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生理残疾,人都能说话。对已将世态百相烂熟于心的成人而言,说话不仅仅是“会”的问题,更被视作一门含金量甚高的艺术。但我还是要说,几乎所有世故、老成、自以为聪明、善于自我保护的人们,虽能“艺术”的说话,却都算不得“会”说。
先看我自己,尽管多经历炼,仍不会说话。昨晚我摔上一跤,先前擦伤的手还没恢复,现在伤口又被弄出几缕血丝。我因此反省:是不是我在说话方面有闪失?我相信是有闪失,因为一批书的质量问题,我不忍责罚谁个,却搬出另一人来代行责罚。前天还有人问我:我只对你讲的家事,你是不是已对别人讲过?不管我讲没讲,这话既然冲着我来,就一定有我的原因。多年以前,我曾在极端的压力面前说过谎话,至今仍觉莫大的耻辱。更早以前,我曾虚夸我的作品如何如何,其实这并不切合实际。
然而,从很小时候起,我就告诫自己:绝不说违心之言。稍长,我便吸取有深刻的教训:如果言谎,如果说句有悖良知或人情的话,必定付出许多代价,比如以谎言覆盖谎言,既欺骗自己又欺骗他人等等,那是极其可怕的循环套路,很快就会磨掉人的天性、正气与棱角。再后来,当我知悉极其严格、超拔的心性标准,如何修真、如何向善、如何修口等等问题,我都明确无疑,而且坚决奉行。孰料,我仍会在暴力威胁之时,言不由衷;仍会在兴高采烈之时,夸夸其谈;仍会在动心动情之时,弃守隐私;仍会在他人絮叨之时,同样絮叨。
再看看身边人众。有自称不倒翁者,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都在将他真实的为私为我、斤斤计较、别有用意之心掩盖,而且极力想要掩盖得严实,展现得光辉,说起来冠冕,叫人抓不到把柄或漏洞。有所谓真性情者,逢人都似知己一般总有说不完的话头,遇事都似家事、国事一般总有发不完的议论,所言又都只与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名利情意相关,所指又都只是人人、人事之间的争斗、计较与胜负,最终又只在显示他的无所不知与贴己贴心,圈套你的更多秘闻以便拥有更多挑拨是非、混淆黑白的素材。更多所谓官腔,管他是官或不是官,他都显得派头十足、官气十足、奴性十足,一方面总像在作威作福,一方面总像在作犬作马,一方面总是在自作自受。
那些专门研究如何说话的专家,似是而非的理论虽多,却不但自己不会说,所说又对他人没有实质的效益。即如“开心每一天”的主持,往往自己先因抑郁深重而自杀;或如讲授教学之道的教授,根本驾驭不了自己的课堂;或如打假“伪科学”的“斗士”,从来都没搞懂什么是科学。因而现实之中,越来越多的人以为:只要他说的是真话,他就应该无愧于心;只要他正在兴头,他就应该说得淋漓尽致;只要能够维护自我,他就可以满口胡言;只要关涉家国声誉,他就可以欺哄瞒骗。如此等等,早已成为当前时代的常态。
也正因如此,有人才把说话当成“艺术”;其“艺术”的极高境界,即在自圆其说,包装得当,乱得真假,诓得天下。也正因如此,虚假的广告语铺天盖地,即使其产品本身可能杀人害命,也在所不惜;贪官在台面的言辞慷慨激烈,即使他刚刚收受巨额赃款,也不会面红耳热;无良文人的手笔只需一味歌功,即使光鲜的文字背后危机重重,他亦心安理得。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看见许多人,都坚信自己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只会从一种胜利走向另一种胜利,决不容易吃亏、上当、被算计。
我从小即处如此这般的环境,而今环境的这种氛围仍不断强化。但我绝不可能将它当作我不会说话的理由,而为自己屡屡“失言”辩护。我同样坚信自己与他人,在真正心性标准的指引与归正下,都能走上“会”说话的通途。这标准我一再提及,其实也简易之至:真诚、善良与宽容。我们用它来规范如何说话,显然可以归纳出如下几点: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但说出的就一定是真话;所言须怀抱善念,利益他人,海纳百川;所言须敬神佛,须合天道,须分正邪;如果为着显示、炫耀或传递小道,那宁可不说;如果可能导致误会、伤害他者、违背承诺或信念,更不可轻言半句。
原则虽然简易,却很难为今人所把握。今人所重者,在我,在利,在情。今人所轻者,在天,在道,在神。人自可随心所欲言说,人却必须为其不当的言说付出代价。因为恶语伤人也自伤,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假大空的炮制者早晚要身败名裂。因此,与其说说话是一种艺术,勿宁说,说话最关人心,心不正则言不顺,害莫大焉。
2008-10-2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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