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这个女人渔舟唱晚

发表于-2008年10月28日 早上9:12评论-6条

这个妓女

1

我对小芳说,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吧,就是那种可以一辈子依靠的好朋友。

小芳问我,什么叫做可以一辈子依靠的好朋友呢?

我无言以答,只能闭起眼睛,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和他相拥、亲吻。海浪无穷无尽地向我们袭来。全世界顿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仿佛要永远相爱。 

我们在去年冬天相识。据说那是他第一次去4live酒吧,就遇到了我。他当时穿着米黄色的休闲西装,在一群不修边幅的哥儿们儿中间显得格外有修养。我甚至一度怀疑他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他告诉我说,他们是很多年的生死之交,谁也不会背弃谁。正是这句充满仗义的话,让我开始相信这个男人。

小芳和其他男人很不一样。在我交往过的男人中间,有些人喜欢卖弄,有些人愤世嫉俗,有些人趾高气扬,有些不可一世,也有一些老于世故的,以为金钱可以买到女人的爱情。比如老杨。老杨就是一个很世故的男人,他确实买到了我。然而,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老杨的爱究竟有几分是真的。惟有小芳,给人足够的真实感。他的每一个笑容都发自内心,让我渐渐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我们坐下喝酒聊天,聊起各自的职业。他说他开了家音像店,雇了个小工。自己没事的时候就出来晃,偶尔写写剧本。写好的剧本寄给过几家影视公司,然而总是没戏。

我问他都写些什么剧本。他说,科幻故事,比如外星人来地球,比如某个人一夜间变老。我说那样的故事很有卖点啊。他说,他们(影视公司的人)说那都是狗屎。

我对小芳说,我是一个演员,演过很多电影。不过你一定不记得我。因为我在每部电影里的上镜时间都不超过一分钟。

小芳说:“你很有潜力,总有一天会出名的。”

我又对他说,我还是一个模特,拍过很多广告,比如化妆品和性感内衣。我一切都照实说了,虽然我以为像小芳这样的好男人应该不会喜欢我这种女人的。

小芳似信非信,仿佛对这一切满不在乎。他笑了笑,便举了下酒杯,对我说:“其实你挺不容易的。” 

我和小芳很快成了朋友。这一切老杨都不知道。片约越来越多,活动也越来越多。公司经常安排我出席各种走台秀,穿着他们设计的那些华丽的性感服装,脸上抹着一层又一层化妆品。

我没有自己的房子。以前一直住临时宿舍。自从认识了老杨,就不一样了。他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住进了豪华的别墅。老杨三十五岁,但我喜欢叫他老杨。他十八岁出来跑江湖,三十岁就开了自己的娱乐公司。老杨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一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便把我调到他的公司。他说,只要他的公司能做大,就一定能把我捧红。其实我无所谓是红还是黑,关键在于,有他罩着我就可以赚很多钱,可以买昂贵的法国时装和我想要的一切。关键还在于,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人罩着,我在这个圈子里很难混下去,说不定又要露宿街头。老杨喜欢我叫他老杨。他则叫我芸芸。只有在一些正式场合,他才叫我孟芸。

小芳经常在晚上打我手机。我只好将一只手从老杨脖子上拿下来去接电话。他说:“你在哪儿?”我就跟她说我很忙。他听起来很不高兴,但他从来不责备我,只是问道:“你在忙什么呢?”我说,我很忙,没时间跟你说,等忙完了打电话给你。 他总是答应等我,永远都答应等我。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我很喜欢小芳,但是我离不开老杨。老杨是个情场老手。他从不问我打电话的是谁,却总是在我接完电话后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老杨和许多男人一样,懂得如何获得女人的芳心。他们懂得如何恰倒好处地赞美一个女人,懂得偶尔浪漫一下,带几束花回来,懂得做爱的技巧,让彼此快乐。他的手掌有一股魔力,总是让我酥软下来,任由他摆布。他的爱是消魂的,就像酒精和大麻。完事之后,我便搂住他的脖子。他再一次从我的额头开始亲吻。就这样。

小芳和这些男人不太一样。他不会认识第二天就要去我家坐坐,不会三更半夜把我带到人烟稀少的花园,也不会穷尽华丽的辞藻来赞美我,更不会趁拥挤的时候故意贴着我的身体。我固执地认为这不是迟钝,也不是年轻的无知。因为我觉得他懂得很多,他眼睛里隐藏着一些与生俱来的深邃,不像老杨那种肤浅的沧桑。他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很真诚,就像对待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们走在街上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让我走在内侧,让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那年的冬天很冷,他经常把我冰冷的手放在他的衣服里面,以贴着他的胸膛取暖。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两个男人会傻傻地把我的手放在他衣服里面取暖。一个是中学时代的初恋,他后来不幸入狱。另一个就是小芳。我时常看着小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常常觉得,他在无比珍惜地对待我。

有时候我们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坐在露天的星巴克。天空中彩球飘荡。就像很多年前,在我还不谙世事的时候,我经常和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孩来到露天的咖啡馆,风吹得他的头发根根竖起,帅气得令人疯狂。那个男孩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有那些美好的场景永远忘不掉。

小芳说:“说不定那天,他又回来了,你仿佛又回到了初恋。”

我说:“如果是那样,我希望一辈子都留在初恋。”

后来,我跟小芳出去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挨他很近,有时候就拽着他胳膊了。那种感觉很温馨,既像是回到了遥远的初恋,又像很久以后幸福的婚姻。老杨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却不能给我安宁的幸福。只有小芳,他是温暖的,简单的,可以放心地、单纯地在一起。 

我们圈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小芳。干我们这一行的都很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属于来无影、去无踪的那种。所以我要保持一些隐私还比较简单。当然,前提是我还没有很出名。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小芳,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不会喜欢他。他们喜欢的都是老杨那种大款,或者王杰那种痞得跟猴子一样的所谓帅哥。对男人来说,王杰是他们的摇钱树,对很多女人来说,王杰那样才够酷。

不过小芳的哥儿们似乎都知道我。也许我和小芳的事情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但我并不介意。我和小芳在一起总是很塌实。我喜欢靠在他身上,就像一个女人静静地靠在自己老公身上。尽管我们一直只是朋友关系。靠在他身上的时候我总会想入非非,比如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们有一套自己的别墅,每天坐在一起吃晚餐,餐桌上有我们亲手做的菜。或者彼此依偎着——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也许有个小孩,很机灵的小孩,坐在我们中间……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想还包括我们一起开车去旅行,一起走在欧洲美丽的土地上。每当想到这些我就会笑。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是,想想不也很好么?

我很少对小芳谈我的工作。那个圈子实在太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跟他说,我是拍广告的,兼拍电影,公司提供住宿。小芳则经常跟我谈到他的音像店和他的剧本。他说,以后他要是剧本写成功了,就跟导演商量,让我演女主角,他自己呢,就演男主角。编剧加男主角,他还真会打如意算盘。我说要不等我出名了直接跟导演商量让你演男主角成不?他想了想说,行,不过结局不要太悲,她喜欢跟女主角有个完美的结局。就在这个时候老杨打电话进来了。我就跟老杨说,我在朋友那里有点事,马上过去。然后我告诉小芳,我有事,得先走了。他看起来很失望,问我什么事,一定要走吗?我说片约的事,要接拍一部广告。小芳似乎总是很信任我。他还说:“别太忙了,小心把自己累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拿老杨跟小芳比。坐在老杨身上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小芳身上更温暖。老杨闭起眼睛,把舌头伸到我嘴里的时候,我想到的却是小芳的味道。老杨身上的烟味很沧桑,那是老男人的味道。小芳身上的味道清澈无比,让我想起、想起遥远的初恋。我喜欢小芳,但我离不开老杨。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个男人彼此都不知道。

2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在老杨的别墅里和小芳做爱。老杨看见我们两个,气得火冒三丈,猛地把我拎起来,扔进了大海。小芳在荒凉尘世里呼唤着我,泪流满面。

我惊醒了,坐起来。老杨睡得跟猪似的。我拿起手机,准备给小芳拨电话,但是我想了想又放下了。老杨翻了个身,他的右手突然甩过来,搭在我腰上,沉重的鼾声从他鼻孔中冒出来,俨然一个野猪。

类似的夜晚无数次重演。我把老杨的手从我身上移开,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去吹风。通常这个时候我会点一支salem,让烟圈在黑夜里飘荡,驱散积累已久的忧伤。通常我会连着点三支,然后嚼五分钟口香糖,再回到床上跟老杨睡在一起。

有一天夜里我才点到第二支,老杨突然就出现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我抽烟。他突然怒了,一把扯过我手里的烟,就像一头爆发的狮子,吼道:“你抽什么烟啊?!”就差没把我扔下去。他看我静静地不说话,就心软了,过来搂住我,说:“你愁什么,唔?”我很平静。我跟他说,我是担心你。看你整天忙里忙外的,怕你把身体弄坏掉。他就笑了。跟个孩子似的。从此以后,我照例不在他面前抽烟,照例在半夜梦醒的时候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去点烟。但是我学谨慎了。以后我每抽完一支烟,确定他还在打酣,才点上第二支。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在小芳面前抽烟,他会怎么样。我从来都不敢在小芳面前点烟。

只是有一次,我试探性地对他说:“你看,现在居然有那么多女人抽烟。”

小芳说:“自以为很有个性,其实只是因为幼稚。”

“男人抽烟不幼稚,女人就幼稚了?”

“女人身上不该有烟味。”

“那该有什么味?”

“甜甜的香水味。”说着,他就坏坏地把头凑到我脖子里来闻,这是他第一次把脸凑到我脖子里。我就闭起眼睛去吻他。他温柔的嘴唇和淡淡的呼吸让我沉迷。 

我做的噩梦还有很多。我梦见他向我表白。老杨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一拳把小芳打倒在地。小芳站起来,脸上淌着鲜血。然后两个男人就打起来了。我在梦中嘶声力竭地狂喊“你们住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老杨的怀里,他像哄一个孩子似地哄着我,说“别怕别怕,没事了。”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小芳。这一刻我是感动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老杨也是爱我的,而不仅仅是想和我做爱。

有时候我梦见小芳死去。醒来的时候感到有个男人在抱着我。我坚持地认为那个男人是小芳。因此不敢睁开眼睛。我怕一睁开眼睛,这些幸福的幻觉就会破灭。于是在梦里胡言乱语道“不要离开我。”老杨说:“我不走。”然后我和一个男人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和一个男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黑暗中,我无可抑制地想念小芳,想念他的气息与他的肌肤。我就在这些真真假假的梦境里,几乎泪流满面。

我像一个孩子似地泪流满面。老杨很惊讶地问,你怎么哭了?老杨第一次看见我哭,他一定知道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问。这个老奸巨滑的狐狸什么也没有问。其实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因为我知道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不必太在意,很多事情将就着也就过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就不能将就着过去,有时候自己竟脆弱得像一个孩子。

看到小芳,我还是笑了。我觉得应该把无比纯净的笑容留给他,趁彼此还不怎么苍老的时候。那天我来到他的音像店,认识那么久了,第一次来到他的音像店。店里的小工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岁的样子。他很随意地跟小芳打招呼,一点儿也不拘束。小店不大,两米宽的店门,店堂不过十来个平方。左边的架子上放了最新出版的唱片,有内地的,也有港台的,更多的是欧美唱片。旁边陈列着各种影片,除了王家卫、张艺谋等人的全集,还有一些比较罕见的片子。费里尼、黑泽明、阿莫多瓦、安哲罗普洛斯的大部分影片在此都能找到。

我说:“你还挺文化的嘛。”

“我属于杂食类。”

“安哲的电影有人买么?”

“怎么没有,现在文艺青年比我们想象的多。”

“怎么想到自己开店的?”

“混口饭吃。”他说,“其实这个店面以前是一个朋友的,后来出国打工,就租给了我。”

“你还雇个小工,生活倒自在呵。”

他笑笑。我们从小店的后门走出去,拐进一条弄堂。

“只可惜,”他说,“没有女朋友。”

“为什么不找一个呢?”

“以前一直都没有碰到像你这么好的。”

“你人不错啊,”我故意回避话题,“应该有女孩子追吧?”

他脸上禁不住露出微笑,又仿佛要故意装得镇定,所以尽量去克制这种喜悦,却变成了一种很可爱的表情。

“喂,咋不说话了?”我问他。

他仿佛酝酿了很久似地对我说:“做我女朋友吧。”

我终于,还是无法回避这个话题。我一直以为我已成为一个能够将感情玩弄于手掌之中的女人。而这一次,我却感到手足无措。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感情的事情感到手足无措。想要认认真真地去爱一个男人,却不能去爱。也许我该答应了他,反正他也不知道老杨的存在。可是,我做不到。

我只好装傻,说:“我们一直是朋友啊。”

“我是说做我的女朋友,不是女的朋友。”他停了一下,看我没有反应,又说:“我很喜欢你。孟芸。”

“小芳,你听我说,”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好该怎么说,“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世界。”

他不做声了。低下头慢慢地走路。那一刻我竟能听到他心里的悲伤。我什么都能告诉他。我告诉过他我穿着性感内衣在那个t台上来回走了几百遍,甚至告诉他我去拍了丰乳广告。我唯一不能告诉他的就是老杨。我的一切都是老杨给的,如果离开了老杨,我就要一无所有。我怕一无所有,害怕极了。你明白么?如果你曾经像我一样露宿街头,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可是这些又怎能告诉他呢?让他知道有个比他富有几百倍的男人供养着我?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让他相信我确实是爱他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了。我只能依偎着他,搂着他的脖子,用吻传递着我的爱。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一些。但是他用力地吻我,用力地、深情地、仿佛想借此弥补语言的苍白。过了很久,我们才停下来,慢慢呼吸着彼此的呼吸。然后他突然用手托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托起我的腿。他就这样抱起我,横冲直撞。路上的行人都歪过头来看我们,还朝我们身后看去,大概想看看有没有追兵或者摄像机;甚至有人追到我身边盯着我看,大概是想看看我身上有没有血。小芳就这样抱着我,一路跑进一幢老式公房,在四楼的房间门口把我放下。他左手抱着我的肩膀,右手去开门。我对他说:“还挺浪漫啊。”

他家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都很小,卧室很凌乱。

我问:“你一个人住吗?”

他点点头,说:“这是家里唯一的房子,将来结婚用。”

我没有说话。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和拥挤的空气让我很不习惯。我们在床沿边坐下,彼此相隔十厘米。他坐在我旁边突然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地搓着手。

我说:“你怎么了?”

“房间太小,委屈你了。”

“没关系,床挺大的。”我和他开玩笑。

他仿佛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问道:“你喜欢我吗?”

我垂下眼帘,告诉他,我们是朋友,但我很喜欢他。我握起他的手,他就过来吻我。

我轻轻脱掉他的外套,衬衫,还有背心,他洁白而结实的身体就露出来了。

然后他闭着眼睛,轻手轻脚地脱去我的衣服,仿佛怕弄疼了我。

你是第几次?他问我。

第二次,那个男人很幸运,他说。然后我们拥在一起,生命的气息在彼此身体里传递。大海的声音仿佛就是我们血液流动的声音,汹涌澎湃,不容抗拒。他用旺盛的精力,彻底将我征服。我紧紧地抓住他,想借此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泪水在我脸颊流动,我竟不知道那究竟是他的泪,还是我自己的?只看见他双眼晶莹,仿佛内心充满了痛苦,却又无从述说。

我对他说:“我很喜欢你,真的。”

他告诉我,其实他也知道我们的世界如此不同,两个人要在一起有多么难。但是他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只要我们的爱足够坚定。

我长久地沉默。我什么也不能说。

做完之后,他坐起来给我披上他那宽大的外套,自己则穿上衬衫,把我抱在怀里。他说我是个居无定所的女人,就像一只飘在天上的风筝。而他手中的线是那么脆弱,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断开。他怕我有一天会突然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说不会的。我不会走。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然后他来吻我。从轻轻地吻、到用力地吻。

我们再一次开始。

花园里百花盛开,春风裹着阳光渗透到我们身体里。

黑夜渐渐来临。我在他的爱恋中无法自拔。虽然接触过无数男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真正地想要和一个人融为一体。不仅仅是肉体,还包括心灵。那一刻,我竟觉得时间停止了。多么希望我们的爱能够变成永恒。没有老杨,没有丰乳广告,没有t台上虚伪的笑容,没有流言蜚语,没有人心卜测,也没有漫无止境的跌跌宕宕。

……

微弱的灯光中,我发现自己盖着一条毯子。他就坐在我身边,抽着烟。他告诉我,我刚才睡着了。他还告诉我,我睡着的时候竟然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我哭。他说,他觉得我一直都是很开朗的女孩,遇到天大的事情也照样谈笑风生。我朝他笑笑,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手提包。他问我干什么。我没有说话,拿出一包salem。他手中的烟灰突然掉下来,落在床单上。

“你介意吗?”我问。

他没有说话,只是猛抽几口烟,吐出的烟圈中夹杂了失望和心疼的复杂情绪。

“抽吧。”他说,“不过我不喜欢你抽烟。”

我拿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有时候觉得,如果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和我爱的人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那该有多么幸福。然而生活是没有如果的。一切都只能按着昨天的轨迹继续。没有人可以真正地重头来过。即使我抽身,我也不再是当年的我。

这样想着,有几许悲伤。但我们此时此刻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他抽完烟起来喝水,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长住。我说不知道,只知道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他说他知道我一定有自己的难处,他只是希望我们尽可能地在一起。然后他回到床上。我们拥抱、对视、亲吻。他即将进入的时候,老杨打来电话。我知道老杨一定会来电话,因为我从未夜不归宿。然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老杨很可恶,他总是横在我跟小芳中间,甚至连一个——就一个温柔的夜晚也不给我们。一气之下,我按断了电话,并关了机。我对小芳说:“没事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小芳笑了。快乐而满足地笑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起床。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汤圆,问我,两个人就吃一包,够不?我说,行,我来煮。然后我就跟他进了厨房。就像一个普通的妻子一样。他拿出两个锅,各放些水,哼着歌打开煤气。那一刻,我竟误以为他是我老公。他煮的汤圆滑嫩得恰倒好处,荷包蛋中有诱人的蛋黄。我妈在世的时候,每天都给我煮一个鸡蛋,现在回想起来,晃若隔世。

我对小芳说,他手艺很好,将来一定是个体贴的老公。

他笑,说:“那也要看老婆是谁了。”

阳光照进房间,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在共进早餐。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两个人平淡而幸福地生活。然而每个人毕竟都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走着那条上帝安排你走的路。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新的电影就要开拍,那将是我有生以来戏份最大的一部片子。公司说只要我好好演,就有机会一炮而红。但目前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一夜没回家,老杨会放过我?……反正,兵来将挡,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开心地吃着汤圆。然后拿出手机,调出铃音,不停地循环播放,直到没电为止。小芳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说,这么美好的场景,当然要点伴奏。

3

我推开房门,老杨就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天已经很亮了,他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抽烟,却面无表情。然而就是这样的面无表情的表情让我恐慌,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你还算知道回来。”

我没有理他,只是轻轻应了声,然后问他早饭吃了没。他说,你不回来,我怎么吃早饭。我说,那我去帮你买,你要什么?他说,你还知道关心我。

我坐到他身边,几乎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触动了狮子的神经。

他说:“你昨晚去哪儿了?”

“一个朋友,”我说,“以前很要好的一个朋友,昨晚突然病了。”

“你还挺热心。”

“毕竟是很好的朋友,这点忙总要帮的。”

“没错。你们去的医院还挺高级啊,连电话都不能接。”

“没电了。”我说。

他扫了一眼我的手机,然后说:“孟芸你给我听着,如果你要跟别的男人,那么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只是,你也总得付出些什么,你说呢?”

老杨是个老狐狸,什么事都做得出。然而我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了,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更知道他能给我什么。我只是一个女人,谁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跟谁在一起,这本来就天经地义。我对老杨说:“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除了你,我眼里已经没有别的男人了。”

他露出了老奸巨滑的笑容,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去抓我的胸部,然后用他那张沧桑的嘴来咬我。我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丝毫没有反抗能力。他用那只被烟叶熏得泛黄的手解开我的腰带,伸进来凶猛地乱抓。然后发疯般地扯去我的裤子,把他那东西顶到我身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妓女,一个被人包养的妓女。我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念头,并且为此感到恐慌。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生来就要经历那么多人世沧桑,流落街头,然后被人包养。我注定得不到爱。这样想的时候,我痛苦地闭起双眼,一切任由他弄吧,反正我只是个妓女。他便毫不留情地进来了,带着肉体的赤luo裸的情欲。我们在一起没有别的,只有交易。那么,来吧。我在大脑的疯狂享受与心灵的无比苍凉中大声尖叫起来。

完事之后,老杨紧贴着我的脸,说:“芸芸,你真是个让人发疯的尤物。不过要是让我知道你背叛了我,那么后果就要你自己负责了。” 

我的日程依然排得满满的。周二是内衣秀,周三开始拍卫生巾广告,下周去客串一个电影,饰演里面的一个妓女。有时候觉得,像妓女这样的角色才是真正适合我的,大概我上辈子就是一个妓女。

这样想着的时候,手机响了,老杨通知我下楼。我依然穿迷你裙加低胸上衣,坐进老杨的奔驰。内衣秀在市中心举行,那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一生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化妆室度过的。化妆室是一个极其吵闹的地方。那些女人举首投足都卖弄着风骚,对男人说话的时候充满了挑逗的语气。化妆室外面则更吵。娱乐圈的纷争与是非,狂喜与狂悲,全都弥漫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江湖。

画眼线的时候,手机响起。是小芳。他问我在哪里?

我告诉他,我在工作,我很忙。

他又说,他想我,问我什么时候能出来见见。

我说,我很忙,真的很忙,大概没有时间。

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是信号不好,于是我说,这里太吵了,听不清楚,回去打给你好吗?

我听不清楚他的话,于是挂断了电话。导演在外面冲我嚷道:“快点快点,时间到了!”

小芳又打来电话。我一手刷着睫毛一手接起电话,对他说,我现在赶时间等会儿回电给你。

“怎么这么慢,就等你一个了,还打电话!”

我赶紧知趣地换好内衣,走上舞台,对着所有人摆出职业性的笑容。对于这些,我早已习惯。我已经能够在任何需要我笑的时候笑出各种表情,在需要我哭的时候哭出各种样子。我遇到过刁蛮的导演,严厉的导演,以及不把演员当人用的导演。没关系,我早已习惯。 

内衣秀一直进行到晚上。老杨带我去酒吧。自从上次在小芳家留宿以来,老杨就对我特别谨慎,日日夜夜盯着我,惟恐我再和小情人约会去。

当晚的乐队来自拉美,主唱是一个巴西人。拉丁美洲特有的野性在他身上彻底释放出来。我在这样充满激情的乐声中跳起舞来,仿佛身体里被注入了一种天然的活力。我以前学的是拉丁舞,那种专门扭腰的舞。老杨就喜欢看这样的舞。他喜欢把目光游荡在我的腰间及腹部,并且想入非非。这是我作为一个女人,唯一能够炫耀的资本。我要所有的男人都为我倾倒,为我妖娆的舞姿、性感的身材所倾倒。男人算什么,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情感的野兽。他们可以得到我,却得不到我的心。我要所有的男人都因我疯狂,更要他们因得不到我的心而疯狂。

离开酒吧已是凌晨两点。我掏出手机,才发现有52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小芳。老杨始终在我身旁,所以我深感愧对小芳。希望他能明白这一切。这样想的时候我又觉得好笑。小芳凭什么能明白这一切呢?一个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纠缠不清,却要那个男人能够原谅。除非我是妓女……也许我确实就是个妓女。不过我不想以妓女的身份和小芳在一起。因为他是纯洁的。从思想到身体,纯洁得就像初恋一样。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我知道我不该那么任性和自私。他值得拥有他自己的爱情,平淡而幸福的爱情。而我,只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

老杨突然问:“在想什么?”

我镇定地说:“我在想,如何演好那个良家妇女的角色。”

“那就要看你的演技了。演一个和自己性格完全不同的角色,最体现一个人的演技。”

“所以我在想,如何把握刘霞的心理。”刘霞是我要饰演的角色。

“尊严。”他说。

“尊严?”

“你是演员,应该比我清楚。抓住关键情感就抓住了人物内心。”

我不再说话。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悲。也许我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吧。只有良家妇女,才保留了完整的尊严,所以她们忠贞,容不得被任何男人玷污。我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了吧。也罢,我早已习惯。

老杨开着车。我们在午夜的内环高架上飞速行驶。夜色就像宇宙一样空荡荡。我喜欢这种空旷的感觉,它让我感到身心放松,不用再去计算所有的功名与得失。 

第二天早上我开机的时候,收到五条来电提醒。小芳在早晨六点、七点、七点四十分、八点零九分、八点五十四分各打过一个电话给我。我把手机扔在一边,不再去理会。然后来到卫生间。

化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眼角长出了皱纹。我搬着指头算了算自己的年龄,不过才二十三岁,却已经开始苍老。有人说干我们这行可以保持年轻,刘晓庆都五十多了还像个姑娘似的。殊不知,干我们这行最容易苍老,年轻都是化妆化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淡然地笑。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都二十三了。何况我们这行本来就是吃青春饭。老了,就不中用了。老了,连老杨也不会要我。我将变得一无所有,我将变成一粒浮尘,自生自灭。也罢。老了,就更要抓紧时间。 

为了专心拍广告,我把手机关了。今天是在一个花园里取景。导演让我穿一身洁白的衣服坐在秋千上,就像一个中学生那样纯洁而快乐,然后荡起秋千,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就这样笑了整整一天。有时候真以为自己是个纯洁的少女。而每次觉得自己是纯洁少女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小芳。想着想着就哭笑不得。导演大声骂道:“你这是哭还是笑?不想好好拍就走人,反正演员多得是。要不是有人罩着你,你以为你是谁呀。……再来。”

那天晚上,老杨有应酬,让我自己回家。我这才从包里取出手机,期待再一次看到无数来自小芳的未接来电。然而,一个也没有。我盯着手机发了很久的呆,仿佛遗失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东西。

我真是个自私的女人。

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的女人。

然而,我跟小芳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了。他有他的生活,我不能毁了他。

这样想的时候,他电话就来了。

我说,喂,小芳,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他说。

“我,我们是朋友吧?”其实我想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可是无从开口。

“对啊,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我……你先说吧。”

“孟芸,我想见你。”

“等我有空吧。等我有空了再找你好吗?”该死,我本该告诉他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就现在。我在le rouge 等你,你一定要来。”

“我……”

“你一定要来,我等你。”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le rouge 酒吧位于文化街旁边,是文艺青年常去的地方。那里没有阔气的老板和不修边幅的浪荡少年,所以很安宁。

我远远地看见酒吧门前的地上摆满了蜡烛,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小芳就站在旁边,远远地看着我。走近了,才发现地上的蜡烛有序地拼成几个字。我没有细看那是什么字,就先跟小芳打招呼。

小芳说,你怎么老是关机,开了机也不回电,担心死我了。

小芳又说,这些蜡烛是送给你的,喜欢吗?

“这些蜡烛?送给我?我要蜡烛干吗?”

小芳笑笑,指着这些蜡烛说,你看,我把它们排成了两个字,你能看出来吗?

我仔细一看,那是:“love 芸”。微风吹得烛光轻轻晃动,恍若童话。我隐约想起很久以前,我和初恋男友在花园里点燃过一圈蜡烛,并把那些蜡烛拼成了大大的心型。这些事情想起来恍如隔世。原来我也曾那么年轻过。

我正沉浸在回忆中,小芳问我,喜欢吗?

我没有说话。很多时候我都有一种错觉,以为小芳和我的初恋是同一个人。所以常常会有时空的错乱,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然而我毕竟回不去了。烛光闪烁之中,我感到岁月的力量。

小芳说:“别发呆啦,你喜欢就好,我们进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两束灯光明晃晃地照过来。小芳本能地护着我。一辆黑色的奔驰在不远处停下。

那是老杨的车。

我本能地慌张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应有的平静。我看着手表,对小芳说:“我等会儿还有活动,公司的车已经来了,我得走了,下次再说吧。”

说完便向老杨的车走去。小芳没有说什么,只是皱起了眉头,似乎很困惑。

我上车前,向小芳挥手告别。

街道两旁妖娆的酒吧,不知又在上演多少纸醉金迷的故事。

老杨说:“你夜生活还挺丰富的。什么时候看上了小白脸?”

我回答说:“你也知道我不会看上小白脸的,成熟的男人才有味道。”

老杨自信地笑了笑。他相信,我只会看上有钱的男人,而他刚才看见的那个小白脸,显然只是个穷鬼。 4

电影在影视基地开拍。故事讲述了内战时期,女主角刘霞只身混入国民党军队去寻找她当兵的丈夫,却被一个少将爱上。少将不仅能救她于颠芾流离,更能给她提供无数的荣华富贵。她却无情地拒绝了他,也因此流落街头。

这是一个关于真爱的故事。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刘霞对于爱情的忠贞让我无比感动。有时候会想,在现代社会,大概没有谁会为了一份简单的爱情而付出一切、甚至生命吧。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爱情都是平庸的。只能在电影里面,寻找一种久违的感动,来填补我们内心的空白。 我一直,很感谢这样一个角色。因为她让我内心变得平和而温暖,仿佛找回了深藏已久的自己。老杨说我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张扬,说话做事都变得低调。变得喜欢沉默。变得朴素而不再那么妖娆。

老杨还说,能够被角色改变的演员,就是最一流的演员。

我用一个平静的笑容回复了他。内心的悄然变化,以及从未停止的矛盾和挣扎,只有我自己知道。

整整一个月,小芳都没有来过电话。那段日子我一直住在剧组。老杨依然住在他的别墅,偶尔过来看看我。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从来不管他生意上的事,所以也从来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许我不在的时候,会有别的女人住到他家。反正无所谓。我对小芳的思念,却像海洛因的毒瘾,让人浑身发麻,坐立不安。于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趁着休假给小芳打了电话。

我说,有点想他。

而小芳,又何尝不是想我想到发疯呢?他说,他一直想找我,却又怕打扰我。他知道我工作很忙,很多时候甚至身不由己。所以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用许多别的事情来填补思念。他知道当我空下来的时候,一定会去找他。他固执地相信这一点。他得意地说,事实证明,我果然空下来就去找他了。

我说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他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不如我们见面吧。我想了想,竟然又答应了。 

我买了一些菜,去他家做饭。认识小芳之后,我逐渐有了一个梦想,想要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买菜做饭,过着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也许我还有一些其它的梦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梦想,一些我正在逐渐靠近的梦想,而这些梦想将让我越来越远离小芳和平淡的幸福……也许很多人生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是无法选择的。

幸运的是,此时此刻我们在一起,在他家狭小的厨房里享受着生活的气息。就像很多年以后,他和他的妻子一起过着平凡而无比幸福的生活。我偶尔有一种错觉,以为时间已经到了很多年以后,我不再是一个演员,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妻子。

我知道我不可能是他的妻子。我已经是个风尘女子了。而我这辈子都将是个风尘女子。因为没有人可以从头来过。

“我们见个面真不容易。”他说着,把一条鱼放入锅里。

“可我还是会来的。”我笑着说。

“来了就别走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起来。直到他忍不住也笑了,我才说道:“走了还可以再来的嘛。”

我们做了三个菜,简单得就像千万人每天平凡的生活。这一刻我感动得快要流泪,仿佛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生活。我是一个特别不相信未来的人。因为世间一切,惟有随风飘荡。遇见小芳也许是一次意外,但也是一次馈赠,因为他给我的幸福实在太多。所以我告诉他,这辈子可以遇见他,实在是太幸运了。

他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吧。

我说,有些人,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做我们这一行的,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

小芳说他从来都没有想明白过,像我这样的女孩,本来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却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一行,明知道会很艰辛。

我告诉他,我十五岁的时候,母亲病故,我就一个人出来闯江湖。

他听了,显得有些惊讶,因为我从未告诉过他我曾经的经历。

母亲病故后,我一个人在外面,去过很多城市。当然不是我自己一个人跑去的,是跟着一伙人一起去的。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些他无法想象的事情。随后逃难到这里,睡过马路,端过盘子,最后遇到一个星探。我的演艺生涯就是这么开始的。

小芳听了很难过。他说他没想到我经历过那么多事。他觉得我是个非常需要保护的女孩,因为我吃过的苦实在是太多了。应该要有这么一个人,来爱我,给我一份安定的生活。

他说完,就看见我在偷偷地笑。我说,谢谢你,但是我仍然安定不下来。

他问为什么。

我就问他:如果有一天你的音像店突然没有了,你的朋友也全都没有了,你的生活再怎么继续?

他想了想,露出会心的苦笑。是的,没有人可以偏离自己的生活轨道。

所以我们常常不知道,我们的相遇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小芳说也许是不幸的,因为终于遇到了一个爱得如此之深的人,却无法在一起。我说也许是幸运的。因为跟他在一起很快乐,哪怕很短暂,但也值了。

小芳告诉我,遇见我之前,他有过两次恋爱。这是我们第一次认真地向对方述说自己的感情经历。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个很单纯的小姑娘,他对她的感情就好像兄妹之情,他想要保护她,却没有想过要和她共度一生。第二个女朋友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却缺少心灵的相通。而我,他说,他常常觉得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一直想要和我共度一生。他说,真的,我把他的世界整个儿都弄乱了。我不在的时候,他总是陷入深深的思念,只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

我不再说什么,只能依偎在他怀里,靠着他的肩膀默默哭泣。也许他是对的,我们的相遇是一场悲剧。他的世界被我整个儿弄乱了,而我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我对小芳说,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吧,就是那种可以一辈子依靠的好朋友。

小芳问我,什么叫做可以一辈子依靠的好朋友呢?

我无言以答,只能闭起眼睛,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和他相拥、亲吻。海浪无穷无尽地向我们袭来。全世界顿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仿佛要永远相爱。

5

如果我可以永远拥有小芳,那么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我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会结束的,因为我只是个风尘女子。小芳将会有属于自己的女孩,他们相爱,然后结婚。我还清楚地知道,有一天老杨和小芳将会相遇。也许是当我和小芳在一起的时候遇见老杨。也许是当我和老杨在一起的时候遇见小芳……我不知道。如果一定要我做出选择,那实在太残忍。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来得那么突然。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老杨像热恋的情人那样依偎着,穿行在首饰店中。小芳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我真的没有想到。

小芳愣住了,盯着我看了很久。老杨一定感觉到了什么。我便很平静地对老杨说:“哦,一个老乡,来找我。可能是想借点钱,买回家的车票……你等我,我先过去看下。”

我走过去,看见他眼中的怒火。一个我心爱的男人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但是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哦,没事。我以为你……我知道了,你工作的确很忙,的确,你忙你的去。”说着,他转身,把手上的一个首饰盒扔进了垃圾桶。

那一刻,天崩地裂。。。

我叫住了他。内心像发生了海啸一样,我感觉到一股热浪从胸口喷上来,眼泪悄无声息地就下来了。我恨自己。那一刻,我巴不得把自己四分五裂。说出的话却是:“生活很不容易。我们在一起只会更加贫穷。所以,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克制,还有终究克制不住的一些哭腔。

他竟然连头都没有回,就走了。我透过他的背影看见泪水。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自己那些话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他承受不了。事实上,别说他,就连我自己也承受不了。我在心里无数次地骂过自己,你这个妓女,你配拥有爱么?

老杨走过来,我立即擦干脸上的泪,不让他看见。老杨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全部。爱情算什么。算什么呢?

梦里花开,看过就好。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离开我,是他的幸福。虽然,戒不掉他清澈的笑容和温暖的肌肤,以及自己坚持的幻觉。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有机会……可是,我只是个三流演员,一个风尘女子。原谅我没有能力来承担。我注定是一个风尘女子。

突然,觉得生命了无生趣。整个夜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衣服,其实是为了发呆。有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想要带着自己的箱子,再次踏上远行的路途。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个让人无奈的鬼地方。去山上的那座寺庙,看尽了香火再返人间。去内地的城市打工,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去云南险峻的山岭,自生自灭。去到海底,来世再做一条美人鱼。或者,再出一次车祸,倒下的瞬间可以幸福地抛开这一切……这样想着的时候,老杨推门进来。他问我在想什么。

“没事。”我说。

6

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老杨的避孕措施做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怀孕?除非……是小芳。这样想着,内心竟有些感激。

于是,我决定瞒着老杨,把孩子生下来。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我不知道孩子的出世会不会带来灾难。但我心中始终有个朦朦胧胧的声音,我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鼓励我做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

回到剧组之后,我没有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这段时间,我内心经历了和平的演变,感受到一种赎罪的幸福。我饰演的角色,刘霞,是个敢爱敢追的女人。当她拒绝了国民党少将的表白而被赶出部队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内心的苦难与幸福。苦难的是命运,幸福的是信仰。

当我——刘霞,两手空空地回到寒风吹彻的街头,我对自己说:

“我爱的那个人,我一定会找回他,有朝一日,在某个地方。” 

三个月后,当电影终于杀青的时候,我才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老杨。他果然很惊讶,劝我把孩子打掉。

他说:

“你还年轻,应该为自己多活几年。……你将要成为一个明星。你有见过刚走红的明星抱着个孩子么?你是想要成为众人举目的明星还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母亲?……你工作那么忙,你舍得你的孩子没人照顾么?……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了孩子,你就没有机会了……孟芸,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有没有亏待过你?……我这是为你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出意料地,老杨和我分了手。他付给我五万元分手费,唯一的条件是从此一刀两断,我生的孩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此外,他还向我要回了手机和卡号。他说,你一旦走了,你的手机也就没有用了。

就这样,我一个人住进了郊区的老式公房。脱下首饰和大牌时装,不再光顾高档场所。自己买菜、洗衣,也看起了佛经。娱乐公司的那些人已经把我遗忘。那是一段与世隔绝的时光。仿佛,我从此就要开始一段完全异样的生活。

直到几个月后,我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孩。

在妇产科病房里,有个姑娘说我长得很像孟芸。

我长得很像孟芸?

这时我才得知,在我离开之后,那部电影迅速成为票房冠军。而老杨为了避免我回到娱乐圈惹是生非,便在首映式上向观众宣布我死了。

“你看过那部电影么?我真的很喜欢她演的刘霞。”那个姑娘对我说,“可是,怎么刚出名就死了,就像一个传奇,仿佛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演刘霞,就是为了让这个角色成为经典。红颜薄命啊。”

红颜薄命?还是人心可畏?

这就是娱乐界。

我后来给剧组打过电话,给媒体打过电话,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然而得到的答复只有网络上流传的一个帖子:女影迷长得酷似孟芸。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女儿的出生,带来不小的经济压力。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度感到绝望。在戒烟十个月后,我又抽了起来。在那些勉强够活的日子里,我曾坚强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撑下来,养活我的女儿。我曾想过回去找小芳。但是,他凭什么相信我呢?凭什么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男人开着宝马找到我,说要包养我。作为交换,他可以让我成为大明星。我淡然地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

“我可不是等闲之辈,孟芸小姐。”

他还说,他知道孟芸没有死。但是作为媒体,绝对不可能把业已公布的事实收回。但是他有个办法可以让我红。那就是:编造一个传奇。这样,不仅可以重返娱乐界,还可以迅速窜红。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做他的女人,但不能公开。还有一个条件,我的孩子,送给孤儿院。

把小芳的孩子,送到孤儿院?

我亲爱的女儿,她长得和小芳像极了。我爱她。

然而,我终于还是答应了那个男人。在折腾了一阵后,我以新的面貌,重返娱乐圈。我很快成为公众人物。我的形象频频出现在大街上、电视上、报纸上、车身广告上。我的写真集以及找人代写的自传很快出版。这一切,迅速得就像一个梦。

一年后,老杨入狱,他生前的很多丑事被公布了出来。我这才知道他杀过人,干过无数龌龊的勾当。至于我,便成了娱乐界的一个死而复生的传奇。谎言曾差点扼杀了我,最终却捧红了我。

这就是娱乐界。

走红之后,我去过一次小芳家。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穿一身睡衣。我说找小芳。她说:“我老公不在。你是谁?……你怎么长得像某个明星?”我说那就算了。却在下楼的时候碰到了他。相隔一年,无数的事情在此间发生。

他依然穿那件米黄色的休闲西装,手里提了个超市的购物袋。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我,于是站住了,目不转睛。我们相视沉默,就这样过了整整十秒钟。十秒钟后,我们同时开口说话了。

我说:“我……”。他说:“你……”。

我说:“我刚才去找你了,看见你妻子。”

他垂下了眼帘,又抬起来,脸部肌肉动了两下,露出尴尬的笑容。他也许千万次地想过我们再见面的场景。也许是在某个酒吧、某家商场、某个花园、某个路边的车站……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在他家的楼梯上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他曾经深爱的女人留给他的最后的甜美微笑。他支吾了几下。 我便静静地等他说话。

他说:“我,我……你,你最近……你找我有事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狂乱地搜索着各种借口。其实我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说。我想告诉他,他的女儿出生了,她很漂亮,有着和他一样清澈的眼睛。我想告诉他,他那天看到的男人已经入狱了。事实上,我和那个男人早就一刀两断,还差点自灭了生路。我还想告诉他,有很多次,我都在马路上冲着陌生男人大喊小芳,结果发现认错了人。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结婚。我想知道,假如他没有结婚,我们还有机会吗?也许他一直都没有原谅我。也许在他心中,我只是一个玩弄感情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分文不值的妓女。但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是我这辈子唯一深爱的男人。

我尽量留给他一个明朗的、甜美的笑容,如同我们初次见面那样。他也勉强地笑了笑,然后便从我身边走上去了。我回过头去看他。他脚步沉重地走了两步,便停下来。我以为他会回头看一眼。可是他没有。他在楼梯上停了很久,大约有整整30秒钟,便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这些年,我保留着小芳送我的每一样东西,铭记着他那晚为我点亮的蜡烛。他的女儿寄养在一户有钱人家,过得很好。偶尔有一次看到小芳的msn空间,翻到我们相爱时的一篇日志,上面写道:“这个奇特的女孩,真令人着迷。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曾经的点点滴滴再次浮现。我很幸福地告诉自己,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我也曾拥有爱。这样想着,用手擦去眼角的不明液体,感觉到世事的无奈。

但是我知道,小芳一定恨我。这种恨,也许他永远无法释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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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6]个
一泓清水-评论

写得不错,欣赏了。问好作者!at:2008年10月28日 下午4:08

渔舟唱晚-回复谢谢您的点评!!我会继续努力! at:2008年10月30日 早上8:24

╱′鈴\魂ヾ-评论

写的不错,但我觉得的这样的结局太草率了一点。欣赏了,问好!at:2008年10月28日 晚上8:24

渔舟唱晚-回复谢谢关注,握手问好! at:2008年10月29日 早上8:49

雪飘舞在2006-评论

欣赏了!at:2008年10月29日 中午12:19

渔舟唱晚-回复谢谢您的点评! at:2008年10月30日 早上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