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婆婆因为突发脑蛛网膜下腔出血而入院，输液，不停的输液，轮换着药物一滴滴汇成一个巨大的屏障，将健康与病痛隔离，将生与死隔离。望着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渗透婆婆的身体，我亦感到婆婆的肉体与灵魂的剥离。灵魂游离出婆婆的躯体，站在婆婆的身后安静的守候。无喜无悲无痛无爱。昏睡中的呼吸均匀而执著。亦是一种甜蜜也未可知。

在病床上，人似乎没有尊严，只是一个载体。肉体裸露在灯光下，所有器官被各种仪器监视着。没有性别，没有私处，没有生死的界限。只有悲伤的爱。

病床上的婆婆很弱小，像一张薄薄的棉絮洁白而柔软。面无表情，双目紧闭，偶尔动一下嘴角亦是无意识。鼻孔插着氧气管和胃液管，手上浇上被四根输液管紧紧绑缚。心脏，血氧量，脉搏，血压地监视器不停地闪动变换着数字，一种濒临极境的感觉，令人窒息。婆婆一定极度难受，只是无法表达。

生死之间只是半步之遥。蓦然间我有些恍惚，不能确定生的范围。而面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否介于生死之间？平日里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我真想让婆婆睁开眼睛，走下床，我们还和昨日一样笑着说着，无限愉悦。我心中反复呈现妈妈那舒心爽朗的笑声。妈妈，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儿女，他们都在你的身边！

2、

5月19日，这是一个噩耗日。这是全国为汶川大地震举行哀悼日的第一天！也是婆婆踱过阴阳两界的断面之日。我不会想到在拉响汽笛哀悼之时，我亦会在婆婆身边守候这个只能呼吸没有意识的老人。这悲痛的日子竟与我如此有渊源。无法克制自己泪水悄悄滑落脸颊。也许若干年后，人们会淡忘这些，会淡忘被地震吞噬得生命。而我亦不会忘记我的婆婆。

那是一个装着轮子的平板车，一群人在车边。婆婆平躺在车上，灰白色的头发有些零乱，脸色惨白，我更不能相信那一眼便是一种诀别！那种生离死别的离弃。从医院回到家，曾经是那样温馨的家庭如今因缺失了婆婆地笑容如死寂一般。黯淡的光线在凄惨的心情下一片死灰。心亦在灰惘中泊泊流泪，原是没有想过婆婆在我心中竟如此珍重。日子似乎失血，一切如蜡般无味。所有的思绪在她一个人身上，医院是她病床上的肉体，回家时脑海中连续不断的画面与思维层层叠加，落成一堵极厚的生命围城，把我们紧紧困在里面。承受着生死离别的痛，痛不欲生的苦涩！

坐在椅子里静静的望着对面病床上的婆婆。她平静的如同梦呓，仿佛瞬间便就成为永恒的定格。人一生由生到死，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磨难，痛苦多与欢乐。但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极强的求生欲望，让人在生死关头决不放弃！一颗执着的心境简单而坦荡。经过医院的急救婆婆度过了入院的第一天。婆婆的头发已经很少了，躺在床上，灰白的头发散落下来，我轻轻的拿起梳子给婆婆梳理头发。爱是一种语言，一种千变万化的语言，一首无字的歌声。守侯在她的身边，极尽所有的抚慰给她，虽然她无感知，我亦是不为回报。心中充满无限深情。如果人间真的有这种无求的爱，我便是沿续着爱的疆域无欲无奢地走下去。给婆婆用清水擦洗身体，有些发烧的肉体很热，迅速消瘦的身体在我的手中感觉沉重。

3、

婆婆是一个严谨，自律，认真地女子。没有父亲的家庭，儿时便让她懂事。十五岁参加工作，每月为五口之家挣得三十斤米票。在她柔弱的双肩挑起养家的重担。多年的工作环境与个人修为，养成一种极尽克制的性格，有些残酷的克制。她热情坚强，内敛而正直。曾经一直在党委工作，退休的前几年才转到人事部门。工作中有过无数次的表彰奖励神情闪烁的时刻，足以让婆婆为之自豪，亦是得到大多数人的赞美。

婆婆是一个喜欢生活的老人，但是严谨的态度让她很少玩笑，正襟危坐的仪态，极其讲究穿着打扮，色彩搭配。我有时还稍偷懒而无意庄重与否，婆婆那绝不含糊的装束给别人的印象极深，我竟不及婆婆的这种执着态度呢。婆婆极喜欢养花，尤是一盆蓝花，每年要开上两回。黑黑的泥土里生着韭菜般的草，暖暖的时候，就会在草的缝隙里长出花蕾，几天就会开出淡粉色的花朵。质朴，纤细轻盈，优雅婀娜。每次开花婆婆都打电话让我去看，那兴奋的声音记忆犹新。

4、

早晨的雨很大，5点钟起床给婆婆做早餐，煮了乌鸡汤，多种米的米粥，煮了鸡蛋，炖了鲫鱼。把所有的食物放在搅拌器里打成碎末，用鸡汤拌成流食用胃液管送进胃里。

婆婆今天似乎有好些，体温正常，呼吸正常，血压正常。虽然是靠药物控制，但毕竟控制的很好，给我们每一点一滴的希望我都想紧紧抓住。并且想到婆婆会苏醒，微笑，用她的目光看着每一个围在她身边的人。

下午，雨没有再下，天阴得似乎要滴下水来。气温又下降了。汶川地震，人们似乎进入世纪最悲痛的第一周，最激情的第二周，最团结的第三周。我的家庭亦是如此。几个子女只有一个信念只有我们精心照顾妈妈，妈妈定会醒过来。心情表情亦随婆婆的病情而变化。今天会诊，结果就是没有办法再进一步治疗。我无语。从极度的哀伤中走出来，又进入了一个欲罢不能的深渊。既然先进的科学手段不能给婆婆开启生命的钥匙，我们只有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手段为婆婆增加营养，靠她本身的身体机能唤起生命的回归。买来食谱，全家沉着一口气，靠我们的爱，一定要唤醒婆婆！极尽心的买来水果，蔬菜，肉类，鱼虾，用料理机打碎。虽然婆婆食不甘味，亦觉得心中释然。人们有时会用各种方式安慰自己，安慰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希望，虽然某些安慰角色虚假，但时间定会给你一个微笑。付出不一定得到回报，但不付出回报更是渺茫。

阳光突然在一瞬间倾泻下来。每一个角落都绽的金光闪闪。连续十几日的阴雨淋得每个人心情都是湿漉漉的。似乎日子就是在这样的阴暗中度过的，没有改变，没有期盼。婆婆已经经历了最黑暗的二十天，我们亦是经历了人生中最悲痛的二十天。极度的哀伤与沉重，伤感让所有的日子都滴出泪水。婆婆仍是无知觉。我坐在她的对面心中有种恐惧。突然间婆婆睁开了眼睛，我惊讶，心脏负荷增加了！我和蓝表姐同时站起来走到婆婆身边。妈妈，妈妈，我呼唤，婆婆无感知，眼睛重又闭上。这一变化让我重新燃起希望，有了新的期待。

婆婆开始肠道失调，每天便次无数。我们每一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洗尿布，擦身子，喂水喂饭，喂水果。白班夜班让家里每一个人身交力粹。但是一个共同的信念支撑着我们，无怨无悔。我只是让自己的所为能为婆婆减轻痛苦。

闲下来时望着窗外，心中亦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经常似有泪在涌出，从每一个细胞中渗出。婆婆是家的梁，不知今后会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人生也不过是一段路，黄也是生命绿也是生命。晴是生活，阴亦是生活。

5、

刚刚量了婆婆的体温，近39度。我心情忧郁，医生说已经有了肺部感染的征兆。在我们心中谁都知道发烧意味着什么。早晨与医生谈话时，医生明确告知婆婆的病情不容乐观。面对病魔，医院束手无策，那种眼看着病人一天天衰亡而无力挽救，悲痛又一阵阵袭来，纵然是早做了准备，亦不能接受现实的打击。

婆婆曾经是那样的想生活得有质量。她患糖尿病多年，视力有些下降。深怕将来视力再下降影响正常的生活，到北京同仁医院两次医治。其间与在北京居住的妹妹同吃同住，促膝谈心，早起锻炼晚上遛弯，生活的很惬意。从北京回来心情尚好，拿出在北京颜明表姐给在桃花树下拍的大照片喜自眉梢。但是我却在婆婆的笑靥里发现一丝黯淡，那种不易觉察的伤感和无奈。那一闪即逝的感觉今日竟成验证。也许婆婆有预感。繁盛的桃花开的极奢侈，有一种颓废隐在里面，有一种世俗的闪烁，是一种极光。想起红楼梦中的大年初一赏妖花的一幕。桃树前面的婆婆笑容可掬，一幅优雅而谦恭的笑容。生命中那种严禁自制的刻板显露无遗。其实看惯了婆婆的这种处世态度，亦觉得现代人所缺少的正是这种严谨的工作作风。三从四德加之现代的教育方针，真真的让东方大国缠足的女子放松了脚步，亦不能放荡行为，也许，这才是中国的特色。

6、

公公自婆婆发病以来每天守候在病床前，无论我们怎样劝说都没办法让他离开。五十年的生活，已经让公公彻底的倚靠在婆婆的肩上。突然的变故，公公失心般的痛苦。公公是一个不善言辞，极诚实的男人。生命中似乎所有的道路都是用良心打造。看似单薄，谦虚的笑容里，总有一种坚强在隐隐约约的透出光彩，亦让我钦佩。

公公是五十年代江西中山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在东北最困难的时候一颗红心来到黑龙江，五十多年适应了风沙，干燥，寒冷，却没有学会东北人的大碗筛酒，大口吃肉的习惯。经常被婆婆数落不会生活。平日里少言寡语，心里却极聪明睿智，有一个乐观平静的心态，不与世争，不与人比。也许正应了这种不争的个性才使公公保持良好的状态，至今眼不花耳不聋牙齿全，身体健康。

自从婆婆重病以来，让公公霎那间苍老了，似乎更内敛了。每次看到公公的眼神我亦是难过。他们相濡以沫五十来年，纵便是争吵亦是公公让着婆婆。每一次战争爆发，都是以公公无理陪笑脸而告终。这许多年来，婆婆对公公的照顾无微不至，突然失去婆婆的照顾，公公显得很茫然，眼中没有泪水，心中却在流血。

7、

我站在医院的四楼向外望去，天边是大朵大朵的铅色云团，游离而飘逸。偶尔露出蓝色的天空也只是一瞬间便阴下来。雨早就停了，但马路上湿漉漉的，路边有大片大片水涡，倒映着天空中的乱云飞旋。行人小心翼翼择路而行。风斜斜的吹着，马路两旁的树木斜斜的舞动着。润着水珠的叶子不时地滴落几点水滴。天空亮了许多，有白色的云飘过来，蔚着湛蓝的天空，亦有种解脱压抑般的轻松。

坐回床边看着一直昏迷的婆婆，手脚肿胀。婆婆已经能够睁开眼睛，但是却没有任何表情，每天深度睡眠的时间很长。婆婆似乎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我只是困惑，生命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呼吸。我的思维因为婆婆的生病，亦是沉静了很多很多。变得不再浮躁。

婆婆转到中医院，用中医的方式治疗，没想到仅几天竟有了起色。婆婆的病房换成高间，给治疗和护理带来方便。

晚上和老公一起护理婆婆，这一晚是我最开心的一晚。婆婆总是在咳，我无意的问婆婆：妈妈你有痰吗？婆婆看了我一下说：没有。我惊讶，婆婆居然能说话了！虽然她的语言似乎是一种无意识的语言，但毕竟是她说话了！我继续说：妈妈，你用力咳，把痰咳出来，妈妈真的用力咳了。但她不会吐痰，我用药棉一点点将痰粘出来。给婆婆按摩是每天必需的功课，虽然也用了按摩医生，但总感到按摩的时间太少。全家人都在为婆婆用尽所有的力量。老公给婆婆按摩，我怕他弄痛了婆婆，便问婆婆：妈，你疼吗？妈妈听了一会说：不痛！我又教妈妈查数，她居然和我数到三。第二天打电话给小姑子，告诉她这一历史性的发展。我们自从婆婆生病第一次开心的笑。但仅此而已。

8、　

婆婆出院了。插着胃管，用着尿不湿。我真的极困惑，21世纪，医院对一些常见病竟不能医治是否也是一种嘲弄。

天很热，婆婆看起来很虚弱，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也许人在此时才真正是淡泊心境。婆婆出院也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近八十岁的老人，蛛网膜下腔出血。虽然不能说话，没有任何肢体语言，只能用眼睛茫然的看着周围，但这是生命，这是活着的生命。

多少人为这凝固的生命焕发着无限的奢望，为这几近凋零的生命付出代价；为这一丝渺茫，为这生与死的概念在做着步履蹒跚的努力！所有的儿女都为无日无夜的照顾婆婆变得身体消瘦，眼神迟钝，精神萎靡。但是大家却都在相互鼓励：再坚持，妈妈会好的！妈妈会在我们真诚的爱中战胜病魔！

9、

十月一日，婆婆终于未能熬过这场劫难，在国庆节的那个夜晚，一个漫天星光的夜晚，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婆婆走了。走的极安详，没有任何痛苦，一个人静静的睡走了。我思念她，切切的思念。

没有了婆婆，仿佛生活都缺失了好多快乐。婆婆病在床上四个半月，我们亦是尽心竭力的护理四个半月，全家人都尽了全力。我记得婆婆病重时，老公曾经哭着说过：不论我们怎样，哪怕我妈妈躺在床上，也比没有妈妈强。今天我深深地理解老公当时的心情。

而今婆婆走了，所有家的一切幸福快乐都被婆婆带走了。生活霎时变得空洞，笑容拼命压抑出脸颊，眼睛却茫然不知所以。日子变得艰涩了许多。

我亦不知对婆婆竟是如此的怀念，我更不知婆婆在我的生命中占有如此的分量。婆婆的笑脸，身影经常环绕着我，甚至经常听到她呼唤我。在眼前回荡、在心间挥之不去的痛。婆婆走的太突然，让儿女们谁也不曾料到。

婆婆走了，头也未回。走的那天阳光灿烂，天高云淡。走的那天月色阑珊，星河横戈。我知她还很留恋着家，但是她却一个人悄悄的走了。我不知此一去山高路遥，风霜雨雪，谁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加柴添衣。谁为她煮饭烧菜。我亦不知婆婆走得是否心安理得，痛痛快快。婆婆走了不再回来。

婆婆，经年的岸边，是否还熟悉我的容颜?婆婆，长河落日，能否在红尘中再次相遇?我依然是你的儿媳。婆婆，我怀念，永远的怀念，婆婆，我的婆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