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黄沙漫天。身后的故土，随着凛冽的风过，随着辘辘的车声，渐渐没入浩瀚的苍茫里。

广袤的黄土高原，在她眼里瑟缩成茫然的恐惧。骄横凶恶的叱骂，凄厉仓惶的哀嚎，不断在耳边响起。触目惊心的血肉白骨，刺眼凛厉的刀光剑影，隐约在眼底浮现。她憔悴呆滞的脸容，见证着一段兵荒马乱的辛酸史。

她已经无法回头。脚下踩着的，是一片连天的荒芜。她的家，她的希望，在烽火遍野民卒流亡中一点一点支离破碎。如今，站在这块陌生的土地，她只是必须失去记忆的傀儡。如同恍恍惚惚的背影，拖着几近窒息的呼吸，任由被掏空的躯壳，刻成万劫无复的悲伤络痕。

塞外的风光，在她的想象中曾经如图画般的美。如今，蘸愁的目光，早已不可遏止地变样。她再也无法以欣赏的闲致，去描摹那空旷的苍凉。唯一的感觉，是这里的冬天，异乎寻常的冷。陪伴她的，除了凛冽的寒风，只有那把随侍左右的琴。当洁净的音符在脑海中激荡流出，她会默默在心底勾画故土的轮廓，默默记下那片天空的颜色。她唯有把它们一一嵌入乐弦里，才会心安理得。当琴声响起的刹那，熟悉的一切会再度从骨髓里清晰跃出。

胡夷蛮荒，与洛阳本就两相迥然。霜风夜夜吹，草木春不荣。胡人的毡裘肉奶的腥臊草庐的简陋，总会勾起她的黯然与神伤。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相依为命的父亲。脑海中不断闪过门庭若市的府第，昌盛逼人的繁华，车水马龙的闹市，以及父亲清高孤傲的脸庞。那时的她，如一朵含苞的清荷，莲步轻移款款婷婷地行尽世间风情。

父亲为她取名琰，这个字，一若她细腻又痴爱美好的心，剔透如玉。一身才情风华，宛若人间美玉。二八华年，她曾是卫府幸福的新娘，三百个日子的恩爱宠怜，转眼竟成过眼云烟。是天妒良缘，抑或是命中难逃的劫数？纵她曾向天跪叩，终是唤不回良人。世言红颜薄命，况若她之聪慧灵秀又才情骄人？天注定该历尽坎坷注定受苦吧。然，当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远离，她的悲痛她的泪，又谁能体会？

夕阳沉去。霜风侵骨。她眉间的沧桑，承载了多少难言的疼痛，于她，似乎是无关紧要。仰头，天是一样的天，只是换了颜色。如同她曾经走过的路，荆棘丛叠，直至模糊难辩。她的出生，恰逢烽火弥漫的动荡关头。当年汉王朝的盛世时代，已成为历史神话，外戚内宦两大势力的明争暗斗，把个飘摇风雨中的汉帝国拖入黑暗与腐败的泥沼中去。农民起义，胡虏入侵，东汉王朝慢慢走向分崩离析终至彻底崩溃。该怪上天无情，或叹生不逢时？

时光飞逝，她沉默在黑黢黢的天地里。阳光早已不复存在，鬓上的风霜折叠成岁月无情的印记，光滑细致的肌肤浸染出粗糙的纹痕。眼底的泪意常常簇涌浮现，落在掌心依旧晶莹如昔。她象任性离家的孩子，在这片陌生的荒原，日日踮脚，夜夜翘首。未曾断绝的思念和怀缅，如同被撕碎的梦，一片一片被她倔强地重新拾起拼接成遥远的祈盼，在焦虑不安的等待里繁衍成不肯罢休的执着。

心不甘，又可曾释然？夜夜梦里，她总是站在浓烟重霭的道口，遥望来时的方向。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她想起当年的王嫱，如此的幸运和风光，也留得慨叹如斯。更何况，浩荡袭人的荒漠风沙，带给她的不过是一场如浩劫般的屈辱。战乱，烽火，被俘……她无从选择，也无从抗拒。但是，她的心中，始终蕴藏着一股清流，那是胡荒的风沙永远也侵袭不到的角落。

仿佛，这只是一场孑然的漂泊里不可逆转而必须走错的路。当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风尘满身的被带往南匈奴——这一个梦魇的地方，恐惧的感觉如今已经消散在冰凉的血液里。只是，荒漠高原塞外塑风，毡裘为裳肉奶以食，逐水而居以草作席，如何经惯？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她的心事她的苦楚，又当与谁诉？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月色朦胧，空漠的荒野不时传来哀婉如泣的琴声。时急时缓，催人泪下。左贤王端然而坐，侧耳倾听。琴键上的音符在她指下，仿若无声的寒流涌至，由浅渐深，亦高亦低，纷涌而来。让他本来平静的心突然揪紧，凄怆的感觉遽然而生，恻隐之心顿起。

在他眼里，她并不是俘虏，而是上天恩赐予他的天使。从一个迢遥的梦里踏香而至，带着他不熟悉的惊喜。他常常望着她出神，甚至于沉入她的琴声中她的冥想里而无法自拔。她的高贵她的忧伤她的与众不同，仿如一个巨大的磁场，总是吸引着他方向一再错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蠃弱的身影，常常让他冷硬的心蓦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明知道她不会属于这里，但他愿意赌，甚至不惜用他的一生下注。

他把她带入他的营帐，为她营建一个温暖安静的家，让她本来谎乱无措的心稍为平静了下来。营外的士兵喧嚣嘈杂的声浪响彻周围，莫名其妙的语言让她眼底的惊恐不时浮起。她象漂泊的浮萍，轻盈单薄得惹人心疼。她的琴声，她的哀怨，却在他的心河里掀起了致命的巨波骇浪。尽管他并不知道，他是否有如海的胸怀来承受得了。

他喂她羊奶，那腥腻的味却让她胃液上涌。他为她披上皮裘，她却忍不住别过脸。他温和与带着命令的语调里有着不容置疑：你必须习惯，假以时日你很快会适应这里。如同一个流浪的孩子，她寻求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庇护之所。虽然明知道，它的简陋甚至无法容纳她的王国里即使只是那么一丁点的心事。

他对她体贴有加，给她悉心的照顾，给她别样的疼爱。他教她胡文胡语，教她吹胡茄，带她去黄沙漫天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弛马牧羊。所有的所有他都不曾吝惜，为的只是可以一睹她偶尔绽放的笑颜。他想握紧她凉薄的十指，给她温暖的依靠，却无法捂暖她心底如冰的血液。她的花容沉寂，他亦愁颜憔悴。倾注的柔情，再多，也始终洗涮不去她心中如海的牵挂。

十二年，将近五千个日日夜夜。她最丰茂的年华，一一抛掷在这片蛮荒之地，快乐于她只是一个奢侈的词，她只是不甘心！然而，异乡迥地，知音毕竟只能梦里寻。愁苦辛勤憔悴尽，故城犹在图画中。当年的目若明铛，眉如丝柳，指似青葱，裙裾飘香已经不复存在。剩了恹恹黯淡的神情，与踉跄蹒跚的步履，陪伴着她在习惯的寂寞里抱紧自己。

她的人生，象旷野上的杂草丛生，不断沉淀出沧桑的皱痕。大漠的风吃人般的刺骨，她常常会看到行色匆匆的胡人，一身尘渍，血迹斑驳。在他的怀里，她体味到了截然两异的温情，热裂不失恬静。她与他的两个孩子，成了她酣睡的梦中另一道不忍弃舍的真实。她也爱他们，但是，那一份绵亘的眷恋，却如烈酒般撕心的浓郁，毅然决然把属于这里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覆没。

红颜弹指老。当她的鬓旁无可避免地染上霜色，故园的使者带着她等了十二年的期盼，圆了她的归乡梦。天可怜见，十二年的苦等，虽说憔悴了鬓上的青丝，却也铺成了她悲喜交加的还乡路。或许，她的执着，她的虔诚，真有上苍垂怜。她在黑暗的夹缝里仰望了太久，终于可以在某一天重见了光明。那一刻，琳琅渲泻的悲喜，交集成微笑与悲壮的决绝。

当她重新踏入那片土地，已是物异人也非。当年的战火纷飞血雨腥风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洛阳城，繁荣昌盛，商贾如云。曾经的城墙，再也不辩当时的旧色，而人群里的面孔，亦陌生不似当时。她的梦想，在她荦荦的病体里轰然倒塌。一切过往，都竟如镜花水月那般隐隐与遥遥。

她茫然无措，仿若一场沉溺梦醒之后的无所适从。离开时的决绝和义无反顾，一若荒旱的大漠里惊雷骤响。他和孩子们的泪，成了那片土地遗留在她心中轰鸣的暴雨。她额上坎坷凝叠的痕迹，一一化作断裂的沉重，砸得她脆弱的心隐隐作疼。望穿的天际，踌躇的步履，终化作进退维谷无可奈何的伤感。

那一场漂泊已经结束。路，两端皆无尽头。不能回头，她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扔在身后的，除了那双灼疼的眼，还有一叠揪心的牵念。万千心事，欲寄何从？——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

一曲胡茄，一弦琴音。十八拍心事，流转千年不绝的悲喜忧伤，奏启了多少热泪盈腔的感动。假如，她生在盛世时代，她的才情她的光芒，会有怎样一种耀眼的际遇？若然，那两千年后，如何换得这荡气回肠的胡茄十八拍让千百世的后人怀着如此复杂难陈的心情来为她掩卷仰慕？

应叹琵琶凝暗恨，空念胡茄惹泪声。历史已矣，她仍然长留。如今，也只能怀着百感交集的心情，用微薄的伤感，来描摹那长长又长长的叹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