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国家的社会制度,都不是完善与完美的。尤其是在社会制度运行当中经常发生的悖逆于国家统治意志的令人迷茫的一些社会现象和习俗,更败坏了社会制度中脆弱的公平性。致使迷茫的人们淡化了对真正榜样的赞美与崇敬,甚至是厌恶;却对规范与道德应该唾弃的另一种“人杰”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叹服与敬畏,造成了思想与认识的麻木与紊乱甚至是荒芜……不过,有一点是非常公平的,那就是:一样的哀乐在送行着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的开国元勋、世纪伟人、商贾富豪、干部、工人、农民、乞丐、疯子、傻子……
总公司的劳模、清正廉洁干部典型代表孙小光的母亲得了尿毒症,已住院一段时间了,把他的不多的存款都花光了,并且还欠了外债。医院每天都催交抵押金,否则,医院停止治疗,使得孙小光愁得浇头烂额。再没地方借钱了,无法再维持母亲残喘的生命了,他只好把一直强烈要求回家的母亲接回家。结果很清楚,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而又极有可能被人唾弃其行为的事实——让母亲等死吧!
她死了——天堂派来了微笑而漂亮的天使,把她接走了。孙小光把母亲的尸体送到了殡仪馆太平房。
孙小光母亲这样的死亡,并不被人们理解,至少是大多数人不理解甚至是气愤。因为,他当过总公司下属企业服装厂的厂长,干了将近三年,要说他没贪污,没钱给母亲治病了,没几个人相信。所以,很多人都议论他。
按东北这里的习俗,人死了要第三天出殡。孙小光的朋友们帮着联系殡仪馆、通知单位人员、定车辆、定饭店等事项。
很巧合,总公司的另一个劳动模范、企业家、鑫发实业公司董事长王大鑫的母亲得了心梗,抢救无效死亡了。和孙小光的母亲是同一天死亡的,并且也是第三天出殡。王董事长的朋友们也在帮他操办着出殡事宜,他们请来了市民政局最有名气的棕色脸白胡须的、能把恶鬼吓抽的殡仪馆司仪,王大鑫告诉司仪,要大操大办,不惜花钱。司仪把殡葬程序和要买的东西等事项和王董事长说完之后,问还有什么要求,王大鑫董事长说,要请人给母亲写悼词,另外,火化完把母亲安葬在早已买好的墓地。于是,他们请来了宣传部笔杆子、有点驼背的、戴着厚镜片眼镜的“宋大眼镜子”,王大鑫董事长就讲了母亲的生平:农民,没上过学,养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他是老大。后来,爸爸在农村去世,他把弟弟弄到了市里,母亲也过来了,在弟弟家住。“宋大眼镜子”一听,也没什么可写的啊,就用眼睛问王大鑫。王大鑫自然明白,然后把三百元钱和一句话扔给宋大眼镜子说:“母亲不都是伟大的吗?从这个角度去写,用什么词汇都不是夸张的。”对于写了大半辈子企业材料的宋大眼镜子来说,仅仅这一句话就够了。他知道怎么写,倾怀逝者,赞颂逝者功德。虽然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功德,但是作为御用文人来说,浮夸是强项。
总公司纪检委书记周胜知道了王大鑫要为母亲的葬礼大操大办之后,在思考。周胜书记的第一学历是哲学,后来攻读法律。五十多岁的他,中等身材,偏瘦,表情极其特别:冷面对人,几乎不会笑;就是偶尔笑了,那也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表情之一。由于他那浓重的双眉常年紧锁,致使他的额头比同龄人多了几道皱纹。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如果盯在某人眼睛上,那人一会儿就会不自在或者出汗。他平时不开玩笑,要么不说话,说话就像在念稿子,思维清晰,语言流畅凝练。思考之后,他找王大鑫谈话,告诉他不要大操大办,避免影响,最主要的是,有规定,不允许党政干部大操大办红白喜事。可是,王大鑫董事长却说,没关系,他是以民营企业家身份在操办。周书记说,那不对,你王大鑫现在毕竟还是在职干部,企业还挂靠国有企业名下。王大鑫哈哈大笑,说虽然还挂在总公司名下,但是,主要资本都是他个人的。所以,以民营企业经营管理者身份大操办,没事的。毕竟总公司党委书记没在,去北京学习了,加之总经理也不反对,纪检委周胜书记也不太好强行制止。再说了,现在的王大鑫可非同一般了,社会关系很强。
总公司的人觉得,王大鑫和孙小光都是一个总公司的劳模,其母亲都一天出殡,并且,两个老太太分别在两个殡仪馆火化,一个在城市东殡仪馆,另一个在城市西殡仪馆,两个殡仪馆的距离有三十多公里远。如何分配车辆?人员也无法一起参加啊。无论如何,被通知的人员都答应参加他们母亲的葬礼了。
孙小光和王大鑫的家不在一个楼区,王大鑫董事长住在被密集、高大树木和假山围绕着的天宫别墅小区,孙小光住在普通小区,两个小区在繁华的华夏大街两边,并且小区的大门斜对着。
第三天早晨,还不到六点,太阳在鱼鳞似的云朵中升腾着,时隐时现,它的面容,流露着不快,天知道它在生什么气。它脸色有点惨白,消退了妩媚的红晕,致使跟随它的云朵也没有得到灿烂与绚美的橘红色彩。微风已经有了凉意,说明了初秋已经来临。城市的喧嚣已经开始,轿车行驶的声音和散播的尾气轻松地打破了笼罩在大街小巷和高楼大厦的静谧。两个送葬队伍的车辆分别停在两个小区的大门口。王大鑫这边,总公司的主要领导(除了到北京学习的党委书记和纪检委周胜书记)的车辆都在这边,总公司的主要科室领导和下属分公司、企业领导的车也都在这边。市政府一些官员和很多政府职能部门的领导车辆以及企业领导、私营企业家等的豪华车也在这边。豪华车无数,最后面还有几辆中吧和大吧车。总公司的机关职员也绝大部分在这边。而孙小光这边,轿车还不到十辆,并且都是中低档轿车,一辆大吧车停在后面,显得孤独与呆傻。不过,总公司还是来个领导,纪检委书记周胜坐着他的帕萨特轿车来了。
王大鑫母亲的送葬的车队出发了,摘掉了警灯的警察车辆开道,后面是各种豪华大吉普、各种名贵轿车,一百多辆,形成的长龙,浩浩荡荡……引来了早起的人们一阵羡慕与赞叹。
孙小光母亲的送葬的车队还在等人,因为没车的人多,在陆续往这里赶,要坐后面的大吧车。等待中,司机在聊天。
“你说啊,孙小光当了三年服装厂厂长,到如今混成这个熊样儿!”
“就是。这年头儿,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
“他也是个狗屎!靠。不搂白不搂,不贪白不贪!混个穷光蛋的廉洁劳模当个屁用?能当饭吃?”
“就是。你看王大鑫多牛x,会贪、会交人,你看把他富的,都他吗的裤裆流油。”
“就是啊,谁把他怎么了?啊?人家不活得好气派吗?你看人家的送葬车队,真他吗的牛x。”
“真狗屎!我要是当那个厂长,就他吗的往死搂,把企业搂黄拉倒。然后,我给当官的送些钱,谁能怎么的?”
“他啥也不是,给机会都不会用。靠。给他个人那么多奖金,还当服装厂奖金给员工发了。靠,真能装!”
“还总给企业领导演讲,反腐倡廉,谁他吗的愿意听啊。”
“就是,都笑话他呢,他还不觉警呢。”
“据他演讲时说,别人也说,他当厂长的时候就没给当官的送过礼。”
“靠,一头倔驴!”
“你……你们说,他孙……孙小光没贪污,谁……谁信啊?啊?”又过来一个司机说。“这年头还有这……这样的傻x?”
“那谁知道啊。”
“难说。不过,他还欠我钱呢。他母亲没死时向我借了一万。”
“他是不是装……装没钱?啊?”
孙小光母亲的送葬队伍出发了,可怜的车辆,可怜的队伍,有点凄凄切切。早起的人们看着绝尘的可怜车队,摇着头。
事实上,两个劳模给母亲送葬队伍的差别,也就是两个劳模现在社会地位和交际以及人气的差别。
几年前,学经营管理专业的孙小光被总公司委派,任连续亏损几年的服装厂厂长,免掉在总公司经营管理部调研员的职务。原服装厂厂长王大鑫回总公司生产运营部,任副调度长。
四十多岁的孙小光话语不多,语言文明,干练。他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头,但是,皮肤很白净,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手里经常不离书本。主要就是企业管理类、经济管理类、成本管理类书籍,偶尔也看一些政治经济学和哲学类书籍。由于孙小光在总公司经营管理部任过调研员,所以,对总公司下属的大小企业都进行过调研,很了解每个企业的经营状况、管理模式、盈亏原因等。服装厂的长期亏损,主要原因就是厂长贪污。其主要手段就是,把赢利部分摊进成本,用支票转出;原材料采购加钱获得回扣,吃喝与行贿资金摊入成本等。针对这样的问题,他知道如何解决,也知道一定能解决,然后,实现企业赢利。他很清楚,贪污,谁都会,办法大同小异。关键是想贪还是不想贪、敢贪还是不敢贪。不贪,企业肯定好转,也对得起领导信任和自己的良心,尤其是能睡好觉。贪,企业肯定继续垮下去,可以富了自己。现在,穷庙富和尚的现象屡见不鲜。他早下决心,坚决不贪,把企业搞好。孙小光来到服装厂第四天就召开大会,宣布了经营管理办法:一,全体员工参与财务管理;二,月底成本核算公开,并且由各个车间主任和班长亲自参加;三,每月财务报表都发到班组审查;四,原材料采购,由生产调度和车间主任决定价格和数量;五,吃喝费用由车间主任一起签字,然后报销;六,给客户回扣,稳定和发展活源(不得不采取的办法),生产调度、车间主任全体决定数额并签字。七,坚持以国有企业需求的工作服、被套、帐篷等产品为主,设计品牌服装,打造品牌。他负责监督调查,违纪者下岗。仅仅这几条关键措施,企业在他经管后的第一年下半年就开始赢利。他不贪不占,精心经营与管理,企业效益逐月上升,员工也开始有了奖金,员工很拥护他。总公司要求他管理后,第一年扭亏;第二年上缴公司利润五十万;第三年上缴利润八十万。可是,他第一年就扭亏并向总公司上缴纯利润四十多万,总公司给他个人奖励四万,他只留五千,其他的当奖金发给了服装厂员工。第二年上缴利润一百一十多万,总公司给他个人奖金十一万,他只留一万,其他的还当奖金发给了服装厂员工。他被总公司评为劳动模范。就在他快干满三年并已经向总公司上缴了一百三十多万利润的时候,他突然被调离了——回总公司机关经营管理部任副部长,并被总公司树立清正廉洁典型,要在各个单位巡回演讲!他离开服装厂前,只提一个要求:已经上缴了一百三十多万利润,按规定,可得十三万元奖金,要求总公司把这十三万元钱拨给服装厂。总公司答应了,他留了一万元,其他的给服装厂员工当奖金发放,然后,回总公司机关任职。
其实,孙小光被突然的调离,他感觉很茫然。没多久,他就知道了调离的真正原因:前不久,总公司总经理换人了,并且没多长时间,总经理的父亲去世了。下属分公司、企业和机关的人员都借这机会给总经理送钱,以拉近关系,保住位置。下属企业负责人最少的给总经理五千,多的几万。可是,孙小光按常理只给了二百。后来,总经理主持开会,和班子成员商量,说总公司应该树立一个清正廉洁干部的典型,在各个企业演讲,警示贪污腐败分子,加强反腐教育。班子成员都同意了。于是,把孙小光调回机关,然后,总经理把他带过来的一个铁哥们安排在了服装厂当厂长。
从此,孙小光就在各个企业巡回演讲,大谈反腐败,谈原则,谈法律。有时候,也被外企业借走,去演讲。
而王大鑫呢,他的发迹史并不怎么出奇,主要特点就是敢花钱,行贿受贿,吃喝嫖赌。他的形象高大魁梧,快五十岁了,腰板还挺直;高鼻梁大嘴唇,一双肿眼泡的眼睛;能喝酒,交际风格是谈笑风生。他回到机关生产运营部任副调度长之后,他并不安心上班。总在他开的饭店和歌舞厅混,和朋友们喝酒、打麻将、唱歌。混了半年,总公司为了盘活资产,资金再利用,对下属的两个已经倒闭了的企业进行变卖。王大鑫拿了四十万,晚上给总经理送去了,没过几天,王大鑫就把总公司曾经投资了五百多万元的现在倒闭的机械加工厂买了下来,只花了八十万元(不算给总经理个人的四十万)。买完机械加工厂后,他又承包了总公司下属的频临破产的经贸公司,并更名为鑫发实业公司,继续挂靠总公司名下——坚定不移地靠着国有企业这棵大树,每年向总公司上缴十万,保留原来经贸公司的员工,并保障员工的工资及其他利益。他又成立了一个装饰工程公司,三级资质企业,然后,把他买来的机械加工厂和原来的饭店、舞厅都划在鑫发实业公司下面。就这几下子运作,他就成了近千万资产的富翁。后来,他又投资办了个洗浴中心,还是挂在鑫发实业公司下面。就这样,他以饭店、舞厅、洗浴中心为主要交流场所,通过各种关系,约请政府官员和职能部门领导以及企业各界朋友,请吃请喝请玩,不断地扩大了其他生意。经贸公司,以买空卖空为主,转手加价。装饰工程公司,只雇了七个人,买了简单的装修工具,这几个人在公司白吃白住,自己去找家装,赚多少都是他们自己的。当公司有工程了,就把他们派上去。最主要的是,王大鑫利用装饰工程公司的执照和增值税发票,别人有了工程可以用他的执照并开发票,扣税后工程总造价的百分之十。另外,他也去投标抓工程,然后找施工队施工。机械加工厂,以加工井上井下作业工具为主,活源很多,利润也很大。尤其是,他做井上井下配件生意,这交易量和利润也相当可观。其他的,饭店、舞厅、洗浴中心利润不大,但是,却是交往、谈判的好场所。三个场所都有麻将室、休息室。还有特意装修的几个房间,光线暧昧,有床有电视,客人有兴致了,可以叫小姐在这里玩。他还请了一个退休的税务干部,作两笔帐,曰为避税,实则偷税漏税。仅仅几年,他就拥有了几千万,包括资产和资金。总公司的领导和机关各个科室主要人员是他的常客。他被总公司评为劳模,被市中小企业局评为优秀企业家。
这样另人艳羡的风光无限的人物,是一定要把母亲的葬礼办得风光些。况且,借此还能收到数目不小的礼金。
王大鑫母亲的送葬车队很快就到了城市东殡仪馆,车辆在停车场停满了,路边和旁边都是他们的车。还有两辆大卡车,装着金箔银纸制作的飞机、轿车、电器、别墅、牲畜等,准备到墓地去烧。王大鑫的朋友也买好了制作精美的“神州九号”宇宙飞船,准备让老太太坐飞船进入天堂。可是,王大鑫退掉了。他说,老太太心脏不好,坐飞船速度太快,怕再晕过去。
在司仪的活动下,他母亲是第一炉。第一炉火化,是争来的。因为有说道:第一炉的骨灰是死者纯粹的骨灰,而第二炉和以后火化的,难免有上个火化的死者的残留骨灰。告别厅里,花圈围了三圈,正前方上面是条幅。条幅上写着:伟大的母亲赵菊花女士永垂不朽!中间是赵菊花的遗像,看那黑白照片,她不漂亮,眼睛一大一小,瘦脸上皱纹纵横,没有一点气质,甚至是还有些发呆,一看就是一个经历不少风霜雨雪的老村妇。火化工把王大鑫母亲的尸体从太平间推了出来,然后,摆正,整理一下死者的贵重衣服和金银首饰,用玻璃罩罩上。
告别大厅挤满了人,外面还有不少人。司仪开始主持了。哀乐响起,低回凄婉。
“下面,由市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张亮亮宣读悼词。”司仪说。
“各位领导,各位亲友,各位来宾: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赵菊花女士。
“赵菊花女士因病医治无效,于……不幸逝世,终年72岁。
“赵菊花女士,出生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农村,以耕田劳作为生。她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人忠厚、襟怀坦白;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生活节俭、艰苦朴素;家庭和睦、邻里团结。她对子女从严管教,严格要求,子女个个遵纪守法,好学上进。她为现代社会培养出了杰出的栋梁英才,这不光是王家族亲的荣耀,也是我们社会的荣耀。她的伟大,还在于默默地奉献……
“她的去世,是世界又失去了一个伟大的母亲,是人类伟大母性的巨大损失。
“她的去世,皓月当哭,炎日无光;天流悲泪,大地蒙霜。山岳悲痛,峰岭泪茫;河流悲凄,大海哀伤。树木垂头,花草断肠;群星恸哭,白云泪淌。春掩愁面,夏花惆怅;秋不思实,冬雪沮丧。小溪断流,枯竭大江;五湖心碎,四海情殇!
“……”
听着这悼词,很多人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或者,有一种错觉:以为是在参加伟人的追悼会。尤其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把这悼词联想到诸葛亮哭周瑜。可是,这回顾与赞颂以及悼念伟大人物丰功伟绩的惊天撼地的豪华词汇与老太太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平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下面,告别仪式开始。”
王大鑫的亲人们痛哭着,来宾们从主要领导开始,瞻仰遗容,给老太太鞠躬,然后和死者亲属握手、问候节哀顺便。人流从右面进,左面出,好长好长……
告别完之后,火化工把老太太尸体推走了,一阵更大的亲人们哭嚎后,朋友们把王大鑫的亲属们扶到了休息厅等候收骨灰。而王大鑫出去了,擦了擦眼泪,看着高高的烟筒,对母亲的思念与牵挂以及祝愿使得他产生了幻觉。一股黑烟过后,是青烟。他看到了母亲从烟筒里出来了,盘腿坐在莲花叶子上,向他微笑着,并摆着手,慢慢地升腾着。随着她一起升腾的,有两架飞机,有两艘轮船,有劳斯莱斯、奔驰、宝马、卡迪拉克名贵轿车;有两个美丽的侍女、两个帅真的男童,有无数的金元宝,有无数的银锭,有人间的全部家用电器,有别墅,有花园,有农场,有树林,有饭店,有服装城,有浴场,有猪马牛羊、鸡鸭鹅狗……
“这个,啊。王董事长,你可以告慰母亲了。啊,这个。豪华气派,尽心尽孝,了无遗憾。”王大鑫的朋友公安部门的张副局长站在他旁边说,一句话里,就有两个“这个”的口头语。瘦高脸长的张副局长抽烟很狠,一口就吸掉半截。
“我看到我母亲笑了,真的。并且神采奕奕地和我挥手,悠然自得地慢慢地飘飞到天堂。还有那些财富。”王大鑫董事长西装革履,眯笑着看着烟筒顶端说。然后,捋了几下他那浓密的、经过染烫成黑色的、有着大波浪卷儿的大背头。
“哎,哥们儿,你是她老人家的骄傲。”另一个政府职能部门的朋友江水处长对王大鑫说。江处长个头儿太矮了,还不到一米六,可是,却很胖,他的直径和身高几乎一样长。他脑袋很小,也很圆。
“惭愧,我的事业才算刚刚起步。”其实,王大鑫说这话很得意。
“这个,王董事长就是有决心有魄力有能力,啊,这个。佩服。”
“惭愧,惭愧。这只是初级目标。”
“是啊,哥们儿,有雄才大略,这才是真豪杰。”
“亡灵在步入天堂的路上,心态和表情是否都是一样的呢?”王董事长看着那烟筒里冒出的快要和云彩连接的青烟说。
“这个,啊,这个肯定不一样。微笑着和哭泣着去天堂是不一样的,啊,这个。”
“就是啊,哥们儿。在天堂的路上,坐奔驰车赶路的人和疲惫地走着的人的心情肯定是不一样的。”
“哦,”王董事长说,“那就是说,操办死了的人的葬礼,其实就是给活着的人看的,然后,活着的人评论活着的人。”
“这个,啊。那是的。”
“没错,哥们儿。”
“李主任,孙小光那面是什么情况?”王大鑫问在他后面的办公室李主任说。
“是这样的,刚才我给去孙小光那里参加葬礼的小袁打电话了,孙小光那里太寒酸了,太冷清了。不到十辆小破车,算他亲属们才几十个人,去的最大的领导就是周胜书记。真丢人。”
“哦。”王大鑫流露出一丝嘲笑和鄙夷的神情。他很嫉恨孙小光,因为孙小光在服装厂没贪污——与他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在想,你孙小光为什么要那么另类?想得虚名啊?那有个屁用!你贪点儿啊,与我或者我们大家都一样了,那么,上级就不会说我们无能;我们还可以继续地向上级和下级诉说:市场不景气,活源差,销售艰难,成本高,利润小,经营极其困难!再说了,你还有钱了。尤其是孙小光到处演讲,大谈贪污办法、手段,行贿受贿方式,贪污心理,国有资产流失的方式与手段,法制的尊严与力量等等,他感觉孙小光就是在说自己。每次遇到孙小光,他都有不自在的感觉。但是,他不会让孙小光看出来,就经常开玩笑似的嘲讽一下孙小光。现在可倒好,你孙小光是没贪污,是得了廉洁的好名声,但是,你看你那穷酸样儿,你看你那人气儿,多可怜啊,多悲哀啊!真他吗的丢死人了。人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活着没人找,死了没人埋!
王董事长不再想下去了,因为要收他母亲的骨灰。
王大鑫等把母亲的骨灰放进了六万元的骨灰盒里,然后浩荡的车队奔向了“天堂园”墓地,安葬在那花了二十多万元并已经建筑好的、被苍松围绕着的豪华“家园。”整个送葬过程,豪华、辉煌,大气派、大轰动,达到了其光宗耀祖的目的。
而在此时,城市的另一边的殡仪馆里,孙小光母亲的告别仪式刚刚开始。他母亲的火化是第三炉,也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炉。很简单,哀乐响起,悲凄的音乐,满足着逝者最后的一个奢望——在走向天堂的路上,给予平等的待遇吧!死魂灵们终于感觉到了公平——当生命悠然化作死魂灵的时候,同样的哀乐把不同层次的人归结到一个平等的起点,并且在天堂的大门口,天主和天使捧着鲜花微笑着迎接每一个人,不分贵贱,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当进入到天堂里,那里的规则如何,是否还会出现不平等,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告别厅里的花圈和人数少得可怜,二十多个死者亲属,四十多个宾朋。前上方是条幅,上面写着“沉痛悼念焦丽华同志”,她的黑白遗像在中间,这个老太太气质很好,微笑着,泛着羞涩,灿烂着妩媚,那双眼睛虽然不大,但是很有神韵。没有悼词,在纪检委书记周胜的带领下,几分钟就告别完了。孙小光的爱人等亲属去了休息厅,爱人与他擦肩的时候用泪眼白了他两下。他知道是什么意思:看你混的,就来这么几个人,真丢人啊!就在这时候,来了个中吧车,服装厂的二十多个人来了,他们自己雇的车,请了假,代表服装厂全体员工来参加老厂长的母亲的葬礼。孙小光很感动,和前来的车间主任、班长以及工人一一握手。他没流泪,给工人们还是那副坚强与倔强的神情。
孙小光来到了外面看着烟筒,一股黑烟,然后是被燃烧的灵魂,向天飘去。对母亲的愧疚,使他也产生了幻觉,看到母亲极其吃力地爬到了高大的烟筒的顶端,喘着粗气,盘腿坐在那里,哭泣着、颤抖着。他知道母亲在骂他,但是不知道骂的什么话。他也感觉到母亲在诉说,但是,也不知道诉说什么。最后,母亲抹着眼泪,背对着他飞走了。
“这年头和谁说理去啊?啊?”服装厂的车间主任和工人们在孙小光的后面互相议论着说。
“就是,娘的。搂够了的人跑了,还继续当官。干得好的不贪污的厂长又给调走了。真操蛋。”
“现在又完了,服装厂快被搂黄了。”
“娘的,没他吗的好了。”
“就是的。贪污往死搂的人还神气了,变卖和变买国有资产的人可发透了。我们都知道了,你看人家的车队,都他吗的查不过来,全是好车。人呢,也都跑那边去了。”
“周书记,求你了,让孙厂长回服装厂吧。”
“孙厂长,你回去吧,员工们都希望你回服装厂。”
孙小光挥了一下手,制止了他们的议论与请求。然后,看着冒着缕缕淡烟的烟筒。
“节哀吧。”纪检委周胜书记拍一下自从母亲去世就一直没流泪的孙小光说,然后板着他那副不是故意严肃的冷面。
“……”
“你还是哭一下吧,我知道你很憋屈。”周书记的脸似乎生就了些许柔情,但是,拿放大镜看也不会看出来的。
“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孙小光突然说着这话,声音不大,仿佛是自语,并且面对着青烟袅袅的烟筒。神情痛苦而迷茫。
“世间的事情很复杂,复杂到了我们思考穷尽的时候也可能无答案。即使有了答案也未必有有效的办法,而有了有效的办法也未必能行通。于是,我们都怪罪于自己的无知和无能,或者,感觉世界以及社会欺骗了自己。然而,无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不应该在糊涂中迷茫地看待这个世界,哪怕是我们只剩下了可怜的一点智慧。你看到的,未必是未来的真实,而你没看到的可能就是未来的真实。再于是,我们还在迷茫……可是,我们也要清醒,因为我们也有能够清醒过来的智慧和力量。”周书记也好象是自语,也抬着那张让魂灵惧怕的脸看着烟筒——通向天堂的路口。
“烟筒口是否就是人间与天堂的分水岭?”
“至少应该是享受平等的起点。”
“可能吗?”
“希望。”
“活着的人呢?”
“也在争取。”
“公平性很脆弱。”
“所以,才需要坚决维护。”
“法制经常被悖逆于它的理念的事实所嘲笑。”
“但是,不会笑到最后。”
“在众人面前说真话和有道理的话,却被现实现象所否认,然后被耻笑。”
“那也要讲。”
两个人的近乎于忘我的对话,被一声喊叫惊醒了:“小光,该收骨灰了!”
一个价格不高的骨灰盒装着孙小光母亲的骨灰,被寄存在殡仪馆里。
孙小光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饭店定了二十桌酒席,可是,送葬完回来,十桌都没坐满。丧事酒席不是大吃大喝的场合,所以,朋友们简单地吃了点就都走了。孙小光这桌,只剩下了他和周胜书记。这个时候,孙小光的手机响了:“喂?”
“是孙小光部长吗?”
“是我。”
“哦,你好。我是总公司纪检办小刘。首先对你的母亲的去世表示哀悼。望保重。”
“谢谢。有事吗?”
“哦,是这样的。后天,咱们总公司的兄弟单位开个干部大会,会议主题是:反腐倡廉,无私为公。他们领导邀请你去作演讲,你演讲的主题也是要扣着那个主题。这个主题对于你来说是轻车熟路,你已经演讲近百场了。但是,不要讲国有资产的流失现象和流失方法。关于这一点,是属于国家经济宏观调控中的大举措,我们还没资格与辨析能力来评说是与否。另外呢,你再演讲时,不要那么义愤填膺地说‘我敢让全国的任何执法部门来调查我的资金来源情况,请问,还有谁敢?’的话了,至于什么原因,我想你应该明白的。你稍准备一下就可以了,最好不用演讲稿,那样的话,感染力更强。后天上午八点正式开会,你要正点到达。”
“……”孙小光没说话。
周书记也都听清楚了,因为孙小光的手机声音很大。再说了,这件事他知道,小刘和他汇报了。他看着蹙着眉头并不回话的孙小光,很懒惰地眨动着眼睛。
“喂,小光,你听到了吗?”
“……”孙小光还是接听电话的姿势,没回话。眼睛盯在左下方,一眨不眨。他的耳朵和头皮微动着,脸在抽搐,并且,变成了很可怕的紫红的颜色。
“喂,喂!你听清楚了吗?”
“……”孙小光还没回话。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往椅子后背靠了一下,扶了下眼镜,闭上了眼睛,喘着粗气。
“喂?喂?喂!你听到了吗?信号不好吗?喂?喂?”急促的声音。
“小刘!”孙小光突然站了起来,并大声说,“你告诉总公司的领导和其他兄弟单位的领导,我再也不他吗的演讲了!别他吗的拿我当猴儿耍了!好不好?我过几天就上班,辞掉机关干部职务,然后要求下基层生产单位,干到退休为止!吗的,可别耍我了!靠。”
周书记十分吃惊,他那脸上的能动肌肉几乎完全丧失了辅佐表情的功能,却突然间有了反应,并且撑开了眼睛、拉紧了那发黄的脸。他想,孙小光这样一个优秀干部,从来没说过脏话,没骂过人,也从来没抗拒过领导与组织的工作安排,现在却极其愤怒地骂人并拒绝组织的工作安排。他拧着目光和脸,看着孙小光,仔细地看着。
“呜……哇……”孙小光突然哭了起来,并且不控制自己。他坐下了,低着头哭。抽搐的身体,把眼镜要抖掉了。
周书记没想到孙小光像个受气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他那张冷酷的脸竟然也瞬间揉进了同情与悲怜,并且想极力的大放光彩。他看着孙小光非常难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知道,孙小光不是在只哭死去的母亲,更在哭现在已经迷茫的思想和懈怠了的信念,在哭自己的委屈,在哭自己的压抑。周书记不想说什么了,什么高调、什么劝慰、什么开导、什么思想教育、什么社会问题要深层次地思考、什么大局观念的理论等都是多余与苍白的。他懂得了一种人的感受,痛苦的感受,真实的感受,可以理解的感受。在这种真实而应该给予理解的状态面前,说教,可能是最愚蠢的。他说了一句话:“反腐倡廉,任重道远!”
孙小光还在哭,趴在餐桌上哭,并且放任了自己有些失态的行为。
“你哭个屁啊?啊?”孙小光的爱人听到了孙小光的回话并看到了他大哭起来,就两三步地把她那肥胖的身躯挪了过来,一副凶相,并怒气冲冲地对孙小光说。
“他心里难受、委屈,让他哭吧。”周书记对她说。
“哼!难受?委屈?活该!”孙小光爱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孙小光说,“这辈子跟了你我倒了血霉了!肠子都悔青了!都说我有钱,是服装厂厂长夫人,屁!钱在哪呢?啊?还拉了一屁眼子债务,哼!就你正直,就你廉洁,就你优秀!成天捧着那破书,研究什么管理,研究什么腐败因素、什么腐败心理、腐败办法,眼睛都他吗的快看瞎了也没看到你出息到哪!升官了?发财了?屁啊,还舔着脸给人家讲演清正廉洁,人家不笑话死你啊?啊?没本事、胆小、狗屁不是!我跟你丢老人了。你看看,老太太死了来几个人?啊?真寒酸,让人笑掉大牙啊!我看啊,等你死了那天人更少,更丢人了,哼!再别去演讲了,别去现眼了,我和儿子还要脸呢!你看人家王大鑫,多风光、多气派!啊?你看人家老婆孩子,多享福,啊?你还知道哭啊?啊?还知道伤心啊?才知道丢人啊?啊?呸!”说完,她就去别的桌收拾剩菜了。
“小光,你是个优秀的干部,”周书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看着哭得直颤抖的孙小光说,“本来不想和你说,因为这是组织保密原则。和你说了你一定要保密,我相信你。上级找我谈话了,我要接任咱们总公司的党委书记。我了解你,你是个正直、坦诚、无私的好干部。我想,当我继任党委书记的时候,想提拔你为纪检委办公室主任,你同意吗?”
“呜……”孙小光继续哭着。
“你同意吗?”周书记说完,在用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逼孙小光就范。
“对不起,我不会去当那主任的,我还是要下基层生产单位。呜……你恐怕也无力回天。”孙小光还是趴在桌子上边哭边说。
“是的,我的力量很弱小。但是,就国家宏观治理来说,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一大批人。”
“谢谢周书记。我决心已定。”
周胜书记看了孙小光半天,又流了泪,他自己都纳闷,怎么变得这样脆弱和肉麻的柔情!他在痛心一个廉洁、正直、坦诚、优秀的干部的政治信念和坚毅的精神尤其是人性中好恶分明的信心似乎动摇和垮掉了。毫无疑问,国家的大正方针是没错的。但是,他曾经震撼而现在更加震撼的是,社会文明教育的结果实在令人瞠目结舌。人们崇拜的,却是社会文明教育所斥责的对象;而人们鄙视的,又似乎是社会文明教育所推崇的对象。一些法制条文,本来有它的威严和不可侵犯性,然而,却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社会中的一些症结,人们很清楚,就像分辨白天和黑夜那么容易;贪污和腐败手段以及方式,人们也一目了然,就像判别红花与绿草那么简单。然而,无道理的事物的长期并稳固地存在,势必对有道理的事物的短暂或者不确定的存在产生巨大的思想认识冲击。人们也必然要自问:什么是有道理的?什么又是没有道理呢?难道可以用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理论来诠释吗?如果不是,那么,需要哪种理论和力量来澄清或者扭转呢?是缺乏制度的严密性还是缺乏整治的信心与力度?要纠正人们的思想,哪种办法最有效和快捷呢?这种对人们思想与认识的打击与颠覆的力量,是来自于对物欲的渴求,而对于人们无可厚非的物欲渴求的思想与行为以及结果应该来自于哪个认识方向和努力的过程?社会的一些制度和习俗对人的公平性,就像生存在大地上的气温在零度的花朵一样,温度高一点,鲜花就灿烂;温度低一点,鲜花就衰败或者死亡……
看着孙小光那痛苦而委屈的哭相,周书记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起身对孙小光说:“你再考虑一下吧。我走了,节哀。”然后走了,擦着眼泪,恢复了冷面常态。边走心里边念叨着:任重道远,任重道远啊!
孙小光没有起来,也没有说再见。还趴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
“起来!还哭个屁!”孙小光爱人踢了一下他坐的椅子说,“赶紧去结帐。我收拾剩菜。哼!废物,真想和你离婚!太丢人了。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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