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天气仍热得厉害,尽管太阳被薄薄的乌云遮着,可暗太阳的余威,仍使整个大地像蒸笼一样,没有风,让人感到既热又闷很难受。
上午九点多,我左手提着礼品,右手握着一束鲜花,浑身是汗的步行去楚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宽敞的人行道,摩肩接踵的人流,熙熙攘攘;临街的店铺内,各色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门前廊檐的地上,一张张用板纸写的歪歪斜斜招牌:相面,给人以另一种风景线的感觉。每个招牌后面都站着或蹲着一个人。这些人年龄大小不等,大的白发苍苍,八十岁以上,小的不到四十,身强体壮。他们不顾天热,都集中精力地顾眄着来往的行人,特别是从西边走来的去医院看病的人。
他们在大老远用一种非常人的眼光瞟着他们的脸,揣测着他们的心理,对他们认为心里有什么心思或有什么不快甚至痛苦的人,都要招呼一声,或高声叫喊“相面啦!”或根据不同对象称呼先生或女士或大爷或大妈或大哥或大嫂,殷勤地问一声:“相面吗?”在靠近医院不远处巷口墙边竖着一块特别的招牌:相面行者。招牌旁站着一个穿着艳丽的胖女人,尤其惹人注目:她面若秋月,眉若秋黛,目若朗星,宛若惊鸿照影。她颈上戴一根很粗的白金项链,紧身的裙子使一些重要部位凹凸处更显眼:低低的裙子领口,露出白皙的乳沟,乳沟上挂着一个棱角可见的钻坠。她右手腕上戴着手指粗的黄金手链,手上拿着一很小巧很别致的手袋。不远处的巷口靠墙处,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女人正在说着什么。那个女人的穿着打扮好像和站在招牌旁的胖女人没有两样,只是裙子的颜色稍深一点,身子也稍瘦一点。我看着走着,朝前跨了两步,换了个角度,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我的眼帘:那个站在巷口与女人谈话的人像黄堂——我乡下的邻居,儿时的朋友。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停下脚步细看,正是他。他也好像看见了我,认出了我,向我觑了一眼,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好像要迎上来与我打招呼,刹那,从表情表露他像犹豫,稍稍,他像没看见我似的,将头转过去继续与那个女人说话了。他正与人谈话,不便打扰,我还要看望住病的朋友,便继续向前走。
我去医院看了朋友,带着疑问匆忙向“相面行者”招牌处走来。一个人远远地迎上来,连声解释道:“叔叔,对不起……我刚才正在做一笔大买卖,怕那个女人认识你,对我的买卖不利,没与您打招呼,现在赔罪,我作东。”正是黄堂,我过去的邻居,儿时的朋友,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面了,按辈份他比我小,故叫我叔叔。
我住在这个城市,怎么能要他花费呢?再说,乡里乡亲的朋友多年不见,我是不能不花费就这么走的!
在我的再三相邀下,黄堂随我打的来到我的家中,妻与他寒暄时,我给他沏茶,递烟,热热乎乎。妻子做了几个菜,我拿出一瓶“四星古顺河”,我给他和我每人斟上一杯酒,说,黄堂,今天拉你来,其实是家常便饭,你可要喝足啊。黄堂说,叔叔,今天我可不能放开喝了,我要趁这阵子运好多挣点,我只喝六杯,一两多一点。说到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出过门,也做过事,对出门在外又有事在身的人还能不理解!妻不喝酒,就以茶代酒,我们三个人边喝边吃边谈着,妻问黄堂,你原来当村支书,后来听说搞养殖,现在怎么又搞起相面来了?他张了几次嘴吱吱唔唔的什么也没说出,我忽然想起他有沾花惹草的毛病,估计他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就给妻递去一个眼色,岔开话题,问他搞相面怎么样,怎么入门的,能否挣到钱。他说,怎么说呢,混口饭吃吧。我又问,那儿那么多相面的,都是老手,你做这行当时间短,站在那能行吗?他陪我喝下一杯酒,又连着搛了几筷子菜送进嘴里咀嚼着,看样子是饿了。他吃了一阵子笑笑说,那倒不一定,社会就是这样,往往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还不算,最重要的是要看谁有本事“蒙”得住人。这时候,他的话闸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谈起到楚城八天来的故事。
“第一天来的时候,我给那十个同行每人敬了支烟,按行规自觉排到里边,靠医院那一边——因为有不少来医院的疑难病人在未看医生前总要先找我们相面算命,以寻心理安慰,所以都是从外向里走。我把招牌刚放好,就听一个女人一边走,一边叫喊着:“相面的有什么用?你们要13元我给你们13元,你们要23元我给23元,你们要33元我给33元,可什么也相不出,一个个还有脸在这里站?”我抬眼望去,一个女人向我这边走来,每到一个相面的面前都要说上一大串子话,嘴里不干不净,还要朝站在招牌后的同行瞪上一眼,就差朝他们脸上吐唾沫了。当时我看了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女人惹不得’。她离我越来越近,我对她也看得越来越清楚,她可是个美人啊!我又细看,她的穿着打扮说明她是个很有钱的人,就是你刚才看到的站在我招牌前的那个胖女人,她白金项链的钻坠那么大,她手上的黄金手链那么粗,我跑了这么多年,像她这种人相面没见过。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要好好的从她那抓一把’。想到此,我清了清嗓,整了整衣,说:‘你没找过我,怎么就知道我也没用呢?’
她听了我的话停下了脚步,朝我望了望。
‘我给你相个面,相得不准我一分钱不要,如果相准了你给多少钱?’ 我又用话激她。
‘好呀!你给我相,如果你相的准,我给100块,如果相不准呢?’女人也不让,与我较起了劲。
‘相不准我立即走人,再不到这个城市来。’我望着胖女人,她也望着我,对峙了好一会,我大着胆子放出一句,‘你是找孩子的。’尽管做我们这一行的说话开始一定要谨慎,要做到无懈可击,如有人什么也不说来问父母之事,我们都是这样说,父在母先亡,孰不知这五个字却有六种解释:一、父亲尚在人间,母亲亡故;二、父亲在母亲之前亡故;三、父母双全,日后父先亡;四、父母双全,日后母先亡;五、父母双亡,父先亡;六、父母双亡,母先亡。不论询问者是何情况都可以解释得通,但对付像她这想的女人,再说这样的话她肯定听不进,我只好冒一次险,来个投石问路,我要通过她听了这句话后的表情来揣测她的心理。我的话说出后,见她有惊诧之感,停了一会儿我又说:‘你找的肯定不是女儿,是儿子。’
胖女人心里的事被我说中了,情绪也激动了,她打开手袋,从厚厚一沓百元大钞中抽出二张,递给我说:‘你还真有两下子,我说话不仅算话,而且加倍,给你。’”
“你怎么敢说胖女人是找儿子的呢?”妻子在旁边不解地问。
“我当时打量着胖女人,在心里猜度着:从神情看是找人的,但又不像很慌张地样子,像她这样的家庭到这个年龄找子女可能性最大,如果是女儿,那她肯定很急。再说,我前面那么多同行也不是吃干饭的,如果照常规没有特别的话,他们几个人总有一个应该能说出她心中之事的。所以我只有赌一盘了,即使说的不准,我也不丢人,因为前面那么多老的都没说准。不过,我当时还有一个想法,我是行者,行者闯江湖,说错了就走,不在这里混就得了。
这下我心里有了底,下面的文章就好做多了。不过,能从她的手袋里掏出多少还要看我的本事和所下的功夫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说出话来第一要让人信,第二要让人怕,只有说得让人信了,又让人怕了,你才好掏当事人的腰包。像那些病人的亲属找我们,我们都要让来人说出出生的年月日时、生辰八字,然后跟他们‘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云遮雾罩一通,接着煞有介事地合其所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说,推断出虚妄的祸福寿夭,经过这一通神吹海侃,问卜相面者基本上已经深信不疑了,这时话锋一转,面带凝重之色,闭目摇头:‘阁下印堂发暗,双目无神,此兆为流年不利,只恐你家有……’来者如果家里真的有什么人有病或出了什么事,他就会说出具体情况,这时,你再编一套瞎话吓唬吓唬就上路了。我接过钱,什么话都没说。那个时候,我尽管心里很急,但不能主动,我要守球打。因为只有她求我我才好把戏演下去。
‘先生,你能给我算算儿子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胖女人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要知道儿子在哪,什么时候回家,你还要起个课。’看她已入我的套了,我就真经八百地跟她来。
她起的课,照书上解,她的儿子应该在三天内回家。如果说了,就便宜她了,也就没有戏可唱了,更不可能想从她那拿多少钱了。我看了课考虑着,忽然我灵机一动,长叹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摇头。
胖女人见了,真的被我给吓住了,很紧张地问:‘怎么啦?’
‘你这个儿子是被他的女朋友带走的,他去了西南方向,什么时候回来就难说了,告诉你,很麻烦,可能是三个月回来,也可能是两年三年,生了孩子再回来。’我这一说管用了,因为她儿子与一个女孩好上,他们全家都不同意,不门当户对,要是真地到生了孩子才回来,那怎么好!
‘先生,您既能算出,就有办法解,你帮我解,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胖女人求我了。
‘解对我来讲确实不难,但我可不是你刚才说的13、23、33就打发的,我要630。’因为这是机会,我的口可不能开小了。
‘先生,你要的钱也太多了吧,能不能少点呢?230或330行不行。’胖女人尽管很有钱,但真要她拿几百块钱她也真的舍不得了,她开始与我讨价还价了,我的心可不能软,软了反而显不出我的能耐。
‘不行,哪怕629块我也不给你解这事,你要舍不得花钱,你就找别人吧。’我昂起了头,声音说得特别大,丝毫没有让步。
‘这个人怎么啦,你不知道相面行者的脾气。’‘他可不是我们这些人啦,他见的世面可大啦,他多少年都在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跑,那些地方人钱多,在那里出价高惯了。’‘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一口价,要630,你给629他也绝对不会给你解的。’
刚才受了胖女人气的那些同行,五六个一起围上来帮我,不过,事后我也没亏待他们,我拿200块钱请了一桌。那时,他们你一言他一语,把个胖女人说得不好再说任何话了,愤愤地说:‘630就630,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钱可出到家了,如果不灵可不怪我砸你的招牌。’
我拿一张符准备给胖女人,但突然想到,如果她把符拿回去经人点拨后反悔或符拿回去因其他事而未来得及按我交待的去摆弄,那玄机不就漏馅?不行,我要让她现场就把摆弄的事给做了。
‘你得去庵里或庙里当着菩萨的面烧香焚化,今天日子不错,巳时最好,也就是上午11点之前,你诚心诚意地向菩萨祈祷才能灵。’我把一张符递给胖女人,对她说。
‘照你这一说,我要跑到哪?’胖女人问。
‘这有何难,这东边是东岳庙,西边是莲花庵,都靠在附近,你拿了去,上一炷香,磕三个头,求菩萨保佑,然后把这符用火烧了,菩萨显灵,你儿子就可以早点回家了。’我给她具体说了。
胖女人听了我的话,愣一会儿,笑着说:‘630块我给你,一分不少,但这种事我从来都未做过,得请你陪与我去一趟。’
胖女人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不好推辞,接了她的钱,随她而去。不过,我也没跑白腿,又拿了两包烟。”黄堂非常得意地说。
“她给了那么多钱,还愿意给你烟?”我有点不相信,问。
“她愿意给?怎么会呢!走在路上时,我又想了个由头,我说:‘我跟你去,就这么冷清清的。’”黄堂继续给我讲。
“‘哪怎么办?’胖女人不解地问。
‘要浓烟滚滚。’我说。
胖女人听了我的话,随即从路边的烟摊上给我拿了两包香烟,28块钱一包,两包56块钱。”黄堂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酒杯,站起来,“叔叔,婶婶,不好意思打扰,我敬你们俩一杯。”说着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净。
我与妻陪他干了杯,我又斟起了他和我的杯子,客气道:“黄堂,你光顾说,也吃菜啊。”
“胖女人家的儿子什么时候到家的?”妻子在旁边听得入了迷,禁不住问。
“那一天上午,我相了两个人的面,正闲下来。”黄堂没有直接回答,他从事情发生的过程讲,“旁边的人说,黄堂,看来你今天惨了,那个胖女人找你来了。我抬头望去,不错,是那个胖女人。我掐指一算,自那天相面算起是第四天,从时间推算没到找我算帐的时候,我与她讲的是七天之内儿子回来,现在才第四天。我又细看了她的脸,她面带笑容,很自然,不像那天一路喊着叫着。看来她儿子回来了。我心里想。我对那个提醒我的同行说,你看着吧,不会是坏事,肯定是来感谢我,给我送烟的。见她已到面前,我们都不出声了。
‘大师,你好啊?’一见面胖女人就开口了,将我的称呼也提高了级别。
‘有好消息来告诉我的吧?’我也笑脸相迎,问道。
‘大师,你真神啦,我儿子昨天回来了。’胖女人满意地说。
‘你答应儿子回来给我两条烟的,你可得跟我兑现啦?’我既高兴,又有点急不可待,因为,像我们这些人,如果脸皮不厚,不主动张口,那烟就不要想了。
她打开一个真皮皮包,拿出两条‘紫一品’递给我说,‘昨天晚上儿子一到家,我就与他爸说,我们要与大师兑现。今天天一亮,他爸就打电话要他的工程队会计给他送两条好烟来。我是专程来当面谢你的,这两条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这些人说话还能不算话吗?!’
这时,我才看出她没有带那天的手袋,而是拎的皮包。”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听到这里,使我了解了相面的真相,也粗略知道其中的奥妙,不过,我还想往下追,想知道接着这下面还有什么故事,我拿筷子给黄堂夹了块菜,又叫妻子给他舀了一碗汤,上了点心,问。
“自那以后,那个胖女人不仅她自己对我相信,对我佩服,而且还将我介绍给了她的朋友。”他边吃菜边喝汤边吃点心,接着讲,“她的朋友也都是有钱的主儿,给我增加了不少收入,刚才你去医院看到的那个女人,比她瘦一点,就是她带来的。四天她给我带了四个人。早上,胖女人带着瘦女人一到我那儿,胖女人就说,我今天又给你带个人来,她家原来只有一个女儿,前年办了二孩生育证,去年生了第二胎,是儿子,可儿子一生,夫妻俩关系就坏了,现在不仅见面不说什么话,连睡觉都不在一个床上了,你给她看看,帮她想想办法。听了胖女人的话,我为之一惊,生了儿子夫妻关系反而坏了,莫非……我将疑问放在心里,在做了一番询问后,就将瘦女人带到巷口,就是你刚才去医院看到的,我对她说,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瘦女人说,什么话你说吧,我来找你是请你为我指点迷津的,如果你有话不说,怎么行?有了瘦女人的这句话,我就大着胆子说,根据你的面相,你与自己的男人不应该有儿子,现在生了个儿子,说明不是丈夫与你生的,是情人与你生的,你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瘦女人语塞了,脸也红了,羞愧地愣了半天才说,不错,是与情人生的,丈夫与自己过不去就是为了这,不知他怎么看出的,你能想想办法帮我解解,让他不与我离婚,我们家开一爿店,现在少说也有四五百万。我给瘦女人说了几条后,开价830元钱,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付了。我也陪她到庙里焚化符,走在去岳庙的路上瘦女人可能听了胖女人的话没用我开口给我买了两包好香烟。”
“你能包人家夫妻不离婚?”我既感到他在瘦女人这件事上荒唐,又暗暗为他的胆量和察言观色的老到吃惊,我对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感,他在村里任支书时靠巧言令色和利用手中的权力施以小恩小慧不知糟蹋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后来搞养殖肯定也是栽在女人的腿裆里的。要是过去,我肯定会将他一军,不过,人在我的门里,我不能,我只好顺着话题问。
“我怎么能包她呢?!”他直言不讳地说。
“那以后瘦女人的男人要还是与她离婚,瘦女人不来找你算帐?”妻子在旁边不客气地说。
“真到那时候,她哪还有这个心思找我,她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呢。再说,她即使来找我,那还不容易,我可以走得远远的,行者就有这个好处,想怎么说都可以,没有顾忌,大不了不在这儿,不像本地那些死瘫子,走不了,有些话当说也不敢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就是不走,找个借口,可以说她在菩萨面前心不诚,可以说她与情人……”
铃——黄堂的手机响了。他拿出一看,说是个陌生号码。他按了接听键,原来是他的同行,叫李铁,他告诉他,那个胖女人从一辆奥迪轿车里下来,说找他的,轿车停有一偏僻处,李铁还说,开车门的时候他从车门看到那个男人,很面熟,好半天才想起,是从电视镜头看到的,哪个县的副书记。看来又是一笔大生意。
黄堂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叔叔,婶婶,我得去了,感谢你们二老的盛情,请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给我个机会,让我谢你们。
我和妻将黄堂送出巷口,他再三推我们要我们回家,并诚恳地说,送客千里,终有一别,感谢你们的盛情。
望着黄堂的背影,我心里很不好受,原来那么多相面的在医院附近是为了守“病”待“人”的,他们的本事从那个胖女人的斥责声中不是可见一斑吗?一个相面行者竟然可以靠“蒙”而名声大扬,财源滚滚。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团:那些病人及家属或其他的相面者,在“父在母先亡”和“白虎堂前过,灾星落谁家”的说词之后,给先生或大师掏了钱,半信半疑地化了所谓的符后,他们的心是得到了安慰,还是被麻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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