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晋时候,有两场雪载入了《剡录》。一场是王子猷的雪夜访戴;一次是王谢诸人的强饮一口。
关于强口的记载,《剡录》载:“世传王谢诸人,雪后泛舟至此,徘徊不能去。曰‘虽寒,强饮一口’在县北二十里。” 王谢两家是东晋南北朝时的名门望族,《世说新语》中的“王谢人物”有王导、王羲之、王徽之、谢安、谢玄等多人。但在那个强饮一口的典故中,具体的主人公到底是谁和谁,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能透过历史的云烟,想像那场雪,想像他们泛舟剡溪,想像他们踏着薄薄的残雪,进行着晋朝时候的驴行。
彼时,一轮满月将大地涂上遍地碎银。银光衬着雪光,将一条剡溪映照得分外静谧。如果没有王谢诸人一路上的行吟,你甚至可以听见水底鱼儿跃动的声音。
船在水中缓缓行,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声:靠岸。随即,他们鱼贯登上强口。
强口,从前不叫强口,而叫强中。强中从前也不是一个村庄,只是散落着几户人家。王谢诸人悠闲地行走强中,他们一边欣赏着嶀山的雪夜风光,一边感受着冬日夜晚的丝丝寒意。这时,从远处稀疏的竹篱人家,传来几声狗吠。或许,还有梅的香隐隐地汹涌过来。
王谢诸人走了一会,吟了一会,不知不觉踱到了一泓清泉前面。
强中的那泓清泉,没有好听的名字,可是清冽的月光下,那泓泉水却升腾着袅袅的雾气。凑近了,水清、水冽。王谢诸人忍不住捧起来猛喝一口。水有着微微的甜,微微的鲜,微微的凉,他们又大喊一声:好冷!
这是我对《剡录》中王谢诸人“强饮一口”的诠释。此后,因为他们的“强饮”与“一口”,后人便把强中改名为强口。
可是,对于这样的解释,多年以后,强口人却有些不同意。他们捧出谢灵运的《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的诗作,又翻出他在《游名山志》中 “桂林顶远则嵊尖强中”句,说谢灵运的诗中仍有两次提到强中,可见,那时,未改强口。
强口人说,强中改强口,只是因为谢灵运。
(二)
强口的那泓清泉,从东晋开始,流淌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了,这水还那样清纯、那样甘冽。据当地老人说,多年以前,这泓泉水还供应着仙岩附近的居民饮用。那时,四邻八乡的村民总是拿着塑料桶、扛着小水桶,蜂拥着来这儿汲水,而这口泉水从未干涸过。相信,一千多年前的水质更加的清凉可口。
岁月似白驹过隙。转眼,离王谢诸人“强饮一口”又过去了六七十年。
公元423年9月,郁郁不得志的永嘉太守谢灵运辞官离职,回到了始宁,开始隐居。对谢灵运来说,回到始宁,就是回到生活与精神的家园。
谢灵运在始宁别营居宅、写《山居赋》、游山玩水、放牧心情。据《剡录》(卷一)载:“康乐乡有游谢、宿剡、竹山、康乐、感化里。游谢乡有康乐、明登、宿星、暝投、吹台里。”康乐、游谢二乡相当于现在三界镇和仙岩镇地域,乡里地名均与谢灵运游踪有关。
“旦发清溪阴”,他从今天的仙岩镇强口村出发,到“暝投剡中宿”约一天路程,溯剡溪而上,再“明登天姥岑”……他在绮丽的自然风光中,治疗自己官场的失意。
公元426年,谢灵运被刘文帝召回朝庭,当了一个文学侍臣的角色。公元428年,谢灵远再次归隐始宁。
这时的会稽太守叫孟顗。孟顗精心事佛,颇有一些造诣,但他在政治上与佛学上都与谢灵运相左。谢灵运恃才傲物,根本不把孟顗放在眼里。他说,“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
又一次,谢灵运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裸身大呼。会稽太守孟顗深感不满,遣信相问,灵运大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为此,孟顗一直衔恨在心。
谢灵运这次回会稽继续开拓始宁墅的庄园,开山浚湖,兴建不已。他要求孟顗把会稽城东的一个回踵湖赐给他决水为田,孟顗当然不肯。后来,他又求取始宁县内的岯崲湖,孟顗仍不答应。这样他与孟顗之间的裂痕更深了。孟顗见他常常兴师动众,闹得百姓不安,便上书告他心怀异志,意图谋反,同时调遣部队,严加防守。谢灵运得知这个意欲置他于死地的诬告后,哪敢怠慢,连忙飞奔京师为自己辨白。
离开故园,飞奔京师。谢灵运依依不能去。天虽寒,捧涧中水强饮一口,挥手而别。不久遇害,魂归故里。乡人奉为仙君,而强中则改名为强口。
这就是强口人流传下来的故事。不管故事的真实性如何,但强口村建有谢仙君庙,却是真的。
(三)
谢仙君庙坐落于强口村村口。据说,那里曾经是一片庞大的建筑群。古戏台、厢房、天井、大殿一应俱全。而一人多高的谢灵运塑像就威严地坐镇殿堂。
农历10月23日是庙会会期,每逢这个日子,庙里请来名气响当当的绍班。锣鼓敲响,高亢的绍剧响彻云霄。
台上演员们甩桌、打短手、叠罗汉、七十二吊、推车筋斗、五爪金龙、鹅形鸭步……台前,风逸俊雅的谢仙君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一出出的热闹;台下,四面八方的乡民忙完一天的活计后,乐此不疲地等着台上的第一棒锣声响起,然后欢呼,喝彩。
那时的民间,总是以自己最纯朴最本真的方式纪念着他们心目中的“人物”。
1964年,由谢晋执导,谢芳、上官云珠等明星主演的电影《舞台姐妹》在越剧故乡嵊州拍摄镜头,谢仙君庙因为雕刻精美的戏台受到了剧组的青睐。剧组在那里停停拍拍一直持续了几个月。
那时,强口村的很多村民都成了群众演员。他们扮成挑箩担箱的脚夫,从谢岩村的崎岖山道蜿蜒而下。镜头在他们面前咔嚓咔嚓按下,他们努力按照导演的吩咐,丰富脸上的表情。另外,还有许多城里来的演员,他们都是扮剧中的讨饭佬、地主、赌棍、跑江湖的、摆豆浆摊的。
电影拍摄后,强口村村民就伸长脖子等着看《舞台姐妹》。可惜,中国政坛上已经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舞台姐妹》成了一棵首当其冲的“大毒草”,《舞台姐妹》被全面封杀,十几年后,《舞台姐妹》才得以重见天日。
当强口村村民看着电影银幕上自己的影子时,我想,他们日渐苍老的脸上一定充满了特别的激动。也许,他们的脑中也正上映着一场无声电影。关于当年的“戏班子”乘着竹排,一溜烟从剡溪溯江而上的镜头;关于“破脚骨”反豆腐摊的镜头;关于强口村外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的镜头……
(四)
热闹过后仍是热闹。谢仙君庙似乎一直与热闹息息相关。
70年代,谢仙君庙改成了仙岩乡中学。几百名农家子弟,他们乘着淡淡的晨曦,从几里、几十里外的山村赶来,赶赴一场改变他们命运的盛会。当然,他们念的多半也是毛泽东语录,那时,叫毛主[xi]语录。
几百名学子,他们一齐念响毛主[xi]语录的声音一定响遏行云。彼时,一千多年前的谢灵运也一定为这种声势所震撼。这种气势比起当年他的率众出游,更揉合了一种近乎迷信的信仰力量。
后来,仙岩另起了一座学校,谢仙君庙变成了老酒厂。于是,酒的香味日夜飘荡在强口村的上空。
再后来,谢仙君庙全部房子拆除,只剩下一块长满荒草的平地。
如今,这座原来叫谢仙君庙的建筑,又盖起了三开间的一座房子,房子供奉的仍是谢灵运。只是佛祖释迦尼高高在上,谢灵运侧坐一边。
庙里的主持告诉我们,这也是迫不得已,要想香火旺盛,就得释迦牟尼亲自出马。看起来,现实真的有点残酷,谢灵运再瑰丽的诗章也及不上释迦牟尼的佛珠。好在,谢灵运自己热衷佛事,让他侧立佛祖身边,也不失为无心插柳之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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