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妈家做新屋了,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曾经无数次去过偏远的小姑妈家,原以为我亲爱的小姑妈,永远只会住在那破旧的老屋里,直到终老,没想到她家的新屋说做就做起来了,真有点令人不敢相信。
金色的晚秋,天高气爽,正值小姑妈七十六岁寿辰,兄弟相约去给小姑妈拜寿,顺便参观小姑妈的新屋。汽车在高等级乡村公路上奔驰,车窗外刚刚收割的稻田不断后退,稻田里静静地伫立着数不清的稻草人,稻草人像一队队笔立的兵阵,既让人感到亲切,又让人充满遐想。路旁各式各样的村舍,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呈现……我坐在舒适的车里,呼吸着乡下清新的空气,欣赏着车窗外黄叶飘飞的秋色,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小时候去小姑妈家的情景……
小姑妈的家位于长沙县最偏远的金井镇双江乡,距我家所在的竹山铺六十余里。第一次去小姑妈家时我年纪尚小,那一年(1976年)正月初十日,我和我哥,还有小姑妈家的三表哥,随同住平江县向家镇的大姑妈一道,去给小姑妈拜年。我们一大早步行数里去到南门桥赶班车,等到班车来时我们才发现,车上人多拥挤,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无法上去,大姑妈只好带领我们迈开双腿步行。一路同行的还有一对和我们一样没有赶上班车的小兄妹。我们开始还兴高采烈的,可是走着走着我们就倦了、累了、走不动了。从南门桥,到白沙桥,到李家山,我们走走停停,渴了就到路边人家讨碗水喝,饿了就啃几口随身携带的法饼。一路上我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姑妈呀,到了没有?”大姑妈总是敷衍我们说“快了,快了。”然而小姑妈的家迢迢遥遥地总是躲在弯弯山路的那一边,没完没了,走不到头。过脱甲桥,抄近路绕过金井镇到拔毛田,同行的小妹妹终于走不动了,我们只好停下来。当她哥哥蹲下来帮她揉脚时才发现,小妹妹脚上的一双新布鞋竟然被磨穿了一个洞,难怪小妹妹一边走一边喊脚痛呢!幸好他们快到了,同行不远就分了路。
我们继续前行,过巷口小学,大姑妈笑着给我们打气,说:“现在真的不远了。你们看那边有座山,小姑妈家就在那座山的下面。”我们顺着大姑妈的手指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有一座巍峨的大山,大山蒙蒙胧胧的,笼罩在黄昏淡淡的暮霭之中,连山腰的房屋都清晰可见,仿佛还可以看得见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胜利就在前方,我们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此时夕阳西下,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我们不知经过了多少人家,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山口,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弯,最后抄上一条小路,上了一个斜坡,往前走数百米就到了一个大屋场。大姑妈说:“走累了,我们进去讨杯茶喝。”我们全都快哭了,大喊道:“还没到啊!”只有三表哥知道真相,躲在一边傻笑。我们跟着大姑妈进去,走上漏水台阶,穿过长长的里弄,跨过一片天井,进到了一间大堂屋,大姑妈对着堂屋里边的一间房子大喊:“拜年啊!拜个迟年啊!”小姑妈应声而出。我们才知道,这回真的到家了。此时,离我们出发过去了整整九个小时!
小姑妈家的房子位于大屋场最深处的一角,进门就是火房(烧茶烤火待客的地方),姑父正坐在火塘边拣柴烧水。火房的右边是间大睡房,前面是间厨房,厨房的左边是后院,右边还有间小睡房,与小睡房并排着的是一个狭长形的过道……小姑妈家的房子很多,因为采光不好里面黑寂寂的,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十分整洁,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小院子的后面紧靠着火房建有一排猪舍,猪舍里养了两头母猪和二十几头小猪崽。小猪崽挤挤挨挨地围着猪妈妈打转转,它们有的在吵着争抢着吃猪妈妈的奶,有的在互相追着赶着打架,有的则伏在地上挠痒痒……非常有趣,非常可爱。小姑妈是一个养猪能手,她养的猪崽皮毛乌黑发亮,品种优良,非常著名,常有四乡八里的乡亲来这里买猪崽回去喂养。靠着养猪,小姑妈家早已过上了令我们十分羡慕的“富裕”生活。
小姑妈、姑父还有二表哥等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屋,安排我们在火塘边就坐,而三表哥却早已撇下我们不见了人影,估计是找他的同伴玩儿去了。火塘里柴火烧得旺旺的,小姑妈拍着我的肩膀,关切地说:“饿坏了吧?先歇歇脚,喝杯茶,饭马上就好!”说完就忙活晚饭去了。
小姑妈家有六个儿子,没有女儿。在她的六个儿子当中,大表哥当兵去了还没有回来;二表哥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三表哥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非常调皮,上学和我同一个年级,成绩和我一样差或者更差;另外还有三个,当然是比我年纪还小的表弟了。在这六个表兄弟当中我最喜欢的是三表哥,我之所以喜欢三表哥,完全是因为三表哥藏有好多好多小人书的缘故。他的小人书摆了满满一大书桌!有战斗故事、神话故事、童话故事……琳琅满目,令我垂涎不已。其中最令我喜欢的还是那些有解放军打仗的,百看不厌,比如《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等。那一次我在小姑妈家住了七天,是住得最久的一次,把她家的小人书几乎全部“读”了个遍,当然是只看图不识字那样的“读”。
坐在火塘边听姑父讲故事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姑父说话风趣幽默,常常逗得大家开怀大笑。记得我当时想到商店里卖支笔或者什么,就问姑父:“你们这里有竹山铺吗?我想要卖东西。”姑父听了大笑,回答说:“我们这里没有竹山铺,供销社倒是有一家。”我才知道,我把供销社、商店或店铺都误当成“竹山铺”了,包括我今天路过的白沙桥、李家山、脱甲桥等,到处都有我所说的“竹山铺”,真是好笑。姑父觉得我有意思,就接着问我说:“我们这里今年死了一个周总理,你们那里呢?”我大感奇怪,说道:“我们那里也是呢!”他们又笑。正是那一年的正月,从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传来阵阵哀乐,报告着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那时我正站在大姑妈家新修公路边的土坎上,以一个孩子最为单纯的感情,感受着整个新年的空气里弥漫着的、一种深切的愁苦和无限悲哀的气息……
以后多次去小姑妈家,先是步行,从早走到晚;后来骑自行车,可赶上吃午饭……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原来每年都要去小姑妈家走一趟;及至参加工作了,我们仍会常常抽时间去看望小姑妈。小姑妈日渐衰老,她家的老屋也日见衰败,虽然表哥们和四表弟都先后成家另起锅灶,但小姑妈、小姑父与俩个最小的表弟,却一直住在那黑咕隆咚的老屋里,大屋的邻居一户一户都做了新屋搬了出去,只有她家的老屋孤孤单单地立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屋场的一角,渐渐地有了些凄凉的味道。时代进步了,大家富裕了,而早先家境殷实的小姑妈家的景况,却随着儿子们的一个个长大而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比之以前更加衰落,以至于我那两个忠厚本分的表弟始终没有看上对象。当然了,家穷如此,又有哪家姑娘能够看得上他们呢?
尽管小姑妈家不再似从前那样“富裕”,我们兄弟却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辛劳一生的小姑妈,就是工作再忙,我们也会抽时间相约一起,去那个曾经有些偏远的湾湾里走一走,看一看,打个转身,吃个一餐两顿;如果时间充裕,可能还会在小姑妈家住上一晚两晚呢。但每次去小姑妈家,见到步履蹒跚的小姑妈,见到小姑妈家那风雨飘摇的老屋,耳畔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回响起刘欢那苍凉的歌声:“我的心里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车窗外熟悉的景致,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不到一个小时车就到了,我们发现小姑妈家的老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精巧别致的二层小楼。令人惊叹不已的是,这幢小楼,并非是我们这一带里常见的那种千篇一律、土得掉渣的式样,而是借鉴了现代城市家居建筑的新模式,并揉进了欧式别墅典雅华贵的风格,使得这幢建筑现代美与古典美兼而有之。
“噼里叭啦”的鞭炮声中我们被迎进了小姑妈的新屋。进屋,请坐,上香茶……七十六岁的小姑妈精神矍铄,捧茶倒水忙前忙后,手脚轻快而麻利,看得出来小姑妈的内心里是极其高兴与自豪的。小姑妈说:“像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气派,在我们这里是没有的。”那当然,我们看得出来。小姑妈接着说:“这幢小楼是三木匠(即三表哥)设计和施工的,从去年底拆旧房开始,除了主体是请人帮工以外,其余的全是三木匠与他的两个弟弟一砖一石垒积起来的。你看,就是到了现在,开工十个多月了内部装修还未完工呢!”
我惊呆了!在家庭经济情况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在三表哥即将“奔五”,两个小表弟大步“奔四”的不惑年纪,兄弟齐心协力,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博采众长,土法上马,耗时将近一年,在老屋的原址上建起了这么一幢不同凡响、颇具现代气息的农家别墅!设计、监理、施工、建设……全都一人承担,你听说过吗?
此时三表哥、五表弟都在,三表哥带领我们走出室外,他一边指点着小楼的整体布局,详细“汇报”着工程的建设情况,一边向我们介绍房前屋后绿化美化的新蓝图,言语里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与豪情。他说:“在挨后山的土坎这边砌上护坡,盖个能养三五十头猪的猪圈,在猪圈的旁边建一个沼气池,以后烧茶做饭就不用柴禾了,房屋的旁边也像你们城里一样栽种些花花草草,整个小院再用绿篱围起来,到那时……”三表哥冲我们呵呵一笑,说:“到那时,五弟、六弟把媳妇娶进门,母亲的这一生就再无遗憾了。”
是啊!养了六个儿子,辛苦了一辈子,姑父离开人世又有好些个年头了,老人家的身体说垮就垮,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妈也会撒手跟随姑父而去,而这风雨飘摇的老屋和两个没有婚配的老儿子,就成了压在小姑妈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为此,小姑妈在人前一直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即使是在我们兄弟面前也是如此。这下好了!造型精巧别致的农家别墅初具规模,引来无数乡人的啧啧称赞,小姑妈开心地笑了,腰杆子也挺直了,走起路来脚步生风,饱经风霜的脸上时刻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神情。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小姑妈的愿望将一一得到实现,这毫无疑问。
在觥筹交错中我们不停地劝小姑妈多吃,给小姑妈敬酒,小姑妈只是谦逊地应和着、推让着。她吃得很少,她的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神情恬静而安详;她看着我们,目光柔和而充满了慈爱,就像幸福的妈妈一样……
小姑妈!您就是妈妈,我们祝您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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