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帘的缝隙,乔琳看到那辆熟悉的奥拓缓缓地停靠在了路边,杜宇从车里走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在乔琳眼前形成了一个模糊不清又色彩斑斓的光圈,她不禁把眼睛眯了起来。杜宇在乔琳的眼中变得有些朦胧。路边的法桐在阳光下显得异常颓废,叶子静止在枝头,像被这八月的炽热阳光晒蔫儿了一样,懒懒地打不起精神。
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刺耳的叫声充斥着乔琳的耳膜,使她心绪烦乱。乔琳用力地关上了那扇刚刚被自己打开一条缝的窗户。蝉的鸣叫声顿时变得遥远了,但刚才顺着窗户缝隙不失时机钻进来的热气似乎把室内的温度迅速提升了几度,乔琳感觉身上有些燥热,她走进了卫生间,拿起毛巾擦了把脸又重新回到了客厅。
杜宇仍站在楼下的奥拓车旁,乔琳看到他手里的那根烟冒出的淡蓝色烟雾正随着地面上不断蒸发的热气袅袅上升。乔琳看出了杜宇的百无聊赖和无所适从。她知道杜宇很想上来,但她能够确定,如果不经她的允许,他是绝不敢上来找她的。
杜宇在抽烟的同时把脸朝向她这边的窗户。乔琳躲在窗户的旁边,尽量使自己的身子隐藏在客厅的阴暗中。
外面的确很热,乔琳早上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刚刚早上八点,阳光就开始朝着大地肆虐了。这颗蓝色的星球如今像一块可怜的面包,被太阳的高温烘烤得膨胀起来。而所有的动植物也似乎比其他季节胖了一圈儿。
“这就是最基本的热胀冷缩的道理吧。”乔琳这样想着,嘴角向上挑了挑。
“他怎么还是那么瘦,难道温度在他身上不起作用?看来晒的时间还短。”乔琳又朝着楼下的杜宇揶揄般的乜斜了一眼,转身回到了床边躺了下来。
她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但却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她看了看空调上面那块液晶显示板上的温度——20度。乔琳突然感觉有些冷,她拉过毛巾被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她还是难以使自己进入到一种虚幻朦胧的状态中。她用力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一个星期前的令她愤懑的一幕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那是一个同样使人无奈的酷热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但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沉闷。天上的云层压得很低,黑黑的,铅青色,仿佛离头顶只有几十米高。似乎预示着要有一场抚慰人心的雨降临,但依然没有风。
乔琳回到和杜宇同居的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时,天渐渐暗了下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房间的时候,外面起风了。
房间里很黑,闷热中带着一股令人沮丧的潮气。乔琳打开灯之后把包扔到了沙发上。本来明天才能从天津赶回来,但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所以她不顾疲劳,坐火车回到了北京。
地板上跟她昨天出门的时候一样,仍旧扔着杜宇的袜子。还有他的那双旅游鞋,依然保持着那种令她愤怒的姿势,一只朝里,一只朝外。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桌子上放着一桶康师傅方便面,但完好无损,并没有被人吃掉。
当她走进卧室时,看到床单被换掉了。乔琳清楚地记得她临走时床单的样子,那是一张蓝白条相间的床单。她不知道杜宇为什么要换床单,她才出去一天,而这些事情通常都是她来做的。她想起了客厅里散发着臭味的袜子和旅游鞋。
她走到床边,趴在上面仔细看着。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趴在上面看,她想找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不希望自己能在上面找到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直在快速地跳,手也有些不听使唤,微微地颤动着。
她闻到了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不是她和杜宇的。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香味。这种香味乔琳很熟悉,虽然在她的身上从不曾有过这样的香味,但她还是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乔琳的心头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铅青色的云,潮湿且厚重,有一种令她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乔林既陌生又熟悉,就像她妈妈临死前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使她如鲠在喉,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当她掀起枕头时看到了一管口红,上面的盖不知跑到哪儿了。那猩红的唇膏从管子里微微探出头,像一个淫荡的娼妇静静地躺在乔琳头枕的位置上。
乔琳感觉那个娼妇正挑衅般地望着自己,眼睛里释放出一种令她厌恶的轻佻。血红的嘴唇上仍留有余温,正散发着一股无法遏止的靡靡之气浮荡在整个房间里。
乔琳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这种感觉通过她那空荡荡的胃直冲到咽喉,她不禁干呕起来。
“美宝莲”的口红,乔琳拿着口红仔细端详着,那倾斜的横切面上似乎隐藏着一种罪恶,这种罪恶来源于它独特的香味,一种令男人不可抑制的狎昵的香味。
这种牌子的口红乔琳在另一个地方也看到过,是在父母的床上。当她和妈妈从姥姥家回来的时候,她发现了这种牌子的口红。不是她现在手里拿的这管口红的颜色,而是一种轻浮的粉红。这种颜色对五年前的乔琳来说,是一种梦幻般的颜色,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憧憬的颜色。她曾深深的迷恋于这种颜色,但当它出现在父母的床上时,却变得龌龊而又令人心悸。
那面镜子上的字,就是这样一种粉红色。她很熟悉的字体。那是她妈妈的字。乔琳曾无数次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看到过这样一种字体,有时遥远,有时却近在咫尺。那每一个笔划里都充满了亲切温婉的母爱。静怡,慈祥,让乔琳感觉温暖。而镜子里的字,虽然仍是那样的熟悉,但让乔琳感到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悲哀。
唇膏不再是整齐的横切面,而是变得如蜡烛般流泻下来,污浊不堪。字体不再娟秀,让乔林温暖的感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血,从母亲手腕儿里流出的血,就像此时乔琳手中的唇膏般鲜红,那是一种令她憎恨的鲜红。使她感到压抑,窒息,并且有一种难以回避的歇斯底里。那变形的字体至今仍然清晰地印在乔琳的脑海里,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镌刻在十七岁的乔琳的心上。然而在痛楚之后她并没有感到一丝的烧灼,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阴冷,彻骨的凄凉甚至使她有一种被冻僵的感觉。
“绝不宽恕”。这是乔琳看到的妈妈最后留给她的四个字。粉红色的膏体占满了整个镜面,每一个笔划都像是一道裂缝,把镜面割裂成无数块碎片,她在这些破碎的镜面中,看到了一个变形的自己,一个她再也不认识的自己。
血已经在地板上凝固,泛着黑紫色的光。她看到自己的爸爸在擦那滩血。他一遍一遍地擦,但却总也擦不掉。那些黑紫色的血迹已经深深洇透到了地板里,就如同那把烧红的烙铁熨烫在乔琳的心上一样,再也无法磨灭。
而此时,同样牌子的一管口红正拿在乔琳的手中。这种颜色并不轻浮,但却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血腥的香味。妈妈手腕里流出的血,在没有凝固时就是这样的一种颜色。
她开始恐惧这样的颜色,在她十七岁那年,她就在自己的生活中把这种颜色摒弃掉了。但她知道,在她的灵魂深处,这种颜色永远无法摒弃,它就流淌在自己的血液中,它就是她的血液,同血液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流淌,她再也不可能把它们从她的体内分离出来,它们顽固并且不知羞耻地占据了她的精神和肉体,像寄生虫般牢牢地攫住她,依附着她。
那同样是一个阳光明媚酷热难耐的八月,乔琳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用粉红色口红的女人。她正坐在爸爸的车里,用一支同样颜色的口红在嘴唇上涂抹着。
“她并不比妈妈漂亮。”乔琳看到那个女人侧面时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但她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没有妈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车里转过脸,对着车外。乔琳看到了女人的脸和她的眼睛。那是一张跟她使用的唇膏的颜色一样轻浮的脸,从她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鄙俗贪婪的光。
“她的确没有妈妈漂亮。”这是乔琳真正看清那个女人时的最后印象。乔琳看到那个女人跟着爸爸走进了她的家。她把自己房间的门紧紧锁住,但无济于事,她爸爸在外面喊她,并且声音越来越焦躁不安。
乔琳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但却听不清她跟爸爸说些什么。但随后爸爸的反应却使乔琳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暴戾和阴险。
乔琳听到爸爸沉重地砸门的声音,她非常紧张,隐隐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她有了一种将要被抛弃的感觉。在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以后如何生存的问题。但她的爸爸从来没有打过她,至少妈妈活着的时候,她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今非昔比,从那一声比一声高的爸爸的喊叫声中,乔琳感到了一种恐惧的降临。
门外的那个女人,正以一种乔琳无法想象的速度蚕食着她的家。她的目光里透着贪婪和狡猾。她会把身边的这个男人整个吞噬掉,至于房间里的那个叫乔琳的女孩,她应该先从她下手,障碍排除了,她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霸占这个家的所有一切。
乔琳打开了门,站在了爸爸和那个女人的面前。
女人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似乎想对乔琳笑。但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硬的,那被强迫着拉起的嘴角象一道丑陋的伤疤裂开了。嘴唇上轻浮的粉红色散发着一股令乔琳难以忍受的气味。
女人走近乔琳,伸出了那只行窃的手。乔琳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自己的个头几乎一样的高。
乔琳伸出了手,但并没有放到女人的手上,而是放到了她的脸上。声音很清脆,乔琳从来没有打过别人的脸,她的动作并不是很规范,但却用尽了力全身的力气。她看着女人那张逐渐扭曲的脸,刚才还紧张的心此时却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那个女人像一只发了情的母猫,扑向了身后的男人。
当爸爸的手接触到乔琳的脸时,乔琳几乎要晕厥过去了。她无法承受那样一种令她无比惊恐窒息的感觉,而使她晕厥的并不是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深刻恣睢的摧残。
乔琳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是在找它么?”乔琳看着站在门口的杜宇和卢燕,走到了他俩的面前,手里举着那管口红。
“不是你想得那样。”卢燕红着脸急忙申辩。
外面响起了雷声,由远至近,沉重清晰地敲打在屋子里的每个人心上。
乔琳举起了手,在雷声中把指印深深地刻在了卢燕的脸上。卢燕捂着脸惊诧地望着乔琳。
“我打了你,因为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乔琳紧接着又把手指印在了杜宇的脸上。
“我打了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男人。”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外面下起了大雨,乔琳坐在地板上想象着刚从这里跑出去的那两个人,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正随着心一起扭曲。她想起了地上的那滩变了色的血,它似乎正在自己的周围蔓延着,她感觉有一种被浸泡的轻松;它们延伸到手指尖,然后顺着毛细血管浸淫到体内,跟那些顽固的、从十七岁就开始在自己体内流淌的那股鲜红交融在一起,肆虐地奔腾着,像洪水般难以遏制。她看到了那面镜子,那面被粉红色的唇膏割裂成无数碎片的镜子。那一道道深刻的印记,像是一张变了形的脸,正朝着自己放肆的揶揄。
乔琳拿着口红走到了镜子面前,她看到了一张苍白扭曲的脸。这张脸使她感到厌恶。
“它不应该这样苍白的。”乔琳这样想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拧开了口红。鲜红的如血一样颜色的唇膏缓慢地从管子里升起。她此时觉得它不再像是一个娼妇了,倒像是一位窈窕的淑女:它静静地立在那里,袅娜的身姿是那么的挺拔俊美,浑身散发着一股醉人的香气;它是那么的饱满丰润,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它似乎有些矜持,但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身体却表明它正亟待着被亲吻。
乔琳为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上涂上了红色的唇膏。然后又勾勒出自己脸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她没有给自己的嘴涂上口红。
她看到此时的它又变得跟以前一样难看了,像五年前那支粉红色的唇膏,不再有倾斜的横切面,又像蜡烛般流泻下来,污浊得令人作呕。
她掰下了挺立在管子里的唇膏,放在了自己的嘴里。那是一种很怪的味道。但并没有想象的难吃。
“既然是同样的颜色,为什么不让它们交融呢?”乔琳看到自己的嘴角在淌血。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当乔琳从窗户往下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团红色,很亮,并且时隐时现。那辆车和那个叫杜宇的男孩依然在下面,所不同的是他的身体不再像前几个小时那样自然和无拘无束了。他的腰似乎已经抬不起来了,像乞丐一样佝偻着身子。
街灯昏黄,把他那辆车和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脸倏地亮了起来,一团蓝色的光把他的脸映得异常地诡异恐怖,呆板的面孔如僵尸般狰狞可憎。
乔琳听到了自己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她站在窗前一动不动。这一个星期以来,她的手机上收到了将近二百条短信。百分之九十是杜宇发的,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卢燕和她的另外一个好友尹格春发的。
她把那些短信全部删掉,她不能容忍上面出现的任何一个字,那些字如同镜面上的字一样,都是扭曲变形的,都隐藏着罪恶。她现在越来越憎恨那种声音,那曾经如此悦耳的铃声此时听来让乔琳有一种被亵渎的感觉。跟窗外的蝉鸣一样刺耳和令她无法忍受。
看着楼下杜宇手里的那团红色的光,乔琳开始鄙夷起那个曾给与她温暖的女人。她鄙夷她的懦弱、可悲。她蓦地涌上一股想在那个女人脸上印下自己指印的冲动。她现在对那种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她似乎听到了那样一种清脆在自己的耳边回荡,她感觉到了轻松愉快。
红色的光熄灭了,乔琳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听起来极其微弱遥远。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自己的手上,很烫,但瞬间就变得冰凉刺骨。
乔琳讨厌傍晚的暮霭和那令她眩晕的红色,它们像血一样流淌,任她如何也无法躲避。她的周围全是那种颜色,在她衣服的纤维中,发髻间,眸子里,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充满那种令她憎恶的颜色。
乔琳和那个叫彬的男孩坐在咖啡馆里。这是一个让她至少在表面上恨不起来的男孩。他的脸无可挑剔,眼睛里流淌着一种纯洁的无助。但乔琳知道,这些都是短暂的,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在以后的某些日子里,他的脸和眼睛会以一种自然的趋势逐渐变化,她坚定地认为,那是一种杜宇的脸和眼神。所以,乔琳现在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觉得那里面没有真实,她体内流淌的血比任何一个人的都要红,都要粘稠的多。她知道现在无论任何人都再也无法取代那些红色了,即使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看起来还不坏的男孩。
他的口音很重。乔琳在天津和他只是一面之缘。她知道他的感觉,就如同她知道杜宇当年的感觉一样。
乔琳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有些踧踖不安的男孩,递给他一个微笑。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部老片子,剧情已谙熟于她的心中。她现在甚至可以从容地写出剧情发展的整个过程而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乔琳领着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并和他在窗口看楼下的那辆奥拓车。彬的皮肤很白,像女人的皮肤细腻光滑。乔琳把自己的身体靠在彬的怀里,彬搂着她问楼下的那个男孩是谁。
“他是一个乞丐。”乔琳这样说。
乔琳让彬来北京和她在一起,彬答应了,并且在北京找到了一份之前在天津有着同样薪水的工作。彬很能干。
九月,乔琳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他告诉乔琳他已经离婚了,他想让她回家。乔琳对着听筒说了一句:“我想抽你。”
“好的,我等着你来抽我。”乔琳听到这句话之后笑了,她看了看自己那只微微泛红的手掌,掌纹里沁出了汗水。
乔琳决定回家抽那个男人的脸,她把这件事跟彬说了。彬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如果他敢还手,我就废了他。乔琳笑着说:“最好带上刀子,他很强悍。”
那个男人把乔琳和彬接回了家,并做了一桌子的菜。
乔琳看到这个曾经无数次把自己搂在怀里,然后又把自己狠狠扔出去的男人,蓦地觉得他似乎苍老了很多。他的鬓角已经泛起了白霜,皱纹深深地刻在了他那双局促不安的眼睛的周围。
他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脸上因羞愧而泛着潮红。乔琳讨厌那样一种颜色,她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泼到了男人的脸上。男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乔琳看到彬的手在裤兜里握成了一个拳头,她知道彬的手里正攥着那把锋利的刀。
男人起身从盒子里抽出了纸巾,低着头擦干了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的液体。辛辣的酒汁刺激了他的眼睛,乔琳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她转过脸看着彬微笑。
“你想让我搬回来住?”乔琳看着面前的男人,嘴角浮现出一丝揶揄。
男人不敢看乔琳的眼睛,低着头。乔琳看到那个男人流泪了,这让她觉得恶心。
“抽了你我就搬回来。”乔琳看着他说。
男人默不作声,乔琳看到在自己旁边的彬的脸上也泛起了红色。她转过身用手摸着彬的脸说:“别让我看到这种颜色。”彬点了点头,把手从兜里抽了出来。
乔琳那只手疼了好几天,她看到血顺着那个男人的嘴角淌了下来,跟她那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嘴角淌下来的颜色是一样的。
乔琳和彬搬回到那个男人的家里,并在无数个晚上在房间里大声呻吟。乔琳知道那个男人一定能够听到,她就是要让他听到,她觉得这样很刺激,甚至比抽他的脸还要刺激几百倍。
乔琳从此每天早上都会在餐桌上看到两杯牛奶,几片面包和两个煎蛋。她知道是那个男人做的。彬端起牛奶要喝,被乔琳夺了过去,说你要是敢喝就从这里滚出去。
彬上班去了,那个男人走进了乔琳的房间。
“你不能总是这样。”男人有些嗫嚅地说。
乔琳脱下了身上的睡衣,只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内衣斜靠在床上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男人把身子转了过去。
“琳琳,我是你的爸爸,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看着我!”乔琳大声喊道。男人依旧扭着脸。
“这就是你喜欢的粉红色,把脸转过来仔细看看,你喜欢粉红色不是么?”
乔琳把胸罩和内裤扔到了男人的身上。男人凄切的大叫一声,跑出了乔琳的房间。乔琳在男人背后大笑不止。
从那天开始,乔琳感觉自己患上了性欲亢奋症。她几乎每天都要,根本不顾彬工作一天的疲惫。而且梦也越来越多,她经常在噩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她梦里的天是红色的,梦中的人的眼睛也全是红色的,像是得了红眼病一样,乔琳觉得每个人的眼睛都像是兔子。
她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照镜子,尤其是眼睛,她把自己的脸贴在镜子上,仔细观察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正在变得越来越红。
她又梦见了杜宇。在那套她和杜宇同居的房子里,她看到一个女人正躺在那张属于她和杜宇的床上。那个女人的脸看上去很模糊,正拿着一管口红往嘴唇上涂抹着。乔琳看到那是一种令她那难以忍受的血一样红色。那个女人的动作很笨拙,把自己的嘴涂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她冲着乔琳笑的时候,牙齿上都充满了血腥。
之后乔琳看到一个男人上了那张床,那个女人把口红随手放在了枕边,搂住了那个男人的身子。他们两个在床上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男人扭回头冲着乔琳笑,是杜宇。乔琳看的很清楚。那张性感的嘴上此时沾满了女人唇上的猩红,他的身子还是那么瘦,但动作却是强有力的。乔琳也曾无数次感受过那种力量。她伸出手把女人枕边的那管口红拿起来,当她俯下身子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他们呼吸的急促。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只是不断地相互扭动着身子,发出如猴子般的叫声。
她把那管口红紧紧握在手里,慢慢地转动,唇膏缓慢地从管子里钻了出来,闪着凄冷的白光。它已经不是温柔的膏体了,它在钻出管子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乔琳举起手中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杜宇的后背。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口流淌了下来,渐渐地洇湿了那张蓝白条色的床单。
当乔琳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彬和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当她走进他们两个人时,他们都闭上了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彬领着乔琳去了医院,乔琳并没有反对。她知道自己有些问题,所以她觉得自己还清醒,趁着清醒,她需要一些帮助。
乔琳的爸爸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等在了医院的门口。
“我想走走。”从医院出来,乔琳看了一眼等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的宝马车,对彬这样说。
阳光很强,空气中有一种令人激动的青草的味道。这种味道乔琳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从十七岁那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闻到过如此清新的气味。街边花坛里盛开着无数颜色的花。她看到了那种颜色——令她窒息的红色。
她把脸仰起来望着天。天是她喜欢的颜色——蓝色。云像刚弹出来的棉花般洁白,有的是一团一团的,有的是一缕一缕的。乔琳觉得那里面一定很暖和,因为她在屋子里总觉得冷,她想要一床有这样棉花的被子。
彬回天津了,那个男人变成了酒鬼。彬的爸爸得了肺癌,很快就要死了。彬说等他爸爸死了之后就回来。乔琳学会了抽烟。
乔琳感到抽烟比吃那些药的效果要好很多。她不断地抽,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烟味。当她看到那个男人晚上醉熏熏地回来的时候,她发现了一种比烟更能抚慰她的东西。
乔琳和那个男人坐到了一起,两个人的面前放着一瓶威士忌。这是乔琳回来后第一次跟这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一起。
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看了乔琳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乔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跟那个男人一样,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是乔琳第二次喝酒。在这之前她只喝过一次,那是跟杜宇在一起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喝过酒之后,身上会起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疙瘩,所以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喝过酒。
酒顺着乔琳的喉咙滑下去的时候,她体会到了一种强烈且无法遏止的烧灼感,这让她感觉既刺激又兴奋,脸也随着这种感觉有些发烫。
乔琳看到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是啊,他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当然不会有特别的感觉。”乔琳这样想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一瓶威士忌快要见底儿了,乔琳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男人正在一点一点地扭曲,就像是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一样,变得越来越丑陋鄙俗。
“嗨,还有么,再来一瓶。”乔琳晃着手里的空酒瓶说。
“你不能再喝了。”
“不给是么?我去酒吧喝。”乔琳站了起来。
男人拦住了她说:“你等着。”
乔琳看到男人的脸越来越红,眼睛也越来越像兔子。
“你为什么喝酒?”
“我被很多人欺骗。”乔琳掏出根烟点着抽了一口,然后把烟吐到了男人的脸上。
“你又为什么喝酒?”
男人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烟说:“我欺骗了很多人。”
乔琳脱下了外面的罩衣,露出了身上的粉红色的胸罩。
“琳琳,求求你别这样。”男人急忙低下了头。
“我是你爸爸。”男人颤抖着说。
“你不是。”乔琳端着酒杯走到男人的身边坐下,“你只不过是一个有钱的男人而已。”
“你太过分了!”男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乔琳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又再次袭满全身,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嘴角淌下一滴鲜红。
“我是你爸爸!”男人说完晃着身子往卧室走去。
乔琳在男人背后突然大笑起来:“爸爸?你不是我爸爸,你只是一个有钱的男人!”
“我是你爸爸!”乔琳听到那扇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十月,彬回来了。带着一脸的倦怠和一身的疲惫。乔琳当时正坐在阳台上晒暖儿。阳光已经不是那么刺眼了,窗外杨树上的叶子开始零星地凋落。乔琳看着那些边上泛着枯黄的叶子在空中变换着姿势往下飘,她觉得自己也开始泛黄了,至少不如以前那么绿了。她闻到了秋天的腐气,那腐气中除了叶子和草的气味外,她闻到自己的身上也有那样一种衰败的气味。
乔琳恨这样一个季节,那些丰收的喜悦不属于她,那些经过酷热后使人倍感舒爽的秋风不属于她,还有那山,乔琳尤其最恨那山。她从不曾收获过,她的身体从来也没有感到轻松过,不是燥热就是冰冷,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温度适合自己的皮肤,她每天洗两次澡——早上和晚上,用最好的润肤露,但皮肤还是非常的干燥。
乔琳感觉自己的头发随着季节的变换也开始干枯了,手里的梳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可以在她的头发里轻松的掠过,经常在中途被滞留。她发现自己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她觉得自己的头发一定会随着窗外的杨树一起在冬季来临之前掉光而变成秃子。
她想象着自己变成秃子后的样子,她知道尼姑都是秃子。乔琳觉得尼姑都很美,虽然她们没有头发,但依然很美。除了那山,所有的东西都在衰败,但那山却挑衅般的在乔琳的眼中时隐时现。但她觉得她不应该恨那山,山没有错,错就错在山上的东西。乔琳在清晨和黄昏从不往东或者往西边看,晨曦和晚霞是她憎恨的颜色,还有山上的那火一般的红,满山都在淌着血,会把人淹死。
从十七岁那年开始,乔琳再也没有去过香山。
彬回来后一直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这让乔琳很羡慕。她喜欢看彬痛苦的样子,毋宁说她喜欢看彬失去父亲后痛苦的样子。
彬闻到了乔琳身上很浓的烟味,他表现出了厌恶。彬不许乔琳再抽烟,他说他爸爸就是因为抽烟得肺癌死的,那个烟鬼一天要抽三包烟,他在床边看着他的爸爸咳嗽,大口大口的吐血,都是一些黑紫色的血。
乔琳戒了烟,她对彬说不是因为他爸爸得了肺癌,而是她不想吐那种黑紫色的血,她会发疯的。
但乔琳仍然酗酒,经常吐的一塌糊涂。彬耐心的帮她收拾,把乔琳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打扫干净,然后把她也打扫干净,抱着乔琳赤luo的身体上床。
乔琳学会了在清晨做爱,因为她晚上基本上都是烂醉的,她无法让自己在烂醉中做爱,她的身体是麻木的,她得不到快感。
乔琳发现彬从天津回来之后比以前沉默了许多,在床上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乔琳问彬怎么了为什么这样,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就死了个爸爸,至于那样么,你难道还要一辈子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
彬对乔琳说你体会不到那种痛苦。乔琳大笑,嘴里的那口酒喷到了地上。乔琳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问他听到没听到彬的话。男人抬起头看着乔琳,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乔琳发现他越来越像兔子了。
“如果你死了,你觉得我会像彬那样痛苦么?”乔琳冲着对面的男人抛了一个很职业的媚眼。彬说你在哪学来的,真恶心。乔琳说恶心吧,我自己也觉得恶心,就是因为恶心我才抛的。
男人没有回答乔琳的话,站起来摇晃着往卧室走。乔琳看到他不知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倒了下去,发出很沉闷的声音。彬起身想去看看情况,乔琳说别管他,他结实着呢,死不了。
杜宇的短信越来越少,但乔琳偶尔还是会收到一些。彬说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总给你发短信,说一些肉麻的话。乔琳说你是个混蛋,为什么偷看我的短信。彬哭了,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不想你被别的男人骚扰,我怕失去你。
乔琳把彬抱在自己的怀里,说你真幼稚,真希望你能永远这么幼稚下去。彬说我怎么幼稚了,难道爱你也算幼稚么?乔琳说发短信的就是那个开奥托车的,你在窗口看到过的。
彬问那个男孩是谁,跟你什么关系。乔琳说是以前的男朋友,真想杀了他。彬看着乔琳那张有些僵硬的脸,发现她的眼睛里泛起了白霜。
“你一定还爱着他。”彬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爱任何人。”乔琳冷笑,她用手摸着身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疙瘩,用长长的指甲去掐那些从自己皮肤上鼓起来的怪物,咬着牙,她觉得很过瘾。
十一月,树上的叶子比往年掉的都快,风越来越凉,乔琳觉得自己已经提前进入了冬天。
从外地出差回来的那个晚上,乔琳又把自己灌醉了。她在火车上收到了卢燕的短信:杜宇出了车祸,两条腿断了,医生说有可能会死。
彬说我跟你一起去医院,乔琳说不用,我一个人去。
杜宇躺在床上,两条腿被架得很高,钢针从他的腿上穿过,下面坠着秤砣样的东西,杜宇说那叫牵引。
乔琳问卢燕为什么不来伺候你,她在床上不是把你伺候的很舒服么?杜宇说你误会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乔琳冷笑,用手指戳了一下杜宇的断腿,杜宇咬着牙,嘴唇都咬破了,渗出了血。
杜宇说你根本不给别人解释的机会,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是卢燕和尹格春把他送回家的。杜宇说尹格春给你也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可你从来没有回应。
“她们俩把我弄到床上躺下,我吐了一床,她们俩就帮我把床单换了,可能就是这个时候卢燕的口红从包里掉了出来。那张蓝白色的床单至今我还保存着,已经臭了,我用塑料袋封住了,那上面除了我的呕吐物什么都没有。”
杜宇把钥匙扔给你乔琳,说你回去看看吧,那张床单就在阳台上的柜子里。如果上面有你认为的东西,我就把腿上的钢针拔出来。
乔琳走出病房时又用手指在杜宇的断腿上戳了一下,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杜宇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乔琳很晚才回到家,彬和那个男人坐在客厅等她。乔琳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瓶威士忌。乔琳说你过来彬,我有话跟你说。
乔琳站在二楼往下看,那两个男人在一楼客厅喝那瓶威士忌。她看到彬的手里夹着根烟,边抽边剧烈的咳嗽。乔琳的眼泪顺着面颊从二楼往一楼落,滴在了男人的头发上。男人仰起脸往楼上看,眼睛红红的,满是泪水。
乔琳把彬送到了火车站。
“我对不起你彬。”乔琳站在月台上对彬说。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的错。”乔琳看到彬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一种她似曾相识的光,很亮,她忘记了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种光亮。
乔琳哭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如此的不受控制。乔琳看到彬没有哭,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是白的,彬的表情让乔琳害怕,她感觉十一月的空气特别的冷,她快被冻僵了。
彬走了,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乔琳和那个男人。
乔琳不再酗酒,于是男人就在客厅里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喊。乔琳被喊得一头火,走到他的面前说你到底想怎么样。男人只是冲着她笑,说没有你陪着我这酒喝得不痛快。
“这是最后一次陪你喝酒。”乔琳坐到男人的对面说。
男人看着乔琳,脸上一副淫荡的表情。乔琳说你的样子真恶心。男人大笑。
乔琳站起来说不陪你喝了,这最后一次也没有了,你自己喝死得了。
乔琳在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听到了男人的一句话:你迟早还是要陪我喝的。乔琳觉得男人话里有话,于是走到男人的面前,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喝酒。乔琳夺过他手里的酒杯,让他把话说清楚。男人抬起头看着乔琳,把身子斜靠在沙发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乔琳把酒杯朝着门口扔了过去,声音清脆悦耳。
“叫我一声爸爸我就告诉你。”男人抓起酒瓶朝自己嘴里灌。乔琳伸手把酒瓶夺了过去,用力甩向门口,又是一声清脆,声音比酒杯的破碎更加响亮。
“做梦!”乔琳往房间里走,男人在后面嘿嘿的冷笑。
“你可别后悔。”
乔琳把门从身后怦的一声关上了。
十二月,树上的叶子快掉光了,有点像斑秃。乔琳觉得现在的树是最难看的时候,还不如全部掉光看着顺眼。天气越来越冷,乔琳觉得自己应该像熊一样冬眠了。
杜宇的腿还那样吊着,医生说杜宇的腿恢复的很好,主要是年轻,但如果想下地,最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彬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了消息,甚至连条短信也没有给乔琳发,乔琳觉得很伤感,她想晚上陪那个男人喝一次酒。
她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等男人回来。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男人浑身是血从外面走了进来,鲜红的血从大门口一直拖曳到客厅的沙发边上,她开始不停的呕吐。她看到自己呕吐出来的东西是黑紫色的,这令她更加的恶心,又继续不断地呕吐。
她感觉自己的胃部和肠子在剧烈的痉挛,但她再也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了,她看到从自己嘴里渗出的唾液都是黑紫色的,她大叫着从梦中惊醒,看到男人正坐在她的对面紧张地看着自己,额头上有一层密密的汗珠。
男人把手里一条热乎乎的毛巾递到她的跟前,乔琳伸手接过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毛巾上的热气迅速渗入到她的皮肤里,乔琳感觉到一种通透,她用毛巾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只露出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
“我在等你回来喝酒。”乔琳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的脸色很难看,还是算了,早点睡吧。”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乔琳自己喝了半瓶,吐了一夜。
乔琳从医院回来,看到卧室的床上放着一个盒子。她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套女人的内衣,天一样的颜色,绣着蕾丝花边。乔琳打开衣柜,那套粉红色的内衣不见了。
乔琳把盒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坐在沙发上等男人回来。
晚上十一点,男人带着一身酒气走进了客厅。乔琳拿起盒子朝男人扔了过去,盒子的角正好砸在男人的额头上,细细的一条红线从男人的额头上悬挂下来。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盒子,笑了。乔琳站在客厅的中间看着男人,骂他是流氓,色狼,男人依然挑着嘴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乔琳问那套粉红色的内衣,男人说扔了,那颜色不适合你。乔琳说你怎么知道不适合我。男人说你根本不喜欢那种颜色,你穿着那套内衣就是让我看的,我现在也讨厌那种颜色,你喜欢蓝色,天一样的颜色。
乔琳说你是个变态狂,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蓝色。男人说我是你爸爸。乔琳说你只是个有钱的男人,不是我爸爸。男人走回自己的房间,乔琳听到了很重的关门的声音,她的心颤了一下。
一月,乔琳去了妈妈的墓地,她又看到了那束熟悉的百合,每年她来时都会看到一束百合。乔琳知道妈妈喜欢百合,在她十七岁之前,家里始终有百合的香气,从来没有断过。
乔琳怀疑是那个男人干的,但她又不希望是他,他没有资格来这里。乔琳从花束里抽了一支带回了家,插在了一个高脚酒杯里。
男人晚上回来看到了那支百合。
“你以后不要再去了,你根本没有资格去。”乔琳对男人说,“别再去打扰她。”
“我有话跟你说。”男人看似很疲惫,身子歪斜在沙发上。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乔琳把那支百合揉碎后洒在男人的身上,“花束里夹杂着这唯一一支粉红色的百合,妈妈讨厌这颜色,我更讨厌,这种颜色的百合都是贱货。”
乔琳给彬打电话,是空号。乔琳知道彬恨自己,她也恨自己。
每天早上乔琳依旧能在餐桌上看到牛奶、面包和煎蛋。她依旧把牛奶倒进便池,把面包和煎蛋扔进垃圾桶,她觉得那里面一定有毒,她觉得男人要毒死她。
北京下了雪,很大。乔琳觉得那厚厚的积雪像天上的云,像刚弹出来的棉花。
“那里面一定很暖和。”乔琳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她想在里面冬眠。她开始有些嫉妒被棉花般洁白暖和的雪覆盖着的花坛边上的冬青了。
男人一夜未归,乔琳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男人两只手攀着悬崖的边,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自己。她冷笑着看男人在那里挣扎,她看到男人的手指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她最后还是犹豫着把手伸给了他,但他却没有力气抓住,掉了下去。她听到了他的惨叫,声音在山谷回荡,很飘渺。她跑下山看男人的尸体,男人的眼睛很红,像兔子。他的后脑下是一滩黑紫色的血,乔琳从梦中惊醒,听到手机在响。
地面上的积雪很厚,街上的汽车都像蜗牛般缓慢地爬行。乔琳赶到医院时,手术还没有结束。
男人被推了出来,身上盖着白色的布,一些透明的管子在男人的嘴里鼻子里插着。乔琳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回想那个噩梦。她觉得她被那个梦蛊惑了,她用头上的发卡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的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流了出来,她感觉到了疼痛,胃里一阵恶心。
一个穿警服的漂亮男孩把她叫进了一间白色的屋子,递给她一封没有信封的信。
“是车祸。”漂亮男孩说。
“他喝了多少酒?”乔琳拿着那封信看着面前的这个大男孩,她觉得他的嘴很像彬。
男孩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乔琳。
“他没有喝酒,地上有雪,轮子打滑,不然的话车速会更快。”
“他开多快?”
“据测算大概一百七八的样子。”
“他是找死。”
“不错,他是在找死。”男孩站起来说,“看看手里那封信就知道了,他的遗书。”
乔琳隔着玻璃看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男人,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感觉男人慈祥。
二月,男人被推了出来,躺在床上看着乔琳笑。乔琳说你笑得还是那么淫荡。男人还笑,乔琳说你为什么不看准了再撞。男人说我是看准了,可地上有雪,车子打滑了。乔琳的泪滴在了男人的脸上。
三月,乔琳用轮椅推着男人回家。男人问彬的情况,乔琳很奇怪男人还记得彬。男人说彬很危险,最好找到他。
乔琳找不到彬,就去医院找杜宇。杜宇拄着双拐在走廊里做恢复训练。杜宇说彬来过了,并说以后还会来。乔琳说搬到我家吧,和那个男人一起,杜宇答应了。
男人坐在轮椅上见到了拄着双拐的杜宇。
男人告诉乔琳,他更喜欢彬。乔琳说等杜宇的腿一好就结婚。
乔琳准备六一结婚,杜宇问为什么选择这个日子,怪怪的。乔琳说不为什么,孩子比大人纯洁。
四月,杜宇扔掉了拐杖,男人坐在轮椅上从二楼看一楼客厅里的乔琳和杜宇接吻。
五月,男人坐在轮椅上看乔琳和杜宇布置新房,他问乔琳有彬的消息没有,乔琳说没有。男人又说彬很危险,得找到他。乔琳说你真啰嗦,大喜的日子,别让我想起我妈。
五月三十一日,乔琳从商场回到家,看到男人的轮椅翻倒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男人躺在地上看着乔琳,说彬来过了。
乔琳冲进卧室,看到杜宇躺在床上,背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刀。乔琳认识那把刀,是她和彬第一次回家时彬兜里的那把。黑紫色的血洇透了那张蓝白条相间的床单,乔琳觉得那刀很像她梦里那管闪着凄冷白光的口红,她想起了在月台上彬眼睛里的光。
清明,霡霂,乔琳推着男人来到妈妈的坟前。男人把怀里捧着的一束百合放在了墓碑前。风很大,把男人膝盖以下的裤管吹了起来。乔琳蹲在墓碑前,点燃了烧纸。纸灰随着风飘起,像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我和爸爸来看你了。”乔琳宽大的袍袖被风扬起,泪水顺着面颊滴落到胸前的佛珠上,晶莹剔透,男人亦唏嘘不止。
-全文完-
▷ 进入兰花指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