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市公诉处的两名检察员到我们县看守所来提审，科长指派我跟他们配合一下，陪他们去看守所提审。两个人中四十多岁那个年龄的，是邻市公诉处的佟处长，慈祥而风趣；年轻干练的那个，是书记员小刘。

我开车带他们到位于郊外的看守所去，路上我随便问一句：“你们提审的是什么案子啊？”

小刘随口答道：“一个故意杀人的案子。”

“今天提几个人呢？”我以为是涉黑案子或者是复杂的团伙案件，不知道要提审到什么时候，随口问他们。

小刘嘿嘿一笑：“只有一个人，不是团伙案件。”

像这样的普通刑事案件，一般是不会异地羁押的，这个案子有点奇怪了。案件异地羁押的，一般是重大的涉黑案件，或者是职务犯罪案件，怕办案中遇到干扰，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异地羁押，一定是有特殊情况的。虽然有点好奇，但是做公诉工作那么久了，知道案件情况是需要保密的，所以我不再打听什么。

到看守所后，看他们填提押证：岳明达，这名字好熟悉！跟我大学一个同学重名重姓，心中莫名一颤，不会是他吧？想一下，内心又释然了，怎么会呢？他在邻市开发区管委会做主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如果说是贪污腐败还有可能，杀人案子绝对不会是他。但是，心里还是放不下，远远站在监号外面的看守干警值班室，看着看守人员去押犯人。一会，犯人戴着手铐被带出来了，虽然低着头，那高大魁梧的身材，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他，我大学的同学，是男同学议论的焦点，是女同学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我有点恍惚，无法相信，聪明有才华、前途一片光明的岳明达，会跟杀人扯上任何关系。虽然是被羁押的犯人，但是从他走路的样子，依然可以看到昔日的风光:　虽然穿着囚服，却穿的板板正正，脚步虽然有点沉重，却依然踱着不紧不慢的方步，头微微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心事重重地走向讯问室，下意识地朝我站着的看守干警值班室看一眼，由于隔着一道防盗门，他并没有看到站在小小的窗口后的我。我完全没有走上去跟他相认的欲望，我知道不能让他在这里看到我，曾经，他是那么自尊和骄傲……..

一扇厚厚的铁门，隔开了曾经同窗共读的我们，也许从此，我们将要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的思绪回到从前，回到大学时光。那时候的岳明达长着一副运动员的身材，身高182公分，高挑匀称，肌肉健美，并且面孔白皙，气质像一个书生，文质彬彬。更让女孩子们爱慕的是，他才华出众，吹拉弹唱无所不能，更是写得一手好字。加上聪明健谈，很善于做组织工作，大学开学不久，他就担当了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后来又担任了校学生会的主[xi]。那时候的岳明达，是我们班，乃至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暗恋他，公开追求他的女孩子排成了队。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是他有众多的“粉丝”。

上帝好像把所有的优点，都加给了他，他的完美，让男同学妒忌，让女同学为之情伤。那时候，心高气傲的我眼中没有任何男孩子，却独独对他动心了。后来，他和外语系一个女孩子相爱了，我为此还暗暗伤心了好久。只是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跟那个女孩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那个幸运的女孩叫关颖，是学校学生会的副主[xi]，校学生剧团的团长，校文学社的副社长…….唱起歌来，嗓子如夜莺一般美妙动听，跳起舞来，像孔雀一样婀娜多姿，再加上文笔出众，是大家公认的才女。

相爱的他们，课余时间总是形影不离，走在一起，就像一对金童玉女，看到他们的每个人，包括那些伤心绝望的情敌们，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暗恋、追求他的女孩子们，暗恋、追求她的男孩子们，不得不慢慢死心了。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谁还会有戏？

可是事情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在我们毕业的前一年，这公认的最完美的一对，却分手了。岳明达爱上了低我们一级的一个师妹，数学系的郑小倩。郑小倩完全没有关颖的才华，也没有关颖那样美丽的容颜，可是她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在那个还不太注重名牌的年代，她的衣服全部都是从济南、北京或者其他大城市购买的，那些裁剪合适，样式新颖的名牌衣服，穿在身上别有一番气度，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学生。那时候，她的父亲是邻市行署的专员，而她是家里的独女，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些男孩子们，只敢在背后偷偷地、远远地看着她，谁也不敢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开始很少有人靠近她，她家庭的显赫以及满身的富贵气，是一道自然的鸿沟，隔开了她和那些大部分来自于农村的同学。相处一段时间后，我觉得，她并没有“公主”的傲慢和骄横，而是一个善良大度的女孩子，只是优越的家庭条件，使她身上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曾经看惯了岳明达和关颖出双入对，同学们总觉得，岳明达和郑小倩在一起不般配。很长一段日子里，关于岳明达的移情别恋，同学们的猜测很多，特别是那些曾经暗恋过岳明达的女孩子们，常常会带着那种“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神情，议论着岳明达。不少人认为，岳明达选择郑小倩，是看上她父亲的职位，这实在是一个残酷的说法，让岳明达在我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我们上学那时候，大学生毕业后是由国家统一分配的，像我们师范院校的学生，一般都要分配到学校去工作，要去别的部门特别是行政部门，很难。那些有幸去行政事业或者企业部门工作的，被称为“转行”了，要有一定的关系才可以做到。女孩子们一般不在意是否去教书，但男孩子们就不同了，少有喜欢做教师的，觉得教师的社会地位低，都愿意去行政单位工作，可以在社会上一展宏图，特别是像岳明达这样各方面都优秀的男孩子，当然更有去行政单位发展的愿望。可是，他家是农村的，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社会关系，个人的表现再优秀，也没有“转行”的可能。唯有借助婚姻关系，才有可能改变他的命运。好多人这么分析他，我也觉得，这很可能是他选择郑小倩的理由，因为他和关颖的感情一直那么好，实在没有别的分手的理由。

岳明达和关颖的分手，对关颖打击很大。从他们分手之后，关颖退出了学校所有的集体活动，平时在学校的公共场所很难见到她。据说，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准备考研。毕业之后，关颖如愿考上了北京一所有名的师范院校外语系的研究生。后来听说，她研究生毕业之后，嫁给了一位驻某国大使馆的参赞，过的很幸福。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岳明达毕业之后，依靠郑小倩父亲的关系，也如愿去了他们市的市委组织部，然后去乡镇，走曲线提拔的路线，一路升职。十年的时间，便从一个普通科员，做到了开发区区委主任，副专级干部，是我们同学中混的最好的一个。真可谓春风得意，一帆风顺。如果没什么意外，以他本人出色的工作能力，加上他岳父这层靠山，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我们一些走仕途之路的男同学，一直跟他保持着密切的接触，毕竟是同学，政治上总是有好多地方需要相互关照，据说，他对有求于他的同学还是蛮照顾的。

毕业之后，我没有参加过同学的聚会，也没有见过岳明达，仅仅是通过其他同学知道他一点情况。什么时候、为什么他成了一名杀人嫌疑犯了呢？这次我一点都没有听谁说起过，也许是我一直封闭在自己狭小的家庭生活中，跟这个社会慢慢脱节了吧？同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

提审结束后，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向佟处长提出：“你们提审的这件案子开庭的时候，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想去听听。”

佟处长和小刘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许是疑惑我为什么对这件案子感兴趣。但他们没有追问什么，爽快地答复我：“好啊，开庭之前我们提前给你电话，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法庭，应该是公开审判的案子。”

在焦急的等待中过去了一个多月，终于等来了开庭的日子，那是一个寒冷阴暗、雾气朦朦的冬日。我并没有去找佟科长他们，独自一人走进不大的法庭，找到一个既靠前又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随手戴上墨镜，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等待着庭审开始。

一会，法官、公诉人和被告律师陆续到场，岳明达也随后被押上来，法庭审理开始了。我环顾四周，岳明达的妻子和孩子都没有来，不知道是不忍心看这样对亲人的审判。

听着公诉人宣读的起诉书，出示的证据、相关证人的证言，我对案件有了大概的了解。六年前，岳明达在担任a镇党委书记期间，与自己的下属——镇里的团委书记有了暧昧关系。后来，岳明达不断升职，但是，他们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倒也相安无事。后来，那女人的丈夫发现了这件事，忍不下这口气，跟女人离婚了，从此，这个女人就铁了心跟着岳明达。岳明达把情人调到自己身边，并在市郊的一个贵族小区，为情人买了一套楼房，过起了家外有家的日子。但毕竟这种关系不能见光，每次见面都要都要偷偷摸摸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女人厌倦了这样的关系，毕竟岳明达是那么优秀的男人，她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正式的名分，于是开始三番五次逼迫岳明达离婚娶她。岳明达虽然不是很爱妻子郑小倩，但是结婚这么多年了，郑小倩对他和他的家人是百般的照顾，并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加上仕途的每一次进步，无不与岳父的提携有关，岳明达思虑再三，怎么也不肯离婚娶情人。案发之前，这个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便以此要挟岳明达，如果不娶她，就把这件事告诉郑小倩。情人不断的哭闹以及威胁，搞得岳明达狼狈不堪。一天晚上，在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爱巢里，情人再次提起让岳明达离婚这事，并且哭闹不休，寻死觅活，还要马上给郑小倩打电话。岳明达抢夺情人电话的时候，一怒之下扼住了她的脖子，等他的暴怒过去放开手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惊惶、恐惧、后悔，岳明达的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又像烧开了锅的水，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完全失去了平日思维的缜密细致。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并抽了几棵烟之后，岳明达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处理问题的办法。思虑再三之后，他戴上手套，把吸过的烟蒂扔掉，把喝水的杯子洗净，并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整理好，通通扔进了垃圾箱。然后，他用一条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被单，把情人的尸体包裹起来，乘夜深人静之际，把尸体背到了他汽车的后备箱里，开车走到市郊一条荒僻的马路上，把尸体仍在地上，取下被单，然后开车从尸体上碾过，伪造车祸假象。在返程的路上，他把包裹尸体的被单仍在了一处乱草丛里，然后乘着夜色驾车回到家里。我不知道，汽车碾过昔日肌肤相亲的女人，碾过她腹中他的骨血的时候，岳明达是怎样的心情。

法庭上，公诉人出示的被害人的照片让我大吃一惊，那宛然是另一个关颖！脸型、眼睛、嘴巴，跟关颖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岳明达一直跟这个女人纠缠不清，直到两个人被彻底毁灭，真是冤孽！

案发之后，死者的尸检报告，暴露出这是一件谋杀案。刑警队员们根据留在尸体上的汽车轮胎的痕迹顺藤摸瓜，侦破了这起杀人案件。就这样，一个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青年官员，转瞬之间沦为了阶下囚。

我坐在法庭里，听着我昔日暗恋的白马王子，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罪犯这种堕落的人生轨迹，不由感叹人生的无常。人生如逆海行舟，不进则退，一旦把握不好自己的航向，生命之舟就会被看不见的暗礁撞得粉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