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逢赶集，我们家门口那个补鞋的胖老头总是默默摆好自己的摊位，一个人叮叮当当敲击。无论是炎热的酷暑，还是数九寒天，他都是早出晚归，持之以恒。要是那天偶尔不见他的踪影，那一定是他病重或是家里发生意外。

时间长了，大家都和他熟悉了，我也不例外。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他家里那么好的经济条件，又是残疾〔他只有一只脚〕，可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这种劳碌奔波的日子。据说他的女儿在省城工作，房车兼有，且是大富豪一级的“人物”。他完全可以撂下这份苦累的脏活，去女儿那里享清福。又据说他女儿用车接了他不计其数次，他就是仍不下他手里的榔头，钉子。为了这个，他女儿委屈的不知哭过多少回，人们也劝告他去吧，省城条件不错，眼界又宽。可他从不正面回答，只嘿嘿一笑付之了事。

这天，我女儿的鞋脱胶了。于是，我照例来到他跟前。

他正在忙活，大大小小的鞋放了一脚地。我递给他，说我等会来拿。他这里拽拽，那里瞧瞧，最后说给我上胶再订好，这样结实，省得孩子在半道或上操被磕绊。我说他想的真周到。他问我着急的要走吗？我说也不急。他说损伤度小，这次不按顺序了，破例一次。我客气地说多谢了，随即开玩笑问他：“这样的破例是不是已经无数次？”他又是嘿嘿一笑说马上就好，并示意我坐在凳子上稍等片刻。

深秋了，多数人都穿着厚外套，他却穿着一件衬衫，热的满头大汗不说，还干得津津有味！

不大一会，他就侍弄好了。当我付钱给他时，他又一次摆手。这样的镜头在我面前不知演练了多少回，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沾光了，那样我于心不忍。

“收下吧，别客气。”我说。唯恐他拒绝，我一再补充，“你用辛苦赚来的，是你应得的一份。”

“一毫之善，与人方便。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快拿去！这孩子，你真没有眼色，看不到我这还还忙着吗？”他头也不抬，就一番嗔怪加指责。

“不行，您不收我的良心会过意不去，多少收点也让我心里平衡啊！”我解释到。

“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好人多，不过整个大街就你一人不是用热潮冷风的眼光看我。这样吧，心里真要过意不去，就给我泡杯你的上等热茶来。”他和我们家的门店〔茶叶专卖〕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提出如此“要求”。

“哎呀，您看我这不开窍的脑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恍然大悟，顿时提起鞋急奔回家。

“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是一级茉莉花。我们女人没有品茶的习惯，只懂得这样的茶芬芳清香，好歹您就将就这一回，下次保准令您满意！”我说。

“哎，昨夜我女儿又打来电话催，让我今冬无论如何也要去她那里。你此刻的举动不由让我心生茫然。”他唉声叹气的，只差失去补鞋的热情了。

按说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感到欣慰，可他非但不高兴，且神情略带几许沮丧：“咱们农村人是脏乱差，是缺乏素质，可咱们这里的人朴实，心诚，不做作。思虑来去，我还是想留在咱们这里。你是不知道上层人虚伪客套的样，我简直受不了。虽说孩子孝顺，但我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我的脚是废了，可我的思想还残存着一点意识。名人活在世上的意义是创造伟大的功绩，我们卑微的人功绩不了却可以做到平凡的高尚。”

他啜了一小口茶，继续说，“我还能动，还能为大家服务，我喜欢这种自由，无忧的日子。更主要的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要是一次不来，我这心里还空荡荡的。混了一辈子世事，我算看透了，温暖是第一，其次经济才是第二。还有就是，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凡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我感觉此处就很美。我乐意干，我快乐，我充实，你说我是不是一心一意守住我的山头最要紧？”

听得他一席发自肺腑的“感言”，我这个肢体所谓的“正常人”还有什么可劝慰的呢？我说他一心一意呆在这里也未尝不好。他说他也是这样想的！我笑了，问他茶味怎么样？他啧啧夸口，不错，芬芳清香！我说希望他的补鞋人生也能如这茶味一样，他的嘿嘿声又来了：但愿。末了又添加一句：彼此，彼此……

〔二〕

今天去县城续药，由于是星期天，学生特别多。好不容易在车门边找了个空位，刚坐下来，就有一个老头和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上了车。

我临窗而倚，老头路过我身边，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撇了我一眼，脚步就向后面的车厢移去。售票员一再道明，不要往后面拥挤，老头就是不听。后车厢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售票员问老头去凑什么热闹啊！

大家纷纷坐定后，看见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黄军用包。那神情，那意思，好象包里有重要的东西，谁要抢劫他似的。

男青年礼貌性地问我，这个座位有人吗？我赶忙将包放在腿上，摇头没有。男青年让女青年坐下，随后靠在女孩身边。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这对男女身上，她们的打扮够时尚，头发是爆起且带颜色的那种，男孩的是红白相交，女孩则是绿蓝参半，至于他们的衣服，更是奇特的不得了。是近几年流行的乞丐服，袖口和膝盖专门是补丁，腰和屁股后面故意撕开了个口子！那还像个学生样吗？分明是社会青年啊，可他们手里却捧着高中的课本。

老头四周环视后，大概是没有令他满意的地方，几经周折的他又转回到车门前。

女青年怔怔望着老头佝偻的腰，破烂的衣裳，还有那饱经风霜的骷髅似的脸颊，一下子坐不住了。她忽地站起说：“老爷爷，坐我这里！”说完，她推了推男孩的胳膊。

男孩立即回应道：“来，我搀扶您吧！”边说边靠近老头。老头的头摇得象拨浪鼓，他不但提高了警惕，还态度坚决说不坐！所有人都能看懂老头的心思，可这两个青年却无所谓，且还坚持让老头入座。女青年已站了起来，让出了座位。男青年一个劲哄劝老头，他热心的样子只差连拉带拽了。大家看到这一幕，有的压低声音说，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有的则阴阳怪气：哟，雷锋转世了啊！还有一部分人匪夷所思，只有那么三两个人附和着售票员对老头说：“让您坐您就坐吧，人家也是出于一片真心，千万可别辜负了他们。再说，大天白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纵使有天大的能耐，还能吃了您不成？”

大家越是这样，老头的心里越发毛。他不就座也罢了，嘴里还哼了一声：“这年头，真要有那么好心的人？那太阳准得从西边出来了！”可想而知，他这句不该出口的话激起了多大的愤怒。　

售票员首先替男女青年打抱不平：“看你这老头，怪可怜，怎么把人贬的这么低？就算你不坐，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料到售票员的话没落点，旁边有个乘客马上反唇相讥：“那他的人身要是遭受不测，你负责赔偿哪？”售票员被顶撞的一时语塞，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顷刻间，车厢里一片哗然。女青年回到自己的座位，满脸的忿忿然：“神经过敏，一件小事值得小题大做，大人真是复杂！看来以后还是谨记老师的教诲，上好自己的学，走好自己的路，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男青年望着大家，脸涨的通红，他一边安慰他的同伴别上心，一边自言自语：纯真不是他们的错，错在这个冰冷不和谐的社会，错在这个只注重经济不注重思想的和平年代。

刚才吵吵嚷嚷的车厢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有的闭眼打盹，有的木然望着窗外。车慢悠悠颠簸着，老头困乏的不停张嘴，脚下几乎站立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倒！可他攥紧他的包，一刻也不松开，谁都心知肚明：他在硬撑。

中途下车的不是很多，但每有人下来，大家本来好心礼让老头，但是经过刚才的激烈争吵，结果恰恰相反：根本轮不到老头坐了。

紧挨老头的一个中年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和气地对着老头说：“我说叔，以您的身体，是吃不消这趟路程的。您还是放心坐下吧，不是所有人都打您包的主意。世上的坏人固然多，但好人总是存在的。按您的年纪，这两个孩子应该尊称您爷爷，我想您肯定是看不惯他们的外表，但世间的美不是取决于人的心灵吗？您是明白事理的过来人，想必不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老头有点动心了，他包里的手低垂下来。人群中不知是那个调皮鬼连打了三声呼哨，大家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这个说，就是的，那个说，快坐啊！中年男人趁此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还说要是不信孩子，总该相信他吧？几经挣扎，老头终于放下戒备，瘫坐在窗口。

透过阴沉的云层，隐藏了几天的太阳悄悄钻出来。一时间，刺激的人睁不开眼。有人说，有阳光的日子多好！而在这一刻，我却想说，这是人生新的亮点。这个亮点温暖我们的身，也激励着我们的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