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姐家的儿子今年结婚。这也可以说是姨姐的最后一台戏了。姨姐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终于可以和姨夫安享晚年了。望着姨姐那沟壑纵横的脸和那耙子一样的双手，我真不知道姨姐是么走过来的？我曾问过姨姐，你是么走过来的？姨姐望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唉，想想心都紧了。不过，”抬手擦去流下的眼雨，“么过来？前无来兵，后无援军，咬咬牙就过去了。”说完，又是一声叹息。接着，姨姐又不厌其烦地讲起了她的艰难历程。

我现在连外孙都有了，但我只要一想起我走过的路，我就恨我那老鬼（指父亲）。前些天那老鬼来，说他的日子不好过。我大骂一顿把老鬼赶走了。要不是老鬼硬要我嫁给他屋里来，我也不至于受这个罪。

我今年才五十五岁，当家家是肯定了的。可我在十几年以前，我才三十五岁，就有人喊我家家了。你看我这眼睛象双烂桃子，一刮风就流泪。烟一熏也流泪；你看我这脸象枯树皮；你看我这双手象耙子。我年青时哪是这样？我长的虽然不是蛮好看，却也不丑。我那眼睛是双滴溜溜转的杏仁眼。我那脸是白里透红的苹果脸。我那手是柔软绵和的肉手。关键是我那皮肤，没得一个疤痕。浑身上下枪（象）缎子。摸上去要几柔和有几柔和。

我也曾找了一个伢。别个屋里的条件有几好。现在别个屋里的儿子姑娘都在广州深圳打工赚大钱。别个那两口子坐在屋里吃喝，养的枪（象）老爷太太。前些日子我碰倒别个，别个都说认不出我来了。我把别个一比，我都可以当别个的姆妈了。我回去跟那我老鬼一说，那老鬼拿起扁担把我撵得飞跑。说你要退他老子跟你拼命。说你个姑娘伢生究的菜籽命。撒到哪里就是哪里。想好得不到好。贪图享受怕吃苦脱个么人生。勤扒苦做生富贵。老鬼一吓唬把我吓唬住了。我也不敢再说退亲的话了。

我出嫁的那天，我当倒老鬼说过，我恨死你了！现在老鬼说要我来搭救他？我恨他都还恨不过来我还来搭救他？他哪晓得我受的苦？他要有我这个姑娘他就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现在他还好意思要我来搭救他？我在他面前脱了回生真白脱了。小没让我读书，大没让我享一天福。我只落了个做。落了个打。他现在还好意思要我来搭救他？亏他还说的出口！

也怪我当时太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没有坚持住。要不然我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我也不是怕做事的人。勤劳是可以致富。但有那个底子总比没得那个底子要强多了。你想赶上别个得费多大的气力？更别说超过别个了。用现在的话来说，你和别个不是一个级别你么和别个比？

我到他屋里来，说句揎丑的话，连个遮羞的位置都没得。真枪（象）别个奚落人的话，“月点灯，风扫地，滚鼓挡门。”妆新穿的衣服都是借的他姐姐的。第三天就要我还给她姐姐了。不是我到现在在他姐姐面前都说不起话呀。我来的第三天就出了工。第四天就要我烧火了灶。伺候老的小的。两个老的才五十多岁，打得死老虎。要做还做不得几划子（船的意思）啊。可他们不做。干在家里当爹爹婆婆。要吃要喝。要是做他屋里哪这穷。还有个妹妹，才十几岁，又不懂事。强死糊天。也是要吃要喝。动不动就和你吵。后来，她说了个婆家，大悟的，问我好不好，我说，好好好。早早地把她揎起走了。不过，她现在是真好。三个姑娘一个儿子。三个姑娘都参加了工作。儿子还在读书。妹夫子现在一年赚几十万嘞。

我来的第二年，就起了个屋。八柱两间。屋做好没两月，就生下了大姑娘。做月子不到十天就下地干活。不干活哪个给你吃？两个老的你想他们给你烧一餐火比求神仙都还难。我是娘屋的老的没享倒福，婆屋的老的也没想倒福。两头老的我都没想倒福。瞎子算命说我是生究的造孽命！第三年，又怀上了第二个姑娘。年底又生下了小姑娘。生大姑娘的时候，还喝了几回骨头汤，吃了几次鱼。生下小姑娘连块骨头屑子都没看到。太把人不当人看了。唉，哪个叫我不会生养哦！老的看你鼻子不是鼻子，小的看你脸不是脸。事是要你做的。吃是没得你吃的。有好几回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我又硬不起这个心来。我死了不要紧，她老子可再找一个。苦的还是我那两个伢呀。我本不想再生了的。我想好好抚养我那两个姑娘。让她们不要象我一样从小受苦。可她老子却劝我再生。我是坚决不答应的。我说，我们本来就穷。生那多不更穷？再说，这第二胎都好不容易过了关。再生，不要罚得你倾家荡产？你工作虽然赚不到么钱。可总比在家种田强。想再生就要丢工作。我说，你舍得？你哥哥（指姨夫）他想了想，说，生了再说吧。唉，也难怪你哥他想要儿子。他们家两代单传。他总不能在他这代绝后吧？其实，我内心也想再生个。我就不信我生不出个儿子来。我不能让别个说我没得用。骂我是孤老！不过，话虽这样说，可怀到肚子里了，你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到。它说是个么家就是个么家。别个为了要儿子这里去照那里去照。照出来不是儿子就打掉。我是黑不了这良心的。儿子姑娘都是娘身上的一坨肉。儿子是人。姑娘就不是人？所以，我跟你哥说，这胎不管是姑娘还是儿子，生了都不生了。你哥也同意了。后来，就添了你这个姨侄儿子。唉，现在都要花红结果了。

不消说，工作是不能再搞了。回来搞么家呢？好在已分田到户。再也不看哪个的脸色了。我种好种拐是我的事。不过，话是这么说，真要拼起来，你还不拼不赢别个呀。六七十亩水田，不要说做事，就是走完，也都得大半天。没得法，我还不得拼命啦。你哥他是没做惯的人，公子样惯了的。每天一到中午，你就是秧把子打在田里了，他都要睡一两个钟头的。为这该打了好多劫哟。种了几年田，泥里水里，把人都拖垮了。唉，哪一天不是含倒饭跑啊。不跑行吗？跑慢了水都没得你喝的。更不要说吃米了。日子刚有些好转，两个老的接二连三地就死了。又穷得枪（象）水洗。你还不又要拼死拼活地做啊。

大人造孽，几个伢儿跟倒我们也造孽。为么家几个伢都长得枪（象）丁香？穷的嘚。枪（象）那谷一样，你不撒肥它就不长。脱生在我们家，不要说吃好穿好，能活命就好。

我那大姑娘，画么家枪（象）么家。要是画个雀子它都可以飞起来跑的。你郎是看到她画的东西了的。是不是画得蛮枪（像）？要是脱生在别个有钱的人家，还不是个画家呀。可她，初中没读完就下学了。就出去学手艺。可怜我伢，想我给她买个剪子的钱都没得。亏我伢造孽还把那手艺学到了家。现在还不扒得住饭碗了。

小姑娘也是。初中也没读完。出去打工去了。虽没得大姑娘分得好，可饭碗还是扒得住的。找了个山东伢，外孙都添了。嫌山东穷。现在回来就在附近上班。

儿子更不消说。别个说儿子是宝，可我们家，粮食没得一颗。钱没得一分。我拿么家把他当宝啊。为了要十块钱，我打了他一整餐。你郎说，为么家？我没得嘚。我有我舍不得？过后，我伤心了好多天。儿子初中勉勉强强读完。后来又去读职校。我把家里的口粮都卖了。还

不想让他有个好前程啦。现在马马虎虎糊得上自己的嘴巴。

说起这些家常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唉，么时候想起来么时候肉一紧嘞。其实，这脱人生也没得个么意思。劳扒苦做大半辈子，抚养儿女胳膊腿一般长了，自己说享点福吧，阳寿又尽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这人这一辈子啊，你不为儿女，你总要为点么家嘚？你总不能枪（象）猪、狗样吃了睡。睡了吃吧？苦是苦点，可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