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的早晨,我的父亲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今年他才将近五十岁。五十岁,也许是很多男人刚刚显老的时候,可以说本该还有那么多的好日子在等着他,他却再也享受不着了,现在陪伴他的,只有北方冬天的寒风和那个冰冷的小山坡。
几天来,一直想写点纪念父亲的文字,可是心里太乱了,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今天,我的心情依旧沉重,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才把对父亲的怀念说出来,虽然对故去的人我所说的已没有什么益处,但于我,这确是一种心灵的宣泄。
父亲是一个很典型的农民,老实、本分,甚至在很多人眼里他活得很窝囊。在他小的时候,很喜欢读书,可是因为家里穷,我的父亲只念到初中一年级就辍了学,之后便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直到临终前的几天,他还在庄稼地里干活。
我的母亲腿脚不灵便,因此家里的活很大程度上就落到了父亲身上,而母亲的脾气又不好,动不动就骂他几句,可是他总是默默地忍受,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而且,每逢他出去串门的时候,总是惦念家里的母亲。他也常说:“其实你妈的心眼并不坏,她说我还都是为了我好,要不她怎么会一天到晚又洗衣服又做饭的照顾我?”我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因为母亲就是脾气坏而已,她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过,我还是没有看到过有谁可以这样包容一个人,虽然我自己也已经有女朋友了,可是我无法做到父亲那样。
我已经念了十多年书了,在我家那样一个穷山沟里,没有几个家长会开明地供孩子念这么多年书。可是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读书梦没能实现吧,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光学,你要好好念书呀,将来好出人头地!”我当时似乎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话,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不过还算另他欣慰的是,我虽然上学的时候马马乎乎,可还是磕磕绊绊地升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所说的磕磕绊绊,不是说成绩,我的分数比那年的录取线高13分,我说的是我那时喜欢逃课,有时去打台球了,有时去看录象了,还有时去我家附近的水库打鱼,那段时间,我的书包丢了三次,自行车丢了两次,而父亲并没有过多的责骂我,而且在我家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的情况下,又给我买了新的。邻居们那时都对父亲说:“当官的把印丢了,上学的把书包丢了,你还叫你儿子念什么书,赶紧叫他回家帮你种地算了。”父亲听了他们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到家对我说:“光学,爸相信你的聪明劲儿,你好好念书吧,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这一下受到了深深地触动,终于在努力了几个月后,拿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这回父亲笑了,可是又要住宿、又要吃饭、又要交学费的我,一下子给家里加上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每逢放假回家的时候,我都看见父母在家就着咸菜吃饭,而我放假的时间,他们才能真正吃上几顿炒菜,也算是改善改善生活了。见他们这样,我就常常有辍学的打算,可是父亲总对我说:“只要你能念好书,就是将来我和你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于是我就上完高中,又考了大学,直到现在。现在父亲走了,我有时就有些后悔,如果这些年我不上学,而是在家里帮父母干活,父亲的身体大概就不会因为挨累上火而得病,他也就不会这么早地离去。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仍然有流泪的时候。记得那是在四年前,父亲被检查出患了肝硬化以后,坚决不住院,可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大面积水肿了,医生说如果不住院的话,就有生命危险,他才流着泪住的院。他流泪是因为我家没钱,他说,住一天院要很多钱呢,可是给我上学拿的钱,他却从来没有心疼过。后来当他病情有所好转的时候,他就坚持要回家,说他怕家里的活母亲干不过来。出院后的他,没有再经过什么系统的治疗,只是靠一些廉价的药维持着,即便这样,我家的生活也是勉强维持。父亲第二次流泪是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终于考上大学了,圆了自己也圆了父亲的梦,可是我家实在拿不出入学所需的费用,而给父亲看病那时,能借给我家钱的亲戚也差不多借遍了,父亲看着我的通知书,又一次流了泪。不过幸运的是,学校并没有因为我拿不起学费就不让我入学,这多少也叫父亲松了一口气。大一结束了,我又有了辍学的念头,当我和父母说起的时候,父亲又流泪了,我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就咬咬牙又回到了学校。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少往家里写信,不是因为太忙,而是我觉得自己往家里写信似乎没什么可写的。每次回家的时候,母亲都告诉我,父亲又想我了,嘴里总是念叨我。我听了心里很不好受,因为父亲这两年病一直没好,被疾病折磨的他已经比同龄人老了许多许多,而我作为他唯一的孩子,却既不能够在他身边多陪陪他,又不能挣钱为他看病。今年十一放假回家,母亲说父亲又大病了一场,我到家的时候刚好,在我回家的前几天,父亲因为想我还哭了。而我在家那几天,家家都忙着往回收粮食,父亲也挺着病痛和我一起收割玉米。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那时父亲就说他身体不行了,今年都过不了年,我听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而,那时我却真实地感觉到,父亲真的老了,我已经成了家里的依靠。10月6日那天,天很冷,父亲穿着棉衣还是浑身颤抖,可让他回家他却怎么也不回去。不一会儿,他一个趔趄趴在了玉米垄上,脸上划出了口子,流了很多血,可是他还是在地里坚持干活,这时我就有些汗颜——要是换成是我,早就回家包扎去了,还会继续干活?!
而十一回家又让父亲上了一回火,因为几年来欠学校的学费,学校已经开始催着要了,而除去给我免掉的,我还欠了学校一万来块。我回去借了几天都没有借到,他也跟着直发愁。我就这样回到了学校,后来学校又下了最后通牒,说今年的学费可以缓一个学期,而陈欠的如果不能及时交上,就算自动退学,我无奈又在18日回到了家。远望自家的田地里,已经看不到有人在收地,我还以为是已经都收回家了呢,可是回到家往装粮食的地方一看,只有很少的一些。母亲恰巧在这时从屋里出来,见了我也愁了:“学校又催你了?”“恩。”“我正要去借邻居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呢,你爸又病了,很重,刚打完吊滴,都打了三天针了,也没见好。”推开门进了屋,爸爸原本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芒,“光学回来了?”他说着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脸、身上、腿和脚已经都肿了起来。妈妈进屋就把我回来的原因说了一遍。爸爸说:“实在不行把牛卖了吧,怎么也够他这次拿的了。”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家的牛是家里唯一能值点钱的,可是那是家里种地用的、也是父母几年来辛辛苦苦养的呀?
到了晚上,父亲和我们一起吃了饭,虽然只吃了一碗,但气色总比我刚回来时候要好。我就对父亲说:“明天我去街里打车,我们去辽源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吧?”父亲急忙说:“不用了,那得不少钱呢,明天你去把赤脚医找来,再给我打两针我就好了。”那一夜,父亲被病痛折磨得痛苦地呻吟着,我和母亲也一夜没合眼。母亲说,白天我回来之前,她出去喂牛的时候,父亲做了一个梦,说有个半截子(一种农用小汽车)来接他去火化,他的身上也盖着不知什么用的黄色的单子,他对来接他的那些人说他不跟他们去,家里的地还没收完呢。他一睁开眼睛,母亲就进屋了,他就把这个梦说给母亲听,母亲听了吓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我把我们村和邻村的赤脚医生都找来了,他们看了父亲的病情后都说叫我带他去大医院。可是父亲就是不肯,于是两个医生商量了一会儿,才决定给父亲打针。那个年老的医生对我说:“现在你的父亲已经到了肝硬化的晚期,刚才我检查了一下,他的心跳已经快得不正常了,而且还有杂音。如果今天的药还不见效,你们就准备一下吧。”之后父亲就开始打针,我在一旁护理,不一会儿他说他想喝用开水冲的鸡蛋,母亲就给他冲了两个,可是他没等凉凉就一口气喝了下去,我问他不热吗,他说不热。我就觉得要不好,因为他翻身也困难了,还一口一口地喘着气,妈妈说他已经喘了十几天了。
晚上,他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我对他说:“明天说什么也得上医院了,今天你就是不去,打针也好象没什么效果吧?”他说:“好吧,明天去明天去。”
又是早晨了,我和母亲都守在父亲的身边,正和他说一会儿我去找车呢,他却说:“地还没收回来怎么办呢?”我说:“我几个舅舅和老姨这两天帮着收,你别着急,好好养病吧!”他又对母亲说:“光学的学费怎么办呢?”母亲说:“不是卖牛吗?牛都卖了就差不多够了。”爸爸说:“那我就放心了……”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父亲拉去火化的时候,来接的车的确是半截子,而他身上盖的,也的确是从寿衣店买来的黄色的单子,我不禁想到了父亲的梦,他可能那时是在等他的儿子回来和他见最后一面吧。
父亲就这样走了,默默地,没有享到一天福,甚至还没有等到他的儿子大学毕业,没有看到他的儿子成家立业,没有吃上一口他儿子靠自己的力量给他挣来的饭菜。
父亲啊,记得你常常对我说起受了什么人的恩惠,就要找机会报答人家,可是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这是一个我这辈子最最沉重的一个问号了!
如今,我又回到了学校,在卖了牛以后,在你下葬的第二天,继续自己未完的学业,这也算对你有所交代吧?
这两天,我学会了一首歌,现在唱给你,希望远在天堂的你可以听见:
那是我小时侯,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
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
半壶老酒。
那是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山外走,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想儿时一封家书,
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
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山高水远他乡流,
都说养儿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轻歌一曲,
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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