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偷换之趣》彭淼

发表于-2008年10月30日 早上9:14评论-0条

喜欢与谷子在qq上打缸(方言,折辩之意),一则是无聊找聊,填补空虚;二则多少有些臭味相投,交流交流,相互牴牾,期有所得。前天,闲翻古诗词,在百度里搜李商隐,意欲探探朦胧诗鼻祖之风貌。见其《无题》章颇多,便一气读下来。偶择得一首: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初读,似有惊喜,细读,更有击节之冲动。并不仅为尾联“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光阴一寸灰”的相思之痛打动,更为颔联“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进回”的意景之美所折服。当时手头无书,又懒得敲键盘查找,便自以为是的将金蟾意会为太阳,将玉虎喻作月亮,心中描绘当时:想春日的清晨,美人起床慵倦地打开门窗,即有第一缕阳光照来,这情景已是十非小资。偏这阳光却如温驯的小兽,是轻轻咬开紧闭的锁钥主动而入,又薰染着春花的香气…… 到了傍晚,一轮明月映照中庭,美人于井边汲水而归,天上月影摇晃于铜盆之中恰似一团烂银,无意中牵动良人之思,隐约间一声轻叹,不知是怨明月的招惹、还是风动了心弦,怎叫人不欲罢犹怜?斯情斯景,该是何等的浪漫而富于动感!

有了这样的感觉,便把诗贴给谷子,一并谈了自己的见解。没成想谷子偏做顶针,说他的感觉没这么美,那金蟾一定不是太阳,那玉虎也不一定是月亮,很有可能作者只在写实。金蟾烧香,玉虎牵丝,就是晨起烧香和傍晚汲水,没有什么特别。并且建议我在网上查查原义。拗不过,我又重上百度,查了金蟾和玉虎的原义,才知道出语大谬__原来金蟾是月亮的别称,而玉虎则是井上辘轳的代名。义山先生写景,全取了夜色。何况金蟾啮锁,恐怕还不一定是写月色照人,而是实纪礼器图案,而玉虎牵丝,仅只是井绳的收放了。

但我仍不服输,继续与谷子打缸:若如此照实理解,则诗有何味?西谚说“一千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诗人且说诗本事,哪管读者心中趣!谷子回:你如单相思患者,人家美眉瞟你一眼,你就以为春心相许,其实那不过是人家避一避风中的砂子。

我再回:就是喜欢那眼眉。

手头一本《古今谈概》,已翻得无头缺尾,无事读它,独享独乐。若释卷之后,其实记得的趣事趣话不多。《营丘士》是记得挺牢的一则。

营丘士性不通慧,好折难而不中理。一日造艾子问曰:“凡大车之下,与橐驼之项,多缀铃铎,其故何也?”艾子曰:“车驼之为物甚大,且多夜行,忽狭路难避,借鸣声相闻,使为计耳。”营丘士曰:“佛塔之上,也设铃铎,岂谓塔亦夜行,而使相避耶?”艾子曰:“君不通事理,乃至如此!凡鸟鹄多讬高以巢,粪秽狼籍。故塔之铃,所以警鸟鹊也,岂以车驼比耶?”营丘士曰:“鹰鹞之尾,亦设小铃,安有鸟鹊巢于鹰鹞之尾乎?”艾子大笑曰:“怪哉,君之不通也!夫鹰隼击物,或入林中,而绊足掐线偶为木所绾,振羽之际,铃声可寻而索也。岂谓防鸟鹊之巢哉?”营丘士曰:“吾尝见挽郎秉铎而歌,不究其义,今乃知恐为木枝所绾,而便于寻索也。抑不知绊郎之足者,用皮乎,用线乎?”艾子愠而答曰:“挽郎乃死者之导也。为死人生前好诘难,故铎以乐其尸耳。”

好多人都把这则笑话当成诡辩的范例来读,有人甚至写过大块文章,如何以归谬法来破解云云。其实我不这么读。逗我兴趣的是当时场景还原。想象营丘士人某甲,踽踽而来,造访大宗师艾先生,为何偏不问道,开口便摇响铃铎?一路偷换、混淆过来,竟然让哲学家也词穷了。因此我以为营丘士本非性不通慧,实为诙谐促狭,其目的就是要为千古留一段佳话。

由此我联想到小时侯的一段童谣:

捡分钱,买豌豆,么的豌?台湾。么的台?高台。么的高?石膏。么的石?粮食。么的粮?车梁。么的车?风车。么的风?北风。么的北?南北。么的南?花篮。么的花?萝卜花。么的萝?大锣、小锣,敲破你的狗脑壳!

这段童谣有《营丘士》同样的趣味。问与答,都不在同一个主题上,但连环转结,现偷现塞,却也奇妙。我记得小时侯唱这词时,必是两人一问一答,唱到“大锣、小锣”时,双方看谁出手快,以敲到对方的头为赢取乐。这比起艾子来,算是有手上动作了。

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律治的社会,但有许多事物并不非此即彼,一些快乐的偷换,却能博得一时的轻松,这尤其体现在文字上。儒家讲究道德礼法,缺少些机灵活泼,故孔丘见二儿辩日,穷于词理而怅返;道家虽然空灵,艾子却听不得聒噪,落下愠色詈骂的尾巴;最妙是佛家的清禅,僧问从捻禅师“如何是赵州?”答曰:“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或曰不知所云,得小心一记棒喝,却又尽落风流。

天下之大,其实都在偷换,文章偷天地风流而成句,猿猱偷万物道性而灵长,春花偷日月之辉而粲,夏柳偷季侯之风而媚。世界如此之美,有此乐事,何不共一偷之?

2008-10-2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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