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年的文明生活后,我现在又成了现代文明的过客了。在途中,列车可能是我唯一的交通工具。不过,我并不担心长时间的列车旅途会使我感觉到枯燥。恰恰相反,我的想象力和整个灵魂却因为行驶的列车而得到了足够的扩展和安宁。十八岁的时候,我在南方旅行——事实上,它并不构成旅行,准确地说,是游荡。在游荡的过程中,我希望能够睁开眼睛,仔细的打量这个世界。“我们在谎言的世界里还要生活多久呢”?当我在列车中,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发现了隐藏的痛苦后,我的心灵油然的被震动了。——整个世界满目创痍,我还没有来得及体验世界的诗性,就不小心的坠入了世界的痛苦之中。在那样的时刻,我俨然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颗纯粹的心灵就这样的被激愤的难以入眠。由此,我也更加的领悟了我为什么要从世俗的生活之中逃逸出来了。波德莱尔似乎在某处说过,真正的旅行是为了旅行而旅行。即在于体验旅行本身。不过,我不大相信他这句话,因为他自己的旅行也是怀着某种个人的目的的。事实上,我们也确实在旅行中怀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心情。我们去旅行也许是为了某种确切的直接目的,然而,当我们进入旅行中,旅行也就更容易的征服我们,使我们心甘情愿地服膺于它的世界,以至于很容易地在时间的流逝中,忘却我们旅行的初衷。夏多布里昂也许是个例外,他在墓畔回忆录中提到自己的旅行,有好些次确实是为了朝圣,比如耶路撒冷;有好些次却又是为了了解不为人知的异域文明,比如美洲之行——然而,他的旅行始终不是真正的旅行。现在,当我再次以列车为家,当我再次的看到世界的满目创痍之后,我的心灵却并不再激愤的难以入眠,为此而感到强烈的痛苦了;相反,我只感觉到世界是如此的平常——它们已经不能再撼动我的灵魂了。然而,一个悲惨的形象,一个无助的女人确实已经使一种悲悯的心绪融入了我的灵魂之中。于是,在行驶的旅途中,我的心灵因此而更加的平静,也更能够体验和享受旅行本身。“在旅行中生活,在生活中旅行”——这样我们的精神或许会得到更彻底的净化。
如果以旅行的方式来说,我的精神栖居的地方,我始终还不曾真正的到达过。像柏拉图时代的雅典,白天做梦的时候,我都会梦见自己旅行到那个时代。“哲人们的静观生活始终是迷人的”。而在丹麦的哥本哈根,基尔克果的灵魂也始终飘荡在我的旅行之中。他们的灵魂似乎已超越过人世和世界,因此而抵达到了永恒的国度。然而,他们却也并非是已成为供人参观的雕塑,而是更为深刻的活在了人们的精神之中。中国古典哲人的飘逸灵魂也始终“媚惑”着我,当然,我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对于一个旅行的人来说,任何能够满足想象力的地方都是被他强烈的渴望着的,至于那些精神和灵魂之中的圣地,那种渴望的心情也就更为掩饰不住了。超凡脱俗的老子,在我的精神栖居地中,他始终是整个世界的自然显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世界是否向人类掩藏了它的真理呢?约翰福音里也提到过:“太初有道,道就是神”。——如果世界向人类掩藏了它的真理,他又为什么让人类存在呢?如今,人们似乎更容易陷入到自我的深渊之中,以至于愚蠢地认为自我即是世界。“人是世界的尺度”。然而,人却不是世界。基督教也认为,神赋予了人以灵性,赋予他高于万物的地位,不过,人却不是统领万物的神。因此,我一直不大愿意到十九世纪后的人类文明中旅行,那个文明被人败坏掉了,整个人类都活在自我的陶醉和赞美之中,当然也活在自我的罪与罚之中,以至于经过几个世纪的精神斗争之后,人类也就终于厌倦了。“厌倦了世界,厌倦了自我”——人类也就终于堕落到最为原初的状态了。“文明社会中疯子和野蛮人居多”。真是难以置信,人类探索的是真理,寻求的是幸福,结果却是厌倦了一切。据说,旅行也不过是逃避厌倦的一种方式,如果人类也厌倦了旅行呢?中国古典哲人似乎从未走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以至于最后无路可走。他们始终能够在生活之中找到足够顺应天道的出路。不过,即便如此,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够和卢梭一起去乡下散步,聆听苏格拉底的教诲,虔敬的仰慕古典哲人的健康灵魂。我们时代的灵魂确实已经病入膏盲了。拿撒勒城的耶稣拯救的确乎是人类永恒的命运,人类至今背离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我的精神栖居在这些过去的时代里,当然,也有可能栖居在未来的时代里。“顺其自然”。不过,这也是个极大的讽刺,我却不大乐意生活于我们这个时代。“谁愿意生活在疾病与痛苦之中呢?”
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被我忽略了。就像人们极容易忘却自己身上最为重要的部分。在当代生活中,我最向往的一个地方依然是我母亲居住的地方。那确实无关于美学上的想象和好奇,然而,她又确实关乎生命的一切答案。在旅行的途中,我的心灵中只要涌出她的形象,我便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她是那么的伟大。如果我是个基督徒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她就是圣母。圣洁的灵魂存在于一切伟大的母亲身上。我们这个时代确实也不是没有伟大,“在这世界之中,谁比母亲更伟大?”我一想到她,我也就茫然了。人类探索真理和拯救自我的道路似乎并不在精神之中,而是在充满奉献的情感之中。在旅行中,我时常想念各个时代的哲人和作家,并随时向他们学习和作些交谈,然而,每当我想到她,我也就失去了学习的渴望,我的整个灵魂都充满了她。她的身上似乎迸发出永恒的源泉,我离的越远,我越是被其深深的吸引,而我也是在这种极度被吸引的状态下,内心充满了无名的敬畏。在世俗的世界中,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是什么使她这样的被敬畏呢?——“在那天夜晚,即将被捕的耶稣孤独地躺在地上,内心非常悲伤”。
确实,旅行无处不在。每个瞬间,我们的灵魂都可能会远离自我,而飘逸到世界的其它角落。“灵魂来自于那里,它亦将回归于那里”。这种旅行的生活确实也使我更加的远离世俗的存在,而更加地接近自然和生命原初的状态。我并不感觉到旅行有多么的艰难,在世界的生活之中,有什么比背离人自身更艰难的呢?在旅行中,整个灵魂是散落的,自然的,像自然界的众多生命一样,——“随遇而安”。有可能,生活会像诗一样,我们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创造。维特根斯坦在临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实际上是误入了“歧途”。生活本身是粗糙的,而他却一直认为生活是可以非常纯粹和光滑的。于是,他用哲学取代了生活,他用自己创造的世界取代了世界本身。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的怀念纯粹的生活。“在诗的生活里,没有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物”,而在散文化的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会以它真实的面目而存在。因此,我倒是乐意相信,旅行只是散文,不是诗。然而诗的生活却依然另我格外激动。生活是什么?——一场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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