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东是母亲的羞辱。
母亲却留下了这个羞辱。
二
在政治极其动乱的文革年代,十八岁的姑娘离家只身来到山旮旯一个偏僻的小农场,未婚先孕。
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幸,山里人还算善良,没对她刨根问底挂牌戴帽地拉到台上批斗,这已算是万幸了。可自然,也一样没人再敢嘘寒问暖为她出头。
的确,在那个年代,能保住自已已算万幸了。
无依无靠的未婚母亲顶着背后的指戳和鄙夷的脸色,任凭原本丰润的面色日渐腊黄消瘦,更无奈地任凭深埋在心里的羞辱在她肚子里凸现长大。
老实巴交的“父亲” 就此时,摒弃了周围沫飞的议论和重重压力,毅然决然地娶了肚子已微凸的可怜人。
李东才算有了这姓氏,有了可称之为“父亲”的人。
三
山里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李东自小便知道,父亲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虽然其中的深奥他也搞不懂,总之他知道,他和弟弟妹妹不一样。他们与父亲的关系,比他要亲。
全农场里的人,包括李东自已都看得出,父母偏心。好吃的,总是李东第一个吃;重活的,总是弟妹先去干。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孩子总要替父母一起分担家务:上山砍柴、下河洗衣、养鸡喂猪、煮饭烧菜… …但凡力所能及的,都是要做的。父母亲总是事先把工作分得清清楚楚:周末,弟弟与父母早早上山砍柴;妹妹在家洗衣洗碗、喂鸡喂猪;李东则负责煮饭烧菜。不消说,弟妹们对于父母如此偏袒的安排是极有意见的。
小四岁的弟弟甚至有一次气急败坏的冲着父母嚷嚷:偏心!
“那么你在家生火做饭炒菜,你会吗?”父亲切着手中的猪菜,头也不抬。于是年仅十岁倔倔的弟弟鼓着一肚子的委屈火气,从山上扛回了小山似的柴。
“男子汉就是应该干重活的!”在他的心里,哥哥实在不算男子汉。
成长,就这样在读书和劳动中渡过。
三个孩子都争气,全离开了农场,有了不错的工作。
四
母亲生性好强计较,无形中与周围的人结怨不少。
父亲生性老实厚道,对于母亲惹下的怨祸,多不说几句。就算说了,反讨回一顿的指责,也便算了。
李东生性随和友善,在外工作能广结朋友。不时回家来,也常农场里东家走西家串。邻里间口碑极好。
弟弟生性耿直,说一不二。相较之下,并不大受人喜欢。
母亲叹气:没白疼了李东。这孩子,多少还会讨得些人喜欢。
五
事情却开始有了不意的转变。
三兄弟妹陆续成了家有了孩子。
事端也跟着出来了:李东还是老样,整日把时间花在工作和与朋友喝酒聚会上。老婆家务再忙,孩子再闹,仍旧工作朋友放第一,随叫随到。弟弟则不然,疼老婆疼孩子。既顾小家又顾老人,一心为着家里家外团团转。
母亲不由再次叹气:宠坏了李东了。这孩子,没半点男子汉的责任样啊!
常听年轻辈们说:李东够朋友!
老辈们则背地里悄悄议论开:瞧出来没有?谁谁谁年轻时可不就像李东这股贪玩劲?嘿嘿,这大概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母亲深深陷入了难以言状的悲苦中……
六
母亲这一辈子,其实活得挺累。年轻的遭遇、家境的清苦、丈夫的木讷、以及对李东爱并痛着的操心操力。
最近时间她常念叨着最多的一句话:苦了一辈子,没嫁个真正的男子汉也没教出真正的男子汉。大的,生性好玩。小的嘛,倒十足的居家男人。唉……
母亲仿佛在忽然之间迅速地衰老,拖垮了身体。好强了一辈子的她终于感到心力交瘁,想撒手而去了。
七
“妈,起来吃饭了。”
软软的呼唤带着热腾腾的菜香雾气在病榻前飘悠着。
她只摆了摆头。
“妈,我想和您说说话,好吗?”
大儿媳并没真的等她答应,径直在床前坐下。
“妈,您好强。您的经历我知道。”
躺着的母亲眉头皱了起来。
“您不愿被人看不起,不甘心以前的事让人一辈子在背后指戳。所以您一辈子好强。”
“公公是个好公公。老实、本份,一辈子埋头操持家里是为了不让您委屈受累,不让李东和弟妹们比别人差。而事实也证明,我们比起农场里其他家庭,真的强多了。”
“李东他,不是天性好贪玩。妈,他和您一样,害怕别人从心眼里瞧不起他啊。他只想从别人对他的认同中,得到了他内心的尊严,更得到我们这个家庭在别人心中的尊严。”
“小叔理解我们家庭的这些特殊情况,所以他才更多承担起照顾家庭的担子。”
“妈,您是个精明的好婆婆。公公、李东和小叔也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们这个家,又怎能少了谁呢?!”
八
儿媳起身。
又次带动了床前的饭菜雾气。
“这饭菜好香呀!”
母亲坐起身来,隐隐约约不知双眼是否还噙有着泪。却分明一脸的欣慰。
这些天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床前的饭菜是那么喷喷的香,忽然勾起了好浓的食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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