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的老家,我曾有个梦姐。
梦姐跟我母亲相处的很好,因为母亲跟她都不会骑脚踏车。赶个集下个县她最爱跟我母亲一道,步行着,不急不躁的。两人的性格差不多,坐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拉不完的呱儿。
在我的印象中,梦姐很少因为一件小事情而生气,始终都是一张灿烂的笑脸。但有些时候,她也会流泪,会哭,但都是情理之中的。
梦姐短发拂颈,个头不高,身体微胖。她脸庞上没有漂亮的酒窝,也没有花儿般的润色,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脸的话,最合适的应该是“蜡黄”。
记得我曾经问过母亲,梦姐的脸为什么会这样,怎么跟人家的脸不一样?母亲说她生下来脾就不好,医生说她是血脾。(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脾,直到现在才知道。其实根本没有“血脾”这个病,但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梦姐到底是什么病。我问过父亲,父亲说,脾是造血器官之一,说她脾功能不健全,因此身子骨弱,不能干重活儿。我问父亲,梦姐怎么会胖呢?父亲说,她不是胖,是个子矮小,显的胖。)那时我才八九岁的光景,对这些都是懵然的,但我对梦姐很心疼。有时我会害怕她哪一天会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我还记得,梦姐天天来我家找母亲拉呱儿。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有时她拿着一个鞋样儿来问母亲,这鞋样儿是多大的,母亲便会用手拃量一下说40码。母亲问她是给谁做的,她说给她爹做的。你真孝顺,将来你嫁出去,你爹就不愁没有人给他送大鱼大肉了。梦姐则会羞着脸说,哪儿的事呢,俺不想嫁人。有时,她会拿着毛衣来跟母亲一起织。有一次,梦姐要织一件孩子的毛衣,母亲问她这是给谁织的?梦姐说,俺给你儿子织的,平日里你对俺好,俺得想着答谢才是。我听梦姐说是给我织的,不由得便偎到梦姐身边,说梦姐真好。梦姐说,织是给你织,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哦。我说,梦姐这么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梦姐比我大十九岁,比我母亲小五岁。因此,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很像我远在江苏老家的姑姑。但我为什么叫她姐呢?母亲说,这是辈份上的事情,等长大了你就懂了。于是我也不再多问。
母亲经常给我讲她跟梦姐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她们小的时候家里穷,粮食收得也少,她跟梦姐时常一起到湖地里去挖野菜来家烧菜稀饭填肚子;还说那时候买不起肥料,庄稼长得矮,长得稀,柴禾不够烧,她们就一起背着草箕到处拾树枝;还说那时没有电视看,所以啊看电影是她们最盼望的。只要听到谁说,哪里有电影放,几十里远也朝那赶。母亲还说,不光是她们,所以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听母亲形容那时看电影的场面,似乎比现在哪个明星的演唱会还要吸引人。母亲还说,有一次她跟梦姐听说县城里要放《白毛女》,在下午太阳没落山的时候她们就朝那赶了。那个时候没有脚踏车,村里的女孩子们都会凑上十几个一伙朝城里面赶。结果到了城里,那场电影却没放,她们只得朝回赶,嘴里还妈妈奶奶地骂传谣的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真是气人,又扑一场空。梦姐她却很逗趣地说,我们没有扑空,我们看了《英雄白跑路》,还看了《大路磨鞋底》。大家伙儿一听便乐翻了天。在那时,人家多用“英雄白跑路”和“大路磨鞋底”来嘲笑那些喜欢看电影却赶错了场或听错消息的 “电影迷”们的。听母亲讲完这一段,觉得穷也有穷的快乐。
梦姐没有进过学屋门,她家有姐弟九个,她排行老七,再说那时的农村重男轻女现象比较严重,因此她根本没有上学的份。我母亲因为好学,被外公送到乡里念到了初中。但梦姐喜欢识字,她经常来到母亲的小屋里,跟母亲学识字。母亲自然也教她。
梦姐跟母亲学字的时候,也有一些有趣的事儿。比如她首先就跟母亲说:姑,你先别教我其它字,就教我认会“男”和“女”就行了。母亲问为什么。梦姐说,听人家说有个女的上城里,逛到半晌要小解,去上毛厕的时候就急了,因为城里的毛厕都是两个并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而这个时候偏偏又没有人来小解。这可把她憋坏了……梦姐没有讲完,母亲就接着说:这故事到处都在传,其实很简单啊,你可以问别人啊。梦姐说那如果人家说你怎么连字都不识,那不更丢人?母亲说,那我给你说吧,这“男”字的笔画比“女”字的笔画要稠些。说着母亲就在纸上用铅笔写了起来,几遍一教的,梦姐也就认识了。
梦姐后来跟母亲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常用字,比如油盐酱醋、猪马牛羊等一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当然,最少不了得那就是她的名字。梦姐写她的名字可认真着呢,比一些初中生写得还俊!
梦姐的爹是个势利眼,眼光里似乎只有官和钱,其它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再说了,梦姐打小经常闹病,花得钱也不少。就因为这个,他还说过把梦姐“抱给狗啃了算了”的话。倒是梦姐的娘还算善良一些。
母亲时常说,梦姐家的姐弟几个,只有梦姐像她娘,其他的都随她们的那个在公社里当管片“片长”的爹。母亲经时常笑说他是“骗长”。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人给梦姐找对象了,这年她都二十大七了。因为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梦姐是个病秧子,谁也不想把这样的女人朝家里说。
给梦姐找对象的人就是我们村的大队书记,他跟梦姐的爹可是不一般的关系。这个时候,梦姐的爹已经当上了村长。这一个书记一个村长,那关系是不能差了,况且村长是书记一把提上来的。梦姐的爹因此就私下答应了这桩亲事,收了那家人的财礼。既然是书记给保的媒,这男人就搁心里料想也不会差多少的。于是梦姐就坐着大队书记的脚踏车,到那男人家去看门户了。结果见到那人时,梦姐彻底地失望了。听梦姐到我家跟我母亲说的情景大概是这样子的——
梦姐刚到他家时,他家的人就不让梦姐见那男人。梦姐说我来就是看他的,咋个不让我看呢?后来在梦姐的强意要求下,那家人的父母才把那男人找来了。那男人来的时候,头毛窝还有几根碎麦穰。梦姐还看到,他家人用温手幅给他擦掉滴拉下来的浓鼻涕。当那男人来到堂屋见到梦姐的时候,更是离谱了,两只眼直楞楞地瞪着梦姐,瞪了半天说,你是俺对象?你是俺对象?说着就朝梦姐的身上扑,如果不是书记拽住,说不定那男人要干什么呢?梦姐看到这样的情况,二话没说,跨出门就朝家跑。书记骑上脚踏车撵上梦姐,问她怎么不吃完饭再走?梦姐,看那男人恶心。书记说,你这丫头,人家都准备了一大桌子好肉好菜,鸡鱼肉蛋都有你也没动心?梦姐生气说,表大爷,你要想吃,你再回去呗,人家桌子上还有好酒哩!书记说,你看你,我还准备今天中午沾你的光吃一顿呢!梦姐说,那你去吃吧,我自个儿回家,反正路也不远。
听到梦姐讲到这里,我就笑了。母亲说,你这不是把俺们的书记都得罪了么?梦姐说,俺才不管他哩!他口口声声说跟俺爹是表兄表弟的关系,说给俺介绍的男人差不了,都是屁话。梦姐说到这里,母亲用手指着她,噗嗤一声笑,说你这丫头咋还学会脏话了?梦姐说,姑,你别笑我了,人家来跟你说心事,你还来取笑俺!
母亲跟她说,你这是把书记给得罪了,你爹一定会生气的,你好歹也在人家吃完饭再回嘛,这样也给人家留了面子,就算那男人有缺点,回来再说也不迟啊,你怎么能把人家那热火朝天的心情给浇上了冷水?梦姐说,我才不管他呢?反正,我决定以后不再嫁人了,光棍一辈子也好!
梦姐在我家正说话间,梦姐的弟弟找来了,说她爹要找她。
梦姐再次来到我家时,她在母亲面前抽抽泣泣地说她爹叫她回去的事。我这才知道,那天她回去被骂了一顿,脸上还被她爹扇了一耳光。她爹说她不给家里人争气了,说不给他争气了,做出这样不讲礼节的事来,让他将来怎么面对书记啊……反正都是与“面子”有关的话。
梦姐的爹还说,你不小了,得嫁人了。你姐弟九个就你跟老九没有谈婚论嫁了。老九还不愁,他还年轻,可是你都马上够三十的人了,再不嫁,真怕难嫁了。梦姐回说,我到死也不嫁!梦姐的爹气得嚼胡子瞪眼睛的,就手打了她一巴掌。梦姐的母亲心疼梦姐,倒想为梦姐说几句,但是男尊女卑的家庭里根本没她插嘴的份。
自打那次事情以后梦姐就很少回家了,她在我家睡,在我家吃,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母亲还专门给父亲分了床,跟梦姐一床。
一个月后,梦姐的爹把火发到我母亲头上来了。
他来到我家跟我母亲说,如果以后小梦再要朝你家跑,别怪我不给你讲道理。
母亲只有把梦姐撵回家去了。但后来,梦姐还是天天来我家,一般都是白天来,特别是农闲时来得更勤。就像前文说得那样,总是找些做针线活的理由来我家找母亲拉呱说心事。
我九岁的冬天,果然穿上梦姐给我织得毛衣,那毛衣是用橙黄色的毛线织的。梦姐说这颜色鲜亮,穿在我身上好看。还说我穿上这毛线衣俊俏了许多。母亲自然为这件毛衣,打了几块豆腐,买了一条白鲢,请梦姐到我家来吃了顿晌午饭。那天我父亲去干建筑队活儿去了,她跟我母亲还喝了一点白酒。不过我倒觉得她喝了酒的时候,更好看,脸上红通通的,比平时那蜡黄的脸要好看得多。
听母亲说,她在那次被她爹打了一耳光之后,已经吐了两次血了。
但是,她所外露出来的总是灿烂的笑脸,总是跟春天的油菜花一样,虽然煞黄,但还是很好看的。
再后来的时候,在我十岁的那年,梦姐跟母亲还学起了脚踏车。因为这个时候脚踏车已经普遍了,我家也有了一辆永久牌脚踏车。
梦姐便到我家找我父亲说,叔,你教我跟姑学脚踏车吧。父亲劝说,你们岁数已经大了,眼睛不够使得了,再说你俩个子都那么矮,稍不留心就得跌跤栽跟头。我母亲也趁热闹似得说,你就教吧,看小梦这么用心。我父亲也是个忠厚的人,没用梦姐和母亲多劝,就答应教了。
为了不怕在白天让别人看着,梦姐说就在月佬地亮堂堂的时候教吧。我母亲也这样说,都这么大的人再来学脚踏车,人家看了不会笑话死了才怪,我看也就晚上学吧。于是在月佬佬最亮的时候,父亲就教她俩学自行车,可是这两个矮女人,不仅不灵活,还有些笨。最终谁也没能学会,梦姐多么希望自己会骑脚踏车,能跟其他年轻人一样骑着车子赶集。梦姐经常在我母亲面前说,阿姑,其实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学车子。母亲问为什么?她答,我只想学会后,能骑车带着你去赶集,这样我们就不用步跑去赶集了。你看你家阿叔经常干瓦匠经常不在家,家里买个什么东西都得你去跑,你这么胖,走起路来也不灵活。
母亲为梦姐的心思所感动着。但是没有学会自行车,显然是梦姐生前最大的遗憾。
我十一岁那年上了初中,梦姐已是而立之年了。
这一年又有人给梦姐介绍对象。这个男人叫毛球子,是城里人,贩鱼为生。媒人是梦姐的妹妹——媛姐的丈夫。媛姐早在三年前就嫁到城里去了,她丈夫是城里当官的,虽然职位不大,但家里生活还比较宽裕的。平日里回乡来,她丈夫都是开着单位上小轿车来的,这可给梦姐的爹带来了十足的面子。每次媛姐从城里回来,她爹总会老早地迎了上去。他要给他的女婿打开车门,还要及时地给他的女婿敬上一支专门准备的黄山牌香烟。他女婿老早就说过,爹,下次我来的时候,你就不用来迎了,万一这没停稳的车轮子把你轧着了,小媛可饶不了我。他却总是一步一点头地说,没事没事,我的眼机灵着呢。
毛球子是媛姐老公家的亲戚,属沾边抹角的那种。
毛球个子矮小,而且肥胖,脸上有好几个大麻子,牙齿被香烟熏得跟粪堆一样黑,两只眼睛还一挤一挤的,每挤一次眼,他的眼角总会出现深深的纹线,幽默极了。
曾经说过不再嫁人的梦姐,这次又犯了难。她心里很委屈,总是想哭。
在毛球子和媛姐,还有媛姐的丈夫都回城的时候,梦姐又来找我母亲。她要让母亲来给她拿主意。其实母亲也心疼她,她毕竟是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如果她不是年龄大了,身上还有个病根,兴许能嫁个好人家的。但事实上老天已经把这个命赐给了她。
母亲跟她说:命是躲不过的,一个人生下来注定是什么命他就是什么命。
梦姐说:那男人这么丑。
母亲说:其实那个城里人来时,俺们一庄子的妇女都去你家门口见过了,我能听到庄里的妇女们的七嘴八舌,她们都希望你能找个婆家,好有个落脚。你现在老是在娘家也不是个事,你的几个哥哥嫂嫂早晚得嫌弃你的。现在你爹说话还当个家,万一哪天你爹在你那个大家庭里没了说话的权力,也就没有你容身的份了。你别看你爹平时罗唆你几句,也打过你一耳光,但他心里还是为你好的。
梦姐听母亲这样说,她的泪已经流了出来。她说,姑,俺真得不想嫁人。
母亲说:小梦,在这个庄子里俺俩最好的了,虽然你叫我姑,但我跟你平日也像姐妹,这大家都能看得出来的。姑不是把你朝坏处劝,姑也想你好啊。不要说以后了,就看现在吧,你的几个嫂子已经在庄里,人前人后地说你的不是了。你虽然没听见,但我是听见了。我心里为你鸣不平,但我又不敢乱说什么。你家在俺这个庄子权势大,俺可不敢多说,怕惹恼了你的哥嫂,俺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啊……
梦姐似乎我母亲的气了,她没听母亲说完,就走了。走时还说,姑,我把你当自己的心里人,你却把胳膊肘往人家的心外拐。
梦姐带泣而去后,母亲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我的眼睛模糊了。
第二天,梦姐没来我家。以往她每天都会来,而这一天她没有来。
母亲吃完早饭,就将梦姐平时最爱坐的那个板凳摆在了门口。直到晚上,太阳落尽,也没有等到梦姐来。吃完晚饭的时候,梦姐没来,梦姐的爹却来了。那个老头平日根本不来我家的,可能是因为我家穷,我家没有好的香烟和好的茶叶吧。这天他来了,还提了两瓶酒。我父亲见他来,忙把他请进屋里。
他进屋后,吭吭了两声说,老弟,我知道你早晚爱喝两盅,所以就提了两瓶好酒来,这是俺家小媛从城里带来的。我父亲说,那怎么使得?他说,别客气了,都是自家人。说完又朝屋里看了看说,素娥妹不在家啊!
我说:我娘去西头牵猪去了。
他只说了一个字:喔。然后他起身给我父亲敬了一支香烟。我父亲说不会这个。他说,我知道你不会,你先接着,算是领我的情了。于是父亲就接了。
父亲问:村长到俺这门上来有事么?
你可不要叫我村长,还跟着素娥妹学,叫我大哥吧。
嗯,那也行。大哥,俺招亲到这个村的这十几年来,多亏你给照着啊!
瞧你说的,想当年表叔没去的时候,对俺家也关照不少啊。
嗯,我听说过这事。那个年头小柳他外公做个小生意,确实跟你家交往密切些。
梦姐的爹跟我父亲正聊着,母亲来了。
梦姐的爹直入主题地说:素娥妹,俺家那小梦为这门亲事在家里闹着哩,一天到晚只会哭,你说她的身体这么虚,万一哭出个什么事情来,怎么得了。俺也知道小梦经常来跟你说掏心窝的话,所以这就来请你了,你看你能去劝劝小梦不?
母亲说:昨晚我是劝过她的,可能她还生我的气,今天连俺家的门槛都不踏了。
要不然,你到俺家去吧,她在她的暗屋里反闩着门,这一天没有吃东西,谁也劝不动。
母亲听到他这么一说,心里似乎也挺难受的。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便朝屋外去了。
那天母亲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母亲是耷拉着脸回来的,脸庞还有未干的哭过的痕迹。
一天后,梦姐又来我家了。她是笑着来的。梦姐的娘也来了。
她们是给母亲送喜糖来的。
梦姐说:姑,我想通了。梦姐说完从她娘提的小手篮里取出一个糖果,剥开来放在我的嘴里说,柳都长大了,俊多了。
我说:梦姐,我哪里长大了,一直都不懂事呢。
梦姐说,等我嫁到城里,带你进城去看凤凰山,好吗?你不是早就想看凤凰山了么?
我高高兴兴地又蹦又跳地乐着。
一个月后梦姐出嫁了,母亲没有去看她的婚车,虽然母亲答应她去看她的婚车的。但我去看了,我看到梦姐打扮得很漂亮,短发被化妆的人安上了假长发,脸上还擦了粉,头上带着一朵红花,身上穿着大红色的结婚礼服。
梦姐在上车前来到我面前问,小柳,你娘呢?
我说:娘没来,在家呢。
梦姐什么也没说,拽着我就朝我家跑。
只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哪里,手里拿着她跟梦姐为大闺女时照得相,那相片母亲收藏得很好。相片是黑白的,在村后那四月的槐花树下,母亲跟梦姐都扎着独辫儿,两个搂在一起,笑得很好看……
我能看到,拿着照片的母亲,眼角挂着泪珠。
梦姐在母亲的面前蹲了下来,叫了一声:姑——
她趴在母亲的膝上泣不成声。
母亲忙扶起她,说小梦,不要这样,不然妆掉了难看。母亲又朝我叫,小柳,你赶快到我屋里把手巾拿来。
我嘣嘣嘣地跺到母亲的屋,嘣嘣嘣地把母亲的手巾拿给她。
母亲忙用手巾给梦姐擦泪,说可不能哭,这雪白的粉哭掉了就不好看了。
通过母亲的提醒,我才注意“白”这个字眼。我又看了一眼梦姐,她的脸煞白煞白,像一个女鬼一样,白的有点吓人。我的心里顿时疼痛了起来,难道梦姐真得会离开我们么?她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的眼睛看花了?我悸跳的心,不敢继续朝下想……
母亲给她擦干了泪。
母亲把她送上了婚车。
婚车开走的那一刹,挂在母亲眼角的泪珠,这才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一年后,梦姐在毛球子家生下了一个女孩,那女孩身体也不好,医生说是遗传因素。
我十二岁的那年腊月二十六,梦姐回娘家来送年礼,她先在她娘家过了一天。第二天,就抱着她的女儿,和她丈夫毛球子来到我家。他们提了一些肉鱼和糖果之类的年礼。
母亲接过梦姐手里的孩子,抱在怀里晃悠着。我伸过头去,看了看梦姐的女儿。
我说:梦姐,她长得真好看。
梦姐说:是吗?有我好看吗?
我说:嗯。
梦姐从毛球子提的红塑料袋子里掏出一件雪蓝色的毛衣,说小柳弟,这是我给你织得,穿上试试大了还是小了。我高兴地接过毛衣,蹦蹦跳跳地到屋里将它换在了身上。我跑出来跟梦姐说,刚好。
母亲把孩子递给毛球子,然后将梦姐拉到身边,说让我看看。母亲说:小梦,你瘦了,瘦多了。梦姐说:瘦得好,总比以前那虚胖要强得多。
毛球子接道:自打她生下孩子,经常咳血,这不到一年就瘦成这样了。毛球子说完脸上带着欲哭的表情。
我心里也不好受,梦姐是瘦了很多。她的脸色不是蜡黄,而是苍白。她的笑不再是黄黄的油菜花,而是白白的刺槐花。我又担心了起来——梦姐是不是真得会离开我们。
那天中午梦姐是在我家吃的。吃完饭后,母亲将毛球子叫到她的房间,说有话跟他说。
母亲跟毛球子聊了一会儿。出来时,毛球子跟梦姐说,咱回去吧!不然晚上,没有回城的车了。
梦姐说: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母亲也劝说:快回吧,不是我撵你,毛球子说得对,等晚了就没车了,再说了,这身体不能耽误,听毛球子说你家里的药草还没喝完。这药啊得顶上趟喝,可不能断断续续的。
没事,我打小就这样,这三十多年不也是好好地过来了?梦姐停顿了下,又接着说:既然姑不想留我,那春节过完,我再瞅空来看你。
母亲说:初六你不就回娘家了么?到时候你跟小媛她们一起,都来俺家好好地热闹一回。
梦姐笑说:嗯,到时一定来。你把菜备好就行了。
……
那天梦姐回她娘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梦姐走的时候,我拉着母亲的衣角,问:娘,梦姐是不是真得会死?
母亲说,不许乱说。再接着,是母亲那沉思的苦闷。
春节过完后,屋檐上的雪开始融化了,阳光也亮了起来。我一天天地数着,心里盼着正月初六这一天。我要在这天送一幅画给梦姐。这画上面有村庄,有树,还有春天那绿油油的麦田。在广阔的麦田上,梦姐的家人和我还有母亲,我们一起在春天的麦地里,放飞了一只大大的蝴蝶风筝。这画我画了好多天,因为我画画不好,所以画了一幅,不行,又画一幅,直到画到满意为止。
我把这画整整齐齐地铺掖在我的床铺下,就等着梦姐的到来。
然而,正月初六到的时候,梦姐没有来,是他的丈夫毛球子来的。
毛球子扎着白布,他女儿的襁褓外面也系了一根孝带。我们满庄的人都知道,他是来梦姐的娘家告丧的。
毛球子也来我家了,他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母亲把他扶起。
他跟母亲说:她在初四的下半夜,一个劲地哕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已——已经——晚了……
没错,这天是正月初六,是闺女回娘家的时候,本来我是打算梦姐今天会跟媛姐一起带着她的女儿回娘家来的,可是……
毛球子走后,母亲呆立着,嘴里念叨着说:这是迟早的事情。
我说:不!
……
梦姐火化的那天,我跟母亲坐着梦姐大哥开得拖拉机去了城里。一路上看着路边的雪都化尽了,青青的麦苗也浓郁了起来。前方的路在朝后跑,路二面的树和行人总是躲着我,朝我的身后藏。
梦姐说过带我去凤凰山的,但她没有兑现这个承诺。我坐在拖拉机上,县城北面的那一座架着电视塔的凤凰山已经进入了我的眼帘。那山上的尽是青翠的松柏,染绿了化雪后残余冷气的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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