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了一只羊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一九三几年的样子，我十六岁。那年的季节还能想起来，立冬刚过，怕冷的老人都穿上空心棉袄了。我的老家在平原地区，靠近四川。当时村里最富的要属村东头的地主李茂财了，他们家的院子宽大幽深，房子都是青砖绿瓦的。到了冬天，大人小孩都皮袄皮裤的穿着，出门有牛车坐。人家也是生意人，二儿子德望，洋学堂毕业，见多识广，往来于川鄂之间，做的是山货的买卖，要不能盖那么一大片宅子。俗话讲，好事没有全占着的。突然有一天，德望在经商的路上得了暴病，一命呜呼了。这下可把老财主害惨了，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归西。哎，人死不能复生，怎么着也得把儿子的尸首弄回来呀！可是，出事的地方离这足有八百里，蜀道又是山高路险，如何归乡。老财主躺在炕上唉声叹气，一夜之间，头发愁白了。

还是村里有个叼着旱烟袋的白胡子老头出了个主意，说是离村十八里的大葛庄有个走尸人，无论多远，只要肯花钱就能把尸首弄回来，保证不腐不烂，形似生前。老财主大喜，马上套上车就去了大葛庄。只是没见着人，说是师父外出没有回来，只好回来等了。过了几日，走尸的师父回来了，并且亲自上门拜访。也别说，人家干得就是这个营生，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有钱的主，还不上赶着！

当时，我们家是正宗的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父亲常年给人扛活，我在老财主家放羊。十六岁的年纪也是懂了不少事了，看大家都把来人奉为神明，心里也就多了一份敬畏，只敢躲在角落里偷看。这师父五十几岁的年纪，瘦的还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睁半闭的，看着就恐怖。等他问清了地址，谈好了价钱，还是怕出意外，人家是大户，出了事谁也担当不起，非要带上一个认尸的。老财主的人丁还算兴旺，有三个儿子，可都是娇生惯养，没出过远门，出了这片地儿就找不着北了，没人愿去。老财主年事已高又卧床不起，不便前往，最后也就打了我的主意。

我被叫到堂屋。老财主知道在村里属我的胆子最大，没有不敢干的。不过，他怕我也不愿意去，就许给我，事情一旦办成了，有一只羊就归我了。我生来就好事，好奇心特别强，又有一只羊可以过个好年，哪有不愿干的道理，也就爽快的应了下来。

二、蹦跳上路

当天我就随着师父来到了大葛庄，马上就见到了同去的其他人。为首的就是师父，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叫鬼头。其他的两个人年纪都在三十多岁，在我们的名字前面都要加个鬼子，也就成了鬼三、鬼蛋，我叫玉玺，也被叫作鬼玺。不知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也许这样显得恐怖，走尸先要和鬼套套近乎。

看来其他人干了不止一回这差事，有条不紊的做着准备工作。师父唯独把我叫到一边，立下了严厉的规矩：路上不许说话，只能低头干活，不许靠近尸体，不管发生什么事，尽管走自己的路，不许接近任何人。如果违反，抽筋扒皮！好么，还没出发，我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这趟差事凶多吉少。

只是，过了这一阵又把什么都忘了，激动代替了恐惧。以前只是听说过走尸，那是神秘莫测的活计，说的人是翻眼吐舌，听的人是灵魂出窍。这回自己就要亲眼看到，有一种至身于局内的冲动，也就不感到有多么害怕了。

闲话少说，八百里的路程，舟车转换，夜宿晓行，十几天的功夫也就到了。来到停尸的房间，我验明了正身，当天也就住进了客栈。转天睡到中午，太阳已经很高了，大家才起来。吃饱了，喝足了，也该干活了。鬼三、鬼蛋出去探路，师父和鬼头进了停尸房，为夜里的走尸作最后的准备。没有我什么事，也不让我靠近，只让我去准备干粮、水之类的必需品，已备路上之用。

晚上，探路的也回来了，早早的吃了饭，几个人又是蒙头大睡，直到夜深人静时师父才把大家喊了起来。鬼三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一盏围灯，叫引路。紧跟着的是鬼头，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头套住的就是二少爷德望的尸体。就这样，尸体从停尸房一蹦一蹦的跳了出来，光着两只脚，高高的个子，背上背着一个席卷。师父在最后，手拿一根树枝，边走边扫着地面，好像犁地时赶牛的架式。我在离这支队伍十几米的后面背着行李走着，看到漆黑的夜里围灯一闪一闪，后面死尸蹦蹦跳跳，也是毛骨悚然，有点迈不开步了。

眼瞅着尸体在鬼头和师父的夹击下，从停尸房来到了院里，从院里到了村口，然后沿小路、田埂、水渠蹦蹦跳跳的就这么走着。我真担心，要是一步跳不好摔倒了非散了架不可，可是人家的路找得贼准，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只看到他身后的席卷一掀一掀的。这个二少爷，活着的时候没见有多高，死了倒比活人高了一头。

我打心眼里佩服师父的法力，手中的树枝随便一晃，就把个死人弄的服服帖帖，不用打，不用骂，自己老老实实的往家走。神，神了！难怪人家一路上喝酒吃肉的，那叫本事，不是一般的凡人所为，鬼神俯身才能干这等差事。

估摸着走了四五十里地的样子，天空出现了鱼肚白，也正好来到半山腰，那里有个破庙。师父一发号，尸首也就乖乖的进了破庙。师父先把那个席卷摘下来，铺到地上，左手往下摆了摆，直挺挺的尸首也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鬼头在尸首的周围点上四支蜡烛，听他们念道，这叫“温尸”，为了以后更好的赶路。布置停当，鬼头留下看守，其他人转到前面，等着太阳出来。然后又是吃早饭，睡觉，晚上继续赶路。

三、过崖

这样走了几天，路越来越难走，有的是紧贴峭壁的栈道，有的根本就没有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点不假。

这天要过大巴山了。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开始吃带来的干粮，鬼蛋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可能饿的不行了，拿起干粮就咬了一口。这时我才发现，一路上始终没有看到鬼蛋，本想张嘴问问，又想起师父的规定，话又咽了回去。师父却说话了，“鬼蛋，前面的路怎么样，还好走吧？”

“前面就是大巴山了，坡陡路滑，还要过一段悬崖峭壁，晚上走很危险。”鬼蛋说着，嘴还是没闲着，吃家活儿。

“那也不能白天走，不能坏了规矩。小心点就是了。”师父白了铁蛋一眼。

好么，要翻山，就是活人也费劲，这死人也能跳过去，又是晚上，再碰上没月亮地儿，黑咕隆咚，这不是找死吗！当然了，死尸不怕，本来就是死的，我们可是活人啊！为了一只羊玩命，有点不值了。

吃完饭，各自躺倒睡觉去了。师父让我守在庙门口，拿一根竹竿挑着一个幡一样的幌子，别人看到是走尸的，就不靠前了。师父没睡，走到尸体旁边，对着头坐下来，从腰间取出一个葫芦，打开盖子，搬开死尸的嘴喂着什么。然后又往手心里倒了点儿，在头上抹来抹去，干得十分小心，轻手轻脚的很认真。

他在干什么呢？难道死人也要洗脸、喝水？也许吧，我们吃饱了，喝足了，他也走了一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那哪得了，晚上还要赶路呢！我很想看他是怎么吃东西的，师父直冲我这边看，只好扭头看庙外的风景去了。等他们都睡醒了，我和师父才去睡。一觉醒来，已是深夜了，睁眼一看，师父、鬼头、鬼三正张罗着上路呢。

一同呆了好多天了，他们好像也不太背着我了。我第一次看到尸首是怎么上路的。真是不敢想象，师父的手轻轻的一比划，躺在地下的死尸就坐了起来，再一比划“腾”的站了起来。鬼三给他背上席卷，鬼头给他套上绳子，鬼三前面引路，师父后面驱赶，死尸蹦蹦跳跳的又上路了。我赶紧收拾好，跟在队伍的后面，心里也不像原来那么害怕了，倒很想也像他们一样的加入到队伍中。可是又不敢，师父有令呀，不许我靠近尸体。我又没有看到鬼蛋，也许他在前面等我们了吧。

还真别说，当我们爬上一个陡峭的石壁时，还是真听到了鬼蛋的声音：“注意点儿，别摔下去！”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出来，死尸蹦崖是费了牛劲了，不得不借助别人的推拉拖拽才能勉强上去。

四、狗咬尸叫

这几夜可真是苦了去了，翻过大山大家都累趴下了，在山脚的一个破茅屋歇了脚，天也快亮了。鬼头还和原来一个程序，点上四支蜡烛，告诉我在门口支上幡，然后倒头就睡了。屋里除去摇晃的烛光，就剩人们的呼呼声。我也很困，坐在门口胡思乱想，忍不住轻手轻脚的靠近了死尸。我是想看一看，尸体是不是二少爷，是活的还是死的，他走了一夜就不累，就是睡着了，是不是也打呼噜。尽管认尸时看过一次，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有点儿变化吧。

我举着一根蜡烛，凑近了死尸。啊，没错，就是二少爷，双目紧闭，脸上油光闪亮，还是真像睡觉的样子。奇了怪了，这一晃人死了也有二十几天了，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好像比原来模样还好看，难怪他这么能蹦呢！我用手在他的鼻子前一试，果真一点儿气息都没有，确实是死人无疑。

“你干啥啊！”一声喝问，吓得我手中的蜡烛掉了下来，还好，没有掉到死尸的脸上，滚了几下熄灭了。回头一看，竟然是鬼蛋，一惊，“我……”

“不许出声！”鬼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你找死啊，还不回去看门去，要是师父知道了，非得扒你的皮不可！”

我赶紧溜了回去，老老实实坐在门口，不敢乱动了。鬼蛋把熄灭的蜡烛重新点上，摆回到原来的位置。

晚上又要赶路时，天空有了雷声，带着闪电，夹杂着大雨点，劈劈啪啪的落了下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噗哧”一下子闯了进来。我在门口没有防备被撞了一个跟头，爬起来见黑家伙冲到了里面，踢倒了几根蜡烛，四条腿就踩到了尸体的肚子上，随后便听到“哎呦”一声惨叫，眼见着尸体的头从席卷里滚了出来，吓得我又闭上了眼睛。

待我缓过劲来，颤抖着从指缝看到，师父和鬼头正在给尸体包扎，好像是腿被咬伤了，肇事者可能是条野狗。一阵忙乎后，尸体重新躺好，那颗头又被重新安放到原来的位置。这时外面的雨也停了，月亮和星星又重新露了出来。鬼头到外面仰头看看天空，说：“云彩雨，过去了。”

“伙计们，快熬到头了。再转过山脚就是平原了，提起精神来，别再出意外了。”师父说着回头看看我，“鬼玺，你过来。”

我赶紧凑了过去，师父给我点儿钱和一包干粮，说：“你先走一步吧，路你也认识了。告诉你的东家，我们三天以后就到，让他们做好准备。”

我嘴上应着，心里很不情愿，还是很想知道这走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用了什么魔法使尸首这么听话。更想知道，断过一次头的死尸还能不能行走，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这尸首挨了狗咬也会叫唤。可是师命不可违，只好一声不吭的上路了。这样也好，省得担惊受怕的，早一天回去，早一天轻松，早一天就得到那只羊了。

五、尸首还乡

我回到村里，老财主听到消息马上行动，制棺木、搭灵堂、挖墓穴、备丧宴的忙乎起来。过了三天，万事具备，静等尸首还乡。这吸引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来看个新奇，一大早就聚集在村口，都想看看死了的二少爷是怎么走回来的。多少年来，村里客死他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有几个，而能从八百里外运回故乡的几乎没有。现在看来，原因只有一个，没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为什么不能使死鬼还乡呢！

可是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白白的空等了一场，人家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尸首走回来呢。早在天亮前尸首就进了村，此刻正在东厢房换衣、修面的准备入殓呢！我还是坐在门口，撑着那个幡一样的东西，好像守卫着阴阳界。里面几个神头鬼脸的紧忙乎，外面的人群屏住呼吸，扒头探脑的向里面观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我也只能看见师父他们投到白墙上的影子，拉的瘦长瘦长的，举胳膊伸腿的在给死尸穿衣服。穿好了，又放回床板上，开始修面，也就是整容。这时点起几只蜡烛，顿时把尸体的脸部照得明亮，也不显得惨白了。师父接过鬼三递过来的小盒子，开始认真的描眉画唇涂脂抹粉。鬼三跪在地上，低着头。看来，这也是绝技，是不允许观看的。

收拾停当，师父把我喊了进去。我在前，鬼三在后，把尸体抬了出来。人们闪出一条通道，尸体被抬到了院中央的棺木前。让人们大失所望是，本想看看这尸体是怎样走进棺材的，可惜没有这个情节。入棺也是老药方，几个年轻的后生抓住被单的四角，一咬牙，一叫号就搭进了棺木。

这时，哭天抹地的，嚎叫拍棺的一通折腾。老财主从正房颤悠悠的走了出来，来到棺材前面，俯身掀起盖头，看到自己的儿子神色淡定，一如死前，不禁老泪纵横，不忍再看，摆摆手，示意盖棺。

随后就听到一声吆喝：“盖棺。”厚约十公分的棺盖被抬起，后面几个人一用力就推了过去，扣了盖严严实实。几只棺钉在一通猛砸之后，嵌进了棺体。顿时，鞭炮齐鸣，响器震天，哭声不断。

我看到师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回东屋，鬼头、鬼三、鬼蛋也跟了过去。我自以为也是他们一拨的走在最后，被鬼头拦在门口，“没你什么事了！”

六、师父不让说

出了这么一趟鬼差，我一时间成了村里的名人，不但一般大的孩子缠着我没完，连大人们都想问个究竟。可是师父不让外露，否则会不得好死，只有闭口不谈。逼急了就轻描淡写的说说，或者添油加醋把他们吓个半死。不过，从我的内心讲还是想再来一次，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没出一个月，机会又来了。师父派鬼头来找我，希望我入伙，说是去湘西走尸，报酬当然不仅仅是一只羊了。不但能天天吃饱肚子，而且还有零花钱，最重要的是，不再给地主放羊，可以开始我的走尸生涯了。我当然高兴，从此，我的头上也有一道神秘的光环了，也可以趾高气扬的吃香的喝辣的啦！

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去成，老父亲把我拦下了。虽然自己心里别扭，可是父亲的话不能不听，只能认命。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不让我去的原因，就是那次走尸回来，鬼蛋就得了一场重病，为了治病几乎倾家荡产，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了，因为那是不治之症，狂犬病。父亲担心，不管怎么说，鬼蛋到家才犯病，落个全尸，假如我意外的死在他乡，他是没钱把我的尸体走回来的！

所以，最终自己也没有弄明白走尸是怎么一回事，回想起来，好像也明白了一点儿。现在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更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不管走尸人有多大的道风和神力，总有可以解释的科学依据，透过扑朔迷离的表象，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

这事过去十年后，老财主因故迁坟，在腐朽的棺木中始终没有找到二少爷的躯干，只有一个头颅两只脚和一堆腐烂的植物痕迹。再找走尸的师父时，他已经死了足有五年了。

您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说过，现在也不能说，师父不让说，您自己琢磨出来的就与我无关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