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钟,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醉了。抬头看看,依稀几颗星星,寥落地,在黑幕之上摇曳。是的,那些小白点儿不停晃悠,恰恰能跟上脚步踉跄的节奏,如果跌跌撞撞也算是一种节奏的话。没有月亮,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少了些什么。因为夜间的岑寂,由着月光的皎洁,是更能显出一种神秘的安详的。可即便是月亮迁就于我的心情,垂青,又能怎样呢?弥漫,笼罩着整个大地的静谧,并不能掩盖越来越近的白昼,纷扰和喧嚣的步伐的声响,那声响仿佛已在耳边了;正如太阳普照世间,却不能驱逐人心深处的黑暗一样。不过,话虽这么说,月上梢头,当柔柔清辉倾洒在身上的时候,确是极惬意的。
屋子里的人,大概还没有觉得厌倦吧,我推车缓行,身后飘飘杳杳的,仍一阵阵重金属的声音和沙哑的嘶吼,忽近忽远跟着。耐人寻味的是,音乐和酒,另一些那氛围里独有的暧昧的味道,能使人在尽管是身处一个受局限的空间之内,也可以感觉自由和宣泄。
沙沙的,夜间的风拨弄着地上的积叶,一会儿把叶子打着旋儿的,拢到一处去,一会儿又撮起一大把来,抛向天空,眼睁睁地,瞧着它们的舞、影,空中和地面上凌乱。立秋了。当倏然想起这个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屋檐,墙角,树根,马路沿儿,星星点点的卷了边儿的枯叶,便将眼睛满满地堆填起来了。
自北向南,我独自蹒跚在经一路上。说来好笑,醉眼惺忪时,左左右右,斜睨两边的路灯和法国梧桐,由近至远,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齐齐立着,全像是接受检阅。树木的茂盛,在这一番季节的轮回里,才刚刚走向暮年,是以,枝枝杈杈,仍浓浓的,披着油油的绿色。灯光如水,攀着叶子,流过间隙,宛宛转转,倾泻一地。四下里亮堂堂的。万籁俱寂,只是风在每一片树叶儿上轻轻弹着,发出瑟瑟的声音,和不知哪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细微的虫鸣。
这当晚了,多少人把身子蜷缩一隅,把思想和痛苦关在梦的外面的时候,他们却无意停下与那段没有答案的话题,纠缠不休。自由还是禁锢,重复还是创造?即使还那样的,没结果。这不禁使人联想到,由漆黑坚硬的笼子,里面的鸟儿对天空的情结终究会慢慢死掉,但在此之前,它还是要不甘心地,扑腾一下翅膀。是啊,他们绝不能打囹圄里逃出去。可怎么好呢?便由着性子,音乐和酒里挤榨出些虚假的快乐和忧伤罢。
睡下来的城市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重叠错落的楼房构出条条甬道,周旁的建筑沉寂在疲惫里,而远处的,影影绰绰,一片黑魆魆的空气中喁喁私语着什么。我说不出每条路到底通向哪里,内心也抗拒着在一些十字路口尝试一种完全陌生的选择。如何能改变方向呢?惟一个目的地。
是的,窗子越来越小了。他们仰望,只能瞅见高处的窗棂,散射下来微弱的光线,可曾经有一段时间,窗子触手可及,只消轻轻那么一推,就能有四季和爱情在阳光里灿烂,自个儿的,别人家的,鲜鲜活活的,眼眶里充盈。记不清了,相隔十年,二十年,还是更久?身子里的精神气儿,能哭会笑的一股子青涩劲儿,好像墙上年代久远的画一样,一丝丝地褪色,很淡了,很淡了吧,留下个壳,留下些线条,狗苟蝇营中慢慢作古,而数不清的回忆、诉说,还有怀念,絮絮叨叨,来来去去的,也不过是无奈。当人们由于无法到达想象中的自由和完美的彼岸,那么,这种想象中的自由和完美,恰恰成为他们的枷锁。
你看,要么像狄更斯笔下的诺亚.克雷坡尔,懵懂糊涂,压根儿就认为这世界该当是这样的,人也该当和别的动物一样的予取予求,或像南茜一样哭泣,既为自己的堕落,也为自己无法摆脱;要么,就像聂赫留朵夫公爵,在交织着痛苦和挣扎的、探索本源的灵魂的旅程中,复活。
离去,是该离去了啊,从他们身边,他们的颓唐,他们日复一日、愈来愈孱细的叹息里。
我知道再回过头去,坐下来,留恋那些个音乐和酒,迷失于音乐和酒里的消沉,就没什么意义了。我得走下去,如同归向自个儿的家,去寻找心灵的宿栈。一夕也不能停滞,不然,逃不出被岁月雕成塑像的命运。
月亮的的确确,是在遥远穹空里的那个地方。你没瞧见,可不能说它不在。兴许,它在等着谁来揭去那一层乌黑厚重的云呢。
我这里远远看去,不知谁家的窗子还亮着一个故事,玩着叶子的风没吹熄,这深深的,浓稠的夜也没遮了去。是谁,和我一般的,沉浸在宁静所歆动的曼妙的节拍里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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