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寒冷的季节,她去了没再回
1
那年故乡的冬天很冷,连路边站的电线秆子都瑟瑟地应着风声打寒颤,几条把村子和外界联姻的高压线落寞地挂在半空里,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是一根电柱子,有的站在田里,有的跑到山脚沟里。
平日里,空麦坝上的电秆子从没有冷过场,不时有鹊鸟站上去开演唱会,也有不少孩子对坝子里晒的各家的谷米花生辣椒感兴趣,偷偷蹿到摊开的堆堆边上鼓捣一下子,有抓把谷子去玩散花游戏,有搞颗辣椒去捉弄人,也有贪食的孩子就是干脆地抓花生吃,偶尔还是有好心地年纪很小不懂事的毛屁孩子,就是捞起谷子去赶着被大人们邀开的鸡儿喂食。当然这些都被大人反对,不管哪个大人看见都会轻则喝骂重则追打,直到猴孩子们都被赶鸭子下水似的一下子全扑干净,待大人们走开,大麦坝上的电桩下又恢复热闹场景,连得了甜头的鸡儿也咯咯哒哒地奔这里。
那年的冬天,所有电线秆子都显示出无比的萧条,连大麦坝上的空地都冷冷地,这一切似在嘲笑电秆这个季节太不搭景,搞出高处不胜寒的架势。
她小名叫妞儿,妈妈生她下来没有一个小时就死去,接生婆说是她克死,于是,她成了父亲眼睛里不祥之物,常常在下地回来喝口小酒才睡觉,从三岁懂事那刻起,只要父亲喝酒时,她看到他眼睛都是冲她瞪住,眼睛里满含敌意。但是,父亲还是很克制,从来没有打骂过妞儿,虽然对她也不是很好。从小,她就睡在灶门前的柴火堆上,父亲说那暖和。到她五岁半,村里来了个会识字的大哥哥,在山间的空磨房里挂块牌子教书,父亲还同意她每天去听先生讲课。
2
那年是村里最冷的一年,到处是东风肆掠的痕迹,透过妞儿家土墙上面的壁洞闯入的风刀子最厉害,趁着继母睡觉时把她的脸割开一道一道冰口子,嘴壳子上也能剥下一块一块的薄皮子。幸好她是睡在灶炕底下,虽然干柴铺床冷的很难立刻入睡,却少了遭遇从土墙壁孔,钻入室内行凶的风刀子的强*。
躲过了被风刀子残害,躲不过继母的泄怨,继母把没有想到在土窗上挂块布帘的错,算在她软弱的爸爸头上,第二天一大早,凶狠的继母就对爸爸一顿大吼大叫,逼着他从当月屈指可数的工分里拿出一部分,给供销社铺子里送去,换块灰卡其布料子回来做土窗的风帘。父亲有愧于继母,说亲时媒婆对继母家隐瞒了他有个八岁女儿的事,不然,又穷又带孩子的父亲,再是把干地头田间活的好手,有过乡下农村私塾三年级文化会识几个字的继母,怎么说还有个城里修自行车的远房表哥,不是媒婆骗人说死也不会嫁来这穷山村里。
继母来了,知道真相,闹,那年月谁也不敢搞作风问题,于是,就只有委屈在这屋子里头当起一把手,父亲整天地里田间忙的团团转,回来还得听从继母的调遣,因为继母一句说话:“闺女大就不中留,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父亲就让她从村在外面山间的小学堂回了家,说是小学堂,也就是原来李家的豆腐房,有钱的李家被打倒瓜分后,他家在山间的豆腐房就被挂上块毛胚扳子,一个外来户,稍有点文化的大哥哥用毛笔在板子上工整地写下学堂二字,就开始教学。教师只有大哥哥一人,教室只是几平方米,随便从附近各家借来几条成色很旧的长凳,用木片扳子拼成可以将就放粉笔的讲台,村支书亲自进城弄来两盒粉笔和一块黑板,据说每家都摊了工分在粉笔黑板里面,有了这一切,先生就开始天天定时开讲,有时是说岳全传里的英雄人物,有时是水浒传,大哥哥讲课内容没个准,来得人多时长条凳挤不下,后来的需站在窗外看。可是,就是这样的学堂她还是喜欢,舍不得不去。还常常为那些在窗外抽旱烟插嘴的农汉们的无知吐唾沫舌头。
八岁有的继母,她开始在家干活,偶尔趁打柴的工夫也去豆腐房窗外面站站,听听,有相识的妇女来赶紧离开,怕被瞧出来随便告诉继母去,那她回家就要遭殃。继母对她不好,常在父亲看不见时赏她耳光,在她细薄肉嫩的小脸子上狠劲掐上一吧,因为她掰玉米棒子专心,往开水瓶里上开水没跟紧,动作慢点,夜里暖瓶水倒来洗脸不很热,继母就让她跪在四面受风的土墩上,半夜。
那天,因为风把继母的脸划开,父亲去供销社换布帘,继母就让她接盆冷水放在土院墙外的小洗衣台上,把一双手撑进冰水里泡着不动,冷的她上下牙关打紧,本来衣襟单薄的身子随即打颤,还不能惊出声来,有路人远远在土坡下的田间小路经过,看见她招呼说:这么冷天洗衣服啊,妹子!真是勤快。
远远见到父亲的身影回来了,继母就进屋里抱出一堆脏衣服,往木板子搭的简陋洗衣台上,没有搁盆的另一端一撂,说:“洗吧,给你父亲表现一下,让他觉得你好。”
3
那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她的心至今不敢半分忘记。那年里,那天最冷。父亲从土坡下的小路上漫漫近了,憔悴的身体后面还跟了一个少年。父亲斜挎的草绿泛淡黄色书包鼓鼓囊囊,蠕在绣着红星的军用书包里的正是继母要的卡其布。继母迎了上去要取布看。
妞儿双手红红地侵蚀在水盆里,迎视着那个少年一脸的不屑,少年穿的兰色上装是眼前村子里大伙正稀罕的宝贝,她懂得,简称军干服,是省城最流行的穿着,学校大哥哥讲过,眼下当红小兵光荣,穿军干服佩主[xi]像章是红小兵革命者的时髦举动。少年腰上还扎着条军用牛皮带,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斜背在肩头,水壶微微晃动,她猜想早就悬空。
父亲短声急促地说:“这是强子,城里来的革命同志。快!娃的妈,给同志倒水去。”
继母瞧出少年的气派,也没敢耽误地叫她去倒水。父亲阻止说:“不要。妞儿要去山间的学校,还要耽误些时间。这么冷的天,别叫革命同志久等了。”
然后,父亲对住她讲:“这是省城里来的红小兵,革命同志,学堂先生的弟弟。”
父亲让她带先生来家里见弟弟,红小兵同志却要亲自跟着妞儿去找哥哥,父亲担心冬天的山路不好走,人家走不来,可人家硬是要走,父亲也就只有嘱咐她照看好红小兵同志。
4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土坡,行在弯曲的田间小道,听着风呼呼的象很多匹烈马在耳朵旁边跑,四周惊悸的只剩下冬天这个蠢蠢作性的纵马之妖,天色暗的不似白日,倒象黄昏。
走出一段田间路后,红小兵少年实在憋不住尴尬,终于唐突地对前面的人问出一句:“小妹妹,你们村和周围为什么这么静,人呢?连条狗影都见不到。”
她边赶路边细声地说:“天太冷。狗这会儿都钻在自家的院墙内偷懒。我们这冬天时候,偶尔晚上夜色太深才听的见几声狗吠。除非是夜半里,村子闯进生暴暴的人,一般全村子狗齐吠的时候没有过。”
他“哦”了一声,继续跟着走。注意到她的衣袖都过短,尤其是那掉露在袖口下方的一对手腕裸露在刺骨的天气里,一双配合脚步一前一后摆动的手指头竟比这季节的红萝卜还鲜肿,感到吃惊。就又问道:“你手这样,我来那时怎么还见你在洗衣服啊?”
她没什么所谓地继续在前面走着,没有回答这问题,他从背后看她正有意识地抬举左右手,互相牵扯袖颠,想使劲拉长却自然是拉不长,他就赶上前问她:“小妹妹,说实话,你的爸爸妈妈不够关心你吧?”
她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做何答,但是,眼泪却不争气地一味要往热呼起劲的眼窝外面奔,他看出来了,她是强忍那种热涌。身为伟大的毛主[xi]领导下的红卫兵战士,他可不能不管。但是现在不忙问。等到学堂再问也不迟。
5
出了田间弯弯的羊肠小道,他们进入一片青黄相间的毛竹林,风把原来葱茏苍翠的竹叶都刮黄刮稀,竹颠的尖叶们互相摇曳地唰唰作响,她带着强子在错落根生的幽深林径直贯急行,生怕大冷天这偏僻无人之地冒出什么怪事。出了毛竹林,就看见一桩并不宏伟扎眼的平顶石头斑纹房子,正门上方挂的就是那快写有学堂二字的毛胚板子。
以前由李家豆腐坊管着的长耳朵老驴子,已经累病死,杀了分给全村一人一口驴肉吃,它不分年月拉动的石磨盘浑圆牢固,还稳稳地杵在院子西边角落里,本来这是好东西,可以为村子里继续工作,可不知道是谁,在村支书那里多了句嘴,说:“这磨盘是旧社会地主老财剥削穷人的工具。那头死去的老驴子就是被磨盘迫害死。” 村支书立刻决定,坚决不走阶级敌人的老路。于是,不但村里不用,连个人也不准偷着用,谁家用了被举报,谁家就是资产阶级敌人的走狗,是全村人斗争的对象。
她记得那个谏言说磨盘是地主剥削工人的证据的人,是村里最懒的狗儿,从小死了爹妈,靠四邻接济养大,如今,四邻都避开他象避开一条真狗。因为打小报告,狗儿成了村领导跟前的红人。整天不用下地干活,就是跟在他认为本就出身成份不好或是他怀疑有歪路线倾向的群众屁股后面敲边鼓,再不就是寻某个老实人家里生火做饭时去转转,混到一顿吃添嘴巴就算是又过一日。
她记得就是继母因为冲父亲撒气,把一个烂掉的玉米棒子随手扔到坡下,砸了狗儿的头,玉米被人家吃了不算,回头找来村里几条壮汉子,把他们一家拉到村会堂斗了五日,光检查就叫继母写过数十份,内容就是说她不甘心做穷人,故意拿棒子袭击贫下中农的头,意在打击贫下中农的热情,死心踏地要做贫下中农的对头和人民对抗到底。批的五日里,不过,继母的检查有半数是她代笔,另一半是父亲的笔迹,还好村里文化人少,没有人揭底。
正在讲课的大哥哥只一看见跟着妞儿来的人,立刻就让自己的学生们自由朗读黑板上的几句诗,他从里面走了出来。弟兄俩招呼打完,弟弟就用嘴弩弩妞儿站的方向,她正站在窗下看黑板上的字,跟着大家的朗读声默认: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风把她的头发吹的凌乱的奇怪,使她看上去象是蓬头垢面的乞丐,特别是她在天冻的日子,穿的是没有夹层的补丁小衣,即便孩子是火体,即便衣服是厚布做的,也还是让人想到冷字,她专注地把一双肿胀的红手扶助窗台,看着里面的小黑板,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求知渴望比她可怜的外边更能抓住人心。
先生对弟弟介绍说:“她叫妞儿,很可怜。妈妈生下她就死了。好不容易,爸爸找了个后妈,却对她不好。先前还来听我讲课,现在想来也不敢,整天在家干活。可惜。耽误了。是个好苗子啊。”
强子说:“哥,外面已经禁止学唐诗,你还在这里教,不怕被批啊。”
“有什么好怕,我又没有教反诗。再说,这里的人都挺淳朴,没有外面那么多坏心眼。”
强子一想,倒也是,哥哥说的也错,看妞儿就能看出,这么远陪他来了,等会还送他出去,真是老实的可爱。
她站在墙边,一边认一边比画写那几个字,直到强子来叫她去先生学堂旁边的草棚里等等。先生就住在豆腐坊旁边竹林另一端的临时草棚子里,大哥哥刚来时,大伙有心用泥巴给先生在山脚下砌一座和豆腐坊一样大小的土屋,大哥哥谦虚的没有同意。后来,狗儿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一次县城,把大哥哥的底摸清,回来说大哥哥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准特殊化,于是村里就给先生用茅草盖的一座棚子。下雨天先生都是在豆腐坊里过夜避雨。
6
草棚是没办法挡住冬天的寒冷。所以,三个人在茅草棚里说话,内容其实互相温暖,妞儿的心赫然点起一团燃烧的烈火,照得心前所未有的亮堂温馨。
妞儿的娇憨勤学实在讨弟兄二人的喜欢。强子说:“你在这真是可惜了。干脆跟我走吧。”
大哥哥也在自己的草棚漏室里对妞儿认真地说:“是啊。小朋友,你太可怜。我记得你上课听写的聪明劲。干脆跟强子去外面吧。他把你交给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没有女孩子,会更好的照顾你。”
妞儿害怕,他们描述的世界多美好,她也想,可是爸爸继母呢?她怕,万一被找到,更没有好的生活。现在起码有一个灶门前的窝,走了回来,失去,怎么办?她毕竟是个只有十岁的小丫头。
强子瞧出妞儿有顾忌,鼓励地说:“这是机会,你不要怕,是上天让我看我哥一趟,给我遇到你,你只管放心跟我去,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的先生,他可是我喜欢的哥。我们家最爱女孩子。我爹妈保证亏不了你。把你发展成最优秀的女红小兵。”
妞儿到底是个十岁孩子,动心了。多少人想走出村子,走去山那边,可是有多少人实现。机会不多,这就是机会,十岁虽还是孩子,但是当红小兵的梦却真实美丽。她于是爽快地说:“好吧。但是,我还是要回去和爸爸妈妈说说。”
沿着来时路,妞儿和强子回到田沟斜坡上的土屋。由强子开口对妞儿的爸爸说起领妞儿进城的事情,老实的父亲没有什么话,倒是谗事的继母不肯善罢甘休。她盯紧强子的人看着说:“哟,这是什么事情,第一次来我们家问个路,好心给你口水喝,让闺女给你带路指个方向,这就要把我们闺女给拐走?”
强子不理那个农村妇人的话,只是问一辈子蹲乡下,也没读过书识得半个字的妞儿爸爸问话:“你说话啊,女儿是你养的,革命队伍需要她,你给是不给?”
父亲想回答行,看了继母使劲的眨着的眼睛,就有点唯唯诺诺,结巴地押声低语:“不是不给, 只,只是,她还小啊。红小兵同志。”
强子故意大声威严地说:“你说的什么,大声,我听不清!”妞儿有点胆怯,一直没有说话,倒象和强子已经很熟似的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知是否故意,反正继母全部示意她去外面灶间的眼神下巴暗示都被忽视。
继母看男人很不敢说话样子,就猛地又拿出喊冤腔调叫:“哎哟,这什么世道,红笑柄要强抢咱们家的女儿啊,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可给强子找到还击的话音了。他马上从军干服的左胸口袋里摸出一本毛主[xi]语录小册子,举着红色毛主[xi]头像的红色小本,大声宣布:“你!反革命,竟然阻止女儿加如红小兵,还侮辱伟大的红小兵革命战士是红笑柄,你!无耻,我要立刻就地召开批斗会。斗争你这个现行反革命。”
继母被斗过一次,哑了。怕事的父亲赶紧向强子讨饶说:“可不要乱扣帽子,小同志啊。天地良心,她不是那意思,可不要乱上岗上线,把话收回去啊。同志,,不要啊。”
强子得意的说:“那你说,要不要妞儿跟我走。我看你表现。”
父亲屈服,答应让妞儿跟着强子出去闯。继母其实就是讨价,实在看争不赢强子就也作罢。没有一样能带走东西,没有一样能留下的东西,妞儿跟着强子去了,到陌生的大城市闯天下。不知道后来怎么样,反正是再没有回过头。
村子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是她刻意没有往故乡传,也没有去打听或是结交村子出来的人们。因为她恨继母,看不起父亲,原来住一起不察觉,走出来才知道,为了不当反革命,可以把女儿半分钟也不留恋。
强子对他很好,他们是一对革命的小将,他家的生活很好,虽然后来开始慢慢走下坡路,但是一家人始终对妞儿很好。直到后来,妞儿长成大人,嫁给强子,她和强子的爸爸妈妈始终处的很好。大哥哥有一年回城,在快到家的路边看见妞儿和一群女生排演话剧,他没有认出妞儿,妞儿叫他才醒悟,他告诉妞儿她的爸爸妈妈给她生了个妹妹,妞儿不感兴趣知道。她忘了那个家。
从此,再没人提起她的故乡的村子,她彻底忘记从哪里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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