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棺柩里沉思。
地下两米,远离空气蕴含的阳光和花香,我却因此得到了永远的宁静。土壤的气息是那样润湿好闻的,还没一丁点儿尸体腐烂的味道。在这温暖的气息里,能听到马齿苋和车前草的根“噌,噌”地,沿着土粒儿的间隙向下延伸,这些个在地面瞧上去一丛丛一簇簇的,绿色和浅褐色的茎子上摇曳着淡粉色的小花,丛生的叶片环绕着长长绿色花穗的小东西,常被人熟视无睹,你更不能想象除了张开手臂向着天空歌唱,它们还会如此顽韧地,同时向大地深处寻求依托;我也能听到蚯蚓和鼹鼠悉悉索索,黑暗的隧道中往来穿行,太阳对它们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伤害,而我,将在一方黑魆魆的木椁中瞎去双眼,与原本是意味着光明和希望,使我无数次渴望在其下面赤luo着身躯,无拘无束奔跑的,阳光,永诀。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想。很奇怪,当沉甸甸的欲望、情感、责任,还有伴随了一生的虚荣和僭妄绝尘而去之时,他的脸竟然变得毫无血色。肌肤蒙一层青灰,眉头紧蹙,双颊深陷,额头的皱纹刻进肉里,又从覆掩其上的苍白的发间爬出来。这便是短暂存留在人们最后一眼的印象。有谁还记得他也曾经青春貌美?他手指僵硬弯曲,有什么是能拿了同去的呢?
亲友的低泣,在一片死寂的墓地上空,在低低的桂花树和橡子树间,飘荡。传入我耳朵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是风将人们的悲伤一把把采集,攥起来,抛向高天,抛向草地,抛向远方的旷野。风的嘴角挂着轻谑,在它看来,留给人们对于死亡的思索和恐惧,以及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如此短暂,相反,忘怀将能永恒。你看,你听,庄重灰沉的衣装、使人泫然泪下的哀乐、尘归尘土归土的叹息,是送别,还是陪葬?
我未曾想好该在墓碑上刻些什么,让贪婪的爬墙虎和曼达毗青藤也无法吞噬一个灵魂对世界最深挚的絮语,他就在简短的生卒之期的记载里合上了眼帘;当我仍想在夕阳残照,一抹抹绚烂的晚霞中安详地起些回忆的时候,他已经在黄色和白色的菊花丛中沉睡下去。不知是累了,还是厌倦了?
我们常是不一致的,即便因着奇迹而结合。每当他在寻找最大价值的一个个十字路口徘徊,我告诉他,无论走向何方,为了爱和信仰活着,也应为着爱和信仰死去,意义更深于狗苟蝇营地生存。我看得出他的矛盾,既无法摆脱本性的奴役,又为了路途中难以做到淡泊明志和衾影无愧而自惭。
他回到祖先那里,卸下背负的一切,积淀的名誉、财物和情感,轻悄悄逝于人们的视野,如同时间长河里碎了个气泡。他不像塞纳留斯把最后一丝气息和力量用于工作;也不像奥古斯都大帝那样,把惟一关注的目光留给亲爱的里维亚;更没有菲斯帕斯的勇气,以幽默面对死亡:难道我将这样走向天堂成为神么?实际上,在他吐出胸臆间最后一缕无言可喻的轻松和消沉之际,在和我道别的一刹那,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问了一句:死亡究竟是惩罚,还是解脱?
终于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一片无际的黑暗,和以腐肉为食的蝼蚁虫豸为邻。时间不再有概念,上个世纪的烟雨也不再神秘和值得回忆,他将自己交还给了大地。久已不耐长途跋涉的艰辛,而今放松四肢百骸,躺下来不愿苏醒,就好像那一年炎炎夏日,他满怀惬意的,在浓浓的银杏树荫儿里安歇。可是,路还没到尽头。
得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了。我不知道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轮回,要么接受审判?那一段已经过去,末了儿,总是要有个了结,总是要有个验证的。不论将在阳光和空气中烟消云散,还是在茫茫的宇宙中得以安宁和永恒,我相信,真理为我消除了尘世的种种困扰,打开了一扇荣誉和赞美的大门,期待我昂首而入,最终完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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