四伯娘的。很多人听到他这样的话,都觉得四伯有自杀的想法,一方面细解、宽住他的心,另一方面,暗地里给四伯娘讲,家中绳索布带之类的要管紧点。安眠药也要控制好。
没人陪他的白天,四伯娘在家的时候,四伯老是唠叨,要四伯娘一定要像我太太一样,千万要把几个娃娃顾长大。一说道这话,四伯娘总是泪流满面,说四伯怎能忍心丢下小儿细崽地去!四伯要是走了,她一个人的日子如何过?四伯说老爷爷(他的父亲)还狠(健康并能劳动),他去了之后,老爷爷帮着,日子照样过。还说,他走后,国家对大人、娃娃都有点生活补助的,只要四伯娘一心一意地把几个小的拖长大,日子不会太苦。四伯对四伯娘讲的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四伯娘一直没有答应,四伯也就一天、一天地艰难地活下去。他给四伯娘讲,像他这个样子,再活下去,不但做不了哪样事,还会成为家庭的负担。因为他连院门都不敢出,不要说出寨门。不但做不了活路,还要人天天守着服侍。因此他说,这样活下去,他于心不安。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见了面的唯一的儿子原灵还小。他的父亲抱着的时候,哭闹起来,只会乱抓老人花白的胡子。年过花甲的老人,抱着哭闹的孙子,听着儿子说着的淡心话,常常不禁老泪纵横。
有时候,四伯会想起二老祖公黄实青说的话。一想起来,他就觉得“人生八字命生成”这句话不假。二老祖公虽然辈份老,但年龄上不过长他十来岁。四伯在村里读私塾的时候,就知道二老祖公的文才。二老祖太是有名的大地主、大资本家黄伟生的同父异母兄弟。后来,其兄为争家产,提枪撵打他而外逃。路到普定,凭着身上几个钱,找了个安身处。恰好遇县里招考科员,便报考。一考也就考上了。而且后来还当上办管业证、负责民生方面事务和民政科长。其兄便亲自背着一百二十个大洋前往赔礼。他便工作,便学习。不但学会阴阳,还学会了八卦,可以通过金钱课,预测人的吉凶。而且预测效果,八九不离十。解放后,四伯因为是中贫,又有点文化,县里招考公务员时,他去考。考取后,分在广播站,负责采写。有了工作才晓得知识不够用,四伯就买一些实用的词典、字典、新闻写作读本之类的书来看。他还保存着旧本的《安顺府志》。可惜在“文革”中响应“破四旧”的“号召”,被工作队的烧毁了。
由于四伯的勤勉,参加工作十年后当上了县广播站长。二老祖公黄实青作为地主成份,在那个年代,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但四伯常暗地里对二老祖公有所照顾。一是仰慕老人的才学,二呢,好歹还是未出五服的一家人。三呢,四伯还想请老人给他算算前程。虽然作为干部,不允许迷信。但他还是想悄悄地请老人帮算算,想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还有奔头。所以,在四伯三十七岁那年春节的一个晚上,他带上两斤糖,悄悄到二老祖公家坐,请老人帮他测测运程。二老祖公说他占卜金钱课要在夜深人静后才灵,要四伯把他的神艮八字留下,晚些时候占卜后,第二天告诉他。结果,第二天,二老祖公只跟他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存举,我说来不怕你多心,你的职务只能到这点。而且四十岁的时候,你自然会不想工作!”四伯听了这话很迷惑。因为他还雄心勃勃,还想干一番事业。因此他问二老祖公“为什么?”老人摇了摇头说:“到了四十岁,你就晓得我讲的话了”。四伯听了之后,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又想到,这毕竟是迷信的东西,信不信在人。可又想到老人给占卜的其他人家的事,还真十有八九都应验了。不过四伯又想回来,才四十岁,我怎么会不想工作呢?他这样一想,又觉得二老祖公的话有点可笑。不过,他不敢贸然将自己这种想法说出来。他想,过了四十岁再问一问二老祖公。
谁知,四伯真的在四十岁时,在那个夜晚遭遇幻境般神秘的火把鬼影。整个神经在反复不断的臆想中崩溃。每个夜晚,那怕有存林大伯相伴,也会在噩梦中惊天动地地喊叫醒来。时间越长,不要说四伯越来越瘦,瘦得像个猴子。就连那时比他小得多、身体强壮的存林大伯也成天眉眼不伸地样子。以至于存林大伯常为此感叹不已。
四惊恐成疾后,从开始吃安眠药的那天起,三四个月之中,他一直怀着告别人间的念头。在他长期的死缠硬磨中,四伯娘答应了他的请求之后的一天晚上,四伯身在床上,不声不响地告别了人世。据说那天他刚好四十岁整。
父亲说,听到四伯去逝后,他赶去帮忙。在他收拾四伯的床铺时,发现四伯的枕头底下,还有几十颗安眠药!父亲说,估计四伯娘每天拿给四伯吃的一颗、两颗的安眠药,四伯并没有全吃掉,而是存起来,准备悄悄地了结自己。后来,父亲问四伯娘,给四伯的药是否看着他吃下?四伯娘说,大多时候,只是帮他倒好水,把药放在他的手中就去忙别的事去了。父亲暗暗肯定自己的判断。
父亲说,存举四伯个头赶不到他的父亲寄川大爷爷。中等个头,瘦瘦的。常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衣荷包里挂支钢笔。走路不快不慢,轻脚轻手的。见人很客气。不过,表面上,他还是和当时被整的人划清界线的。实际上,不大得罪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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