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秦岭深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但是很穷。我属于70后，姊妹五个，都上学，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和母亲那点口粮，一家人勉强度日。　

小学毕业，因一场大水，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于是父母把我转到另外一个学校上初中，没有大河，没有洪水，但是路远，每周只能回来一次，那年我才12岁。也就在那里，我度过了最难忘的初中时光。　

一、妈　

我和哥哥姐姐不在同一个中学上学，我去的学校比较偏远。从我房后的山上去，沿着山脊，大约四五里路，再下山，走出那道沟，转上大路，再走四五里，就到达我的学校。　

我每周六下午回家，妈知道我要回来，就给我做很好的饭，偶尔还给我煮几个鸡蛋。当我翻山越岭，走到房后山上，能看见我家房子时，我就大声喊，“妈——，我回来啦”，妈听到我的喊声，高兴的站到院边，大声说“快回来吃饭——”，我便如脱缰的野马，旋风般的从山上跑下来，前面是馋人的饭菜，后面是扬起的一股股尘土。　

妈把饭已经端在桌子上，凉着，一进家门，扔下挎包，就抓起筷子，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妈在旁边说，“慢点吃，不要急”，一边不停的给我碗里盛饭。真香！妈看到我吃得太多，就说，别吃了，歇一会再吃。我放下碗筷，转眼就在门前的苹果树上了。　

妈要给我准备干粮，知道我在学校吃不饱。那时家里细粮不多，妈就用细粮粗粮参合起来，给我烙成饼。这是最好的待遇，哥和姐享受不到，他们只能吃杂粮烙的饼。然后，妈到地里拔几根萝卜，白菜，摘几支辣椒，把萝卜白菜切成很细的条状，辣椒切成末，在盘子里拌匀，加盐，空掉水分，然后装到一个瓶子里。学校没有菜，只能从家带，腌菜放的时间长，可以保证6天不变质。　

周日下午，我就要上学。妈在中午就开始做饭，我就开始吃，狼吞虎咽地，妈希望我吃饱，我真希望自己能像骆驼一样，给胃里储存一周的营养。吃了几个小时，上了几遍厕所，觉的撑的慌，感觉还没有饱，妈说，好了，不敢再吃了，歇一会。然后，妈从箱子里拿出柿饼、核桃，塞满我的口袋，把鼓鼓的干粮袋挂在我的脖子上，于是我提着菜瓶子，上路了。　

妈把我送到院边，千叮咛万叮咛，路上不要玩，遇到林子大的地方走快点等等，然后目送我爬上房后的小土山，还在叮咛“小心，路上走快点”。当我上到山顶，回过头，看见妈还站在院边，我向妈挥挥手，“我走了——”，接着就消失在妈的视线中。隐约的，还能看到妈那双不安的眼神。　

转过妈的视线，先不要着急走，找一个大树，坐下来，盘点一下妈给我带的好吃的，都掏出来，放在地上，闻一遍，舔一下，口水又来啦。慢慢的吃着柿饼、核桃，吃着干粮，打开菜瓶子，真香，慢条斯理的吃起来。那时候，我特别能吃，看到口袋和干粮袋里的东西慢慢的瘪下去，自己的肚皮慢慢鼓起来，才大腹便便的，沿着小路，穿过森林，上学去了。　

二、饥饿　

学校依山傍水，门前是一条小河，前后都是大山。学校不大，二十多间校舍和一个篮球场，就是学校的全部家当。校长是一个严厉的家伙，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梁，说起话来掷铿锵有力。　

周日下午，就会有好多学生从很远的山里走出来，汇聚在一条破败的乡村道路上，挎着干粮包，提着一瓶腌菜，雄赳赳的走着。我背的是一个褪了色的军包，上面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字样，是爷爷给我的。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功勋累累，战果辉煌。这个军包经历过硝烟战火，现在交给我，颇有点“红灯代代传”的味道，背上它，也感觉神气了好多。　

十多岁的孩子永远是吃不饱的，四肢发达，好动。只要有时间，不是爬山打篮球，就是摔跤打架，直到能量耗尽才歇伙。在学校吃饭是力气活，每次开饭，都要花费十二分的力气去拼打，挤过一层层人群，才能买到一碗很稀的饭。　

半夜睡觉，抬头就看见“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包，里面是妈烙的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啊！实在忍不住诱惑，就取下来，掰一小块，蒙在被窝里，细细的品尝，细细的回味，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挂在宿舍里的玉米面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一般的，过了周三，我们基本上就弹尽粮绝了，干粮袋已经翻了几遍，连一点粮食的味道，都没有了。睡在床上，我的肚皮和军包一样干瘪。女同学天生过日子人，想得长远，她们算计着，一块窝头，要吃一天，加上活动量小，所以，周三过后，他们经常还有余粮，因而也成了我们算计的对象。几个伙伴聚在一起，一个个阴谋开始实施。于是第二天一早，老校长便开始不紧不慢的训着，“谁昨晚进女生宿舍偷干粮了，站出来，老实点”，“脸皮比城墙还要厚”，我们都不说话，把脸挺平。老奸巨猾的校长，具有福尔摩斯的侦探技术，突然点名，“史**、马**、李**，站出来”，兵不厌诈啊，几个人一股脑的交代着，“我只是躲在女生床下望风，我没偷”，“窗子是史根会弄开的，我只是拿了一个馒头，才吃了这么一点点”，“我负责查看女生是否睡着，其他啥也没干”……　

几个就这样申辩着，当然，免不了的站黑板。慢慢的，我们灵性了，翻女生宿舍风险太大，于是就故意向女生献殷勤，讨好他们，帮他们扫地，于是周三以后，女生或可给我们施舍一点吃的。　

没有吃的，我们就像一群发疯的野猪。晚自习后，成群结队的在路上乱窜，遇见有粮食味的地方，便蜂拥而至。学校旁边一个小饭馆，平时来客稀少，但是晚自习铃声一响，我们便如开闸的洪水，破门而出，直奔饭馆。先来的占据了好位置，离灶台最近，能闻见香味，后来的人再往里面挤。一时间，窗子上都站满了人。女生不好意思挤，只是不停的问“笼上的馒头出锅没有”，“白面的还是黄面”，里面气喘吁吁的回答“出来一笼，白面的”“还有，马上就出来了”……我们这样挤着，嚷着。老板是一个尖刻老头，用那破旧的围裙轰打着我们，“这帮狗杂种，滚”。他知道我们没有钱，只是想过一下眼福，满足空空的肚皮，说实话，我们那么多人，搜遍全身，加起来也凑不够一个馒头钱。最终还是被老板轰了出来，我们生气啊！作为报复，大伙密谋一阵，把他的茅房点着，烧了，看到熊熊的大火和老板忙碌的身影，感觉舒服极了，饥饿感也似有减弱，于是枕着美梦中的馒头，睡的很舒服。　

三、快活园　

我们的宿舍离校区很远，是一座破败的房子，没有大门和窗户。里面是大通铺，夏天热，我们睡光床板，冬天冷，我们两个人挤一个被窝。凛冽的寒风，吹的耳朵发疼。男生懒，瞌睡多，一觉下去，就再也不想起来。冬天，好不容易被窝暖热了，却有点内急，实在憋不住，就琢磨着办法。男生比较聪明，不用出宿舍，照样解决问题，扒着窗框向外尿，翻到床边向床下尿，靠墙的，翻个身，睡着对墙撒尿，不靠墙的，感觉吃亏，也向墙边挤，“让一下，头”，也顺着墙流下来……经常是，一阵微风吹来，窗上的激流声，似山泉飞速而下，屋里，似雨似风，似梦似歌。男孩子大度，都不计较，抹去满脸的尿味，睡梦中，依然微笑着。　

宿舍是我们的天堂，玩累了，就回到宿舍。抽烟的，掏出从家里偷来的卷烟，躺在床上吐烟圈，打牌的，几个聚在一起，脸上贴满条子，没事干的，脱的一丝不挂，贼溜溜的眼睛盯着别人的干粮袋。夏天的房子里，是泥沼，一脚下去，半个脚面露出来，冬天，是溜冰场，潇洒的姿势，一个个从宿舍里滑出来。由于宿舍的台阶是斜坡，冰层很厚，上去时，需要借助团队的力量，“拉紧，一二三，上”，快乐的吆喝声，进入猪窝一样的宿舍。由于状况特殊，可以有效防止老师查房，当眼镜老师查房摔倒后，再也没有老师敢来。每当我们归来时，歌声四起，笑语连篇，这边喊来那边和，你方唱罢我登场，乐趣就在“猪窝”，乐趣来自这群“猪”，乐趣随着浓重的尿味，传向田野和山谷……　

当我们都走出大山时，曾经又一次，我们“猪友”相约再回宿舍，看着那整整齐齐的架子床和干净的地面，我们很失落。其实作为猪，快乐来的是那样的简单！　

四、杏子　

宿舍对面是一间土房子，里面住着一位老太太，七十多岁，缠着小脚，常年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襟衫子，缠子扎紧裤腿，花白的头发梳的很整齐。　

据说在她18岁的时候，男人参军了，至今没有消息，有人说去了台湾，但无法证实。于是她常年累月的等着。　

她家门前有一棵杏树，大拇指一般粗，树下是一块磨的光滑的石头。每天晚上，老太太都要点着马灯，挂在小杏树上，然后坐在石头上纳鞋垫。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是那样的耀眼，顺着宿舍的窗户照进来，撒在每个人的脸上。我们一直那样和平相处，互相照应。有时，老太太进来，微笑着问，“你们都是文化人，你说台湾啥时候能解放啊？”“快了，明年！”我们都在应付他。当她听到我们的回答时，满意的走了。　

随着春天的来临，一颗指头般大小的杏子出现在我们饥饿的眼界时，一场战争和较量也再酝酿着。　

春天是孩子们的季节，脱下棉袄，上树吃野果，下河捉螃蟹，田野里也出现了绿色，我们多了一点希望。但是能吃的东西依然很少，饥饿依然。疯狂了一天的身子，没有半点能量时，才一个个丢了魂似的回到宿舍。干粮袋早就空了，明天的早饭还很遥远，肚子饥肠辘辘，没有半点粮食。都靠在床头，无精打采。　

外面马灯传来的灯光，依旧那样柔和，不知何时，大家发现了一个秘密，挂灯笼的小树上，出现了一个杏子，指头大小，在灯光的照耀下，在饥饿的眼神中，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美丽，那不是杏子，那是粮食，那是白花花的馒头，那时我们的希望啊！　

随着杏子的一天天长大，晚上爬在窗户上观望的人越来越多，开始三两个，后来十多个，再后来，已经挤不下了，这帮看罢那帮上。树下老太太依旧那样不紧不慢做着针线活，那个杏子，依旧那样诱人，窗户上的眼睛，一天天再增多。终于有一天，我们失去了耐心，开始对杏子下手了。　

计划分三步走，第一步，诱敌深入，派几个人，把她引开，第二步，精干的几个人，把那一个杏子摘掉，第三步，掩护他们平安归来。但是再计划的实施中，我们失败了，还被老太太臭骂了一顿，“这帮狗杂种，学会打我的注意，要是叫我抓住了，把你的牛牛割下来喂狗”，我们不在乎她要割什么，只考虑先填饱肚子。作为报复，我们使出狠招，“斩草除根”！大家一致同意。用钢锯条，锯掉那棵杏树！半夜时分，老太太熄灭马灯，休息了，我们潜入树下，三下五除二，指头粗的杏树就被拉回来了。到宿舍，我们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翻着树叶，但再也找不见那颗诱人的青色的杏子。“可能是拉丢了”，派人去找，一批两批三批回来，均没有找到，反而惊动了老太太，她提着马灯出来了，转了一圈，募得，发现了什么，开始伤心的骂到，“哪个狗杂种把我的杏树锯掉了，出来”，“肯定是这帮兔崽子”……于是校长来了，眼镜老师来了……　

那夜无眠啊！　

没几天，老太太撒手人寰。出殡时，我们还爬在窗户上看，没有人说话！毕业后，我们去她的坟头，有点自责，有点伤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