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幺婆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一张黑黝黝的脸膛和几道被时光的犁铧耕耘过的皱纹，蕴涵着饱经风霜雪雨的沧桑岁月，一双包裹过的脚丫，因为历史的缘故，走起路来依然保留了八字步的姿势。

听母亲说，幺婆是大家闺秀出身，下嫁给幺爹，因为幺爹的阶级成分是地主，幺婆为此吃尽了苦头。幺爹会打一手漂亮的算盘，读了几年书，被抽调到当地小学任代课教师，因为表现出色，被委任为校长，差点转为正式教师，成为国家干部。当时恰逢“三反五反”，幺爹根不正苗不红，在竞争中被无情地淘汰。幺爹告别了教师的岗位，回到村里干了几年村里会计的辅导员，此后回家务农终老。幺婆也没能出人头地，只是一名彻彻底底的农妇。

十多年前，当我刚走出学堂门的时候，踌躇满志，学会了抽烟。俗话说，“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每天三根烟，成为我的习惯。好事难成双，吃喝嫖赌一路走。好在我只染上两样，除了吸烟，另外就是抹牌。那时我打临时工，无所事事时便会到幺婆村里去玩耍。那个村庄叫邓杨圪，像我们新洲许多乡村一样，邓杨圪崇尚并流行麻将，麻将成为陪客的主要方式。每次到邓杨圪，幺婆便会迈着碎步去村小卖部弄来一包香烟，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口袋，我心里思忖幺婆家里并不宽裕，伸手意欲推辞，幺婆马上拉下脸，“么的？嫌幺婆的烟差？拿着！”见我不再拒绝，随即露出满脸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是的唦！既然到了幺婆这里，就不能见外了唦。”说罢，幺婆又迈着碎步跟我凑场子（找牌友）。幺婆这么做，有点助长不良习气之嫌，但是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弟，他们谁没有一点劣习呢？好在多年以后，我遇见了生命中的另外一半，我迅速彻底地改掉了抽烟这种习惯；在恋上文学的第五个年头，我抹牌的劣习也渐渐戒掉了；现在大多是同学朋友主动约我凑角，迫不得已才去亲近“136”那玩意了。

那时麻将还是稀有玩意，幺婆家没有这东西。她只有将我叫到二叔家去，另外再请村里的电工、村支书、村长或者村里有点身份的人，陪着我打麻将。等我们打到热火朝天时，幺婆乐颠颠地给我端来一碗滚烫的煮冻米，里面是四五个“金元宝”（鸡蛋的俗称），然后站在旁边，催促我趁热吃了，等着我吃完才心满意足离去。幺婆是个有心人，她始终忘不了一桩事：冻米和鸡蛋是我最喜爱的食物。每逢八月中秋，我去外婆家送节，我的两个舅妈总是给我盛满整碗的瘦肉汤，最后弄得很扫兴，因为我没有吃瘦肉，而只是喝了几口肉汤。可是，以后我再去外婆家，她们照例记不住，还是以为瘦肉是最好的吃食，对于我这个外甥亦不例外。谁也比不了幺婆，幺婆只一次便记住了我讨厌瘦肉的嗜好。她的那碗冻米，至今仍让我垂涎三尺。

晚上，幺婆家照例是吃粥，咽酱萝卜和腌豆腐。平时在家，我常常是挑三拣四，到了幺婆那里，咽酱萝卜和腌豆腐让我心满意足，每顿饭都吃得津津有味，粥吃了一碗又一碗。人也真是奇怪的动物，总感觉自家的吃食不如外面的好。这两道菜，我最喜欢的当数酱萝卜了。幺婆做的酱萝卜经常吃得我头冒热汗，嘴里发出“咝咝”的叫唤。虽然我患有中耳炎，我还是喜欢那股辣味。幺婆说，辣椒不仅开胃消食、散寒除湿，辣椒还有预防癌症、延缓衰老的功效呢！

吃了晚饭，我要么与幺婆幺爹唠唠家常，听她们讲三年自然灾害那段缺衣少食的艰苦岁月，要么躺在床上品读《诗刊》，沉浸在缤纷多彩的幻想中，期望老爸早日给我找份牢固的饭碗。我身心疲惫了，便酣然入睡。我睡觉的姿势很不安分，常常左右翻滚，拳打脚踢，让陪床的幺爹唏嘘不已。不管怎样，在幺婆家总能够睡一个安稳的觉。不到日上三根电线杆，我才不起床呢！有时候幺婆到我睡的卧室铲米煮粥，见我翻身准备起床，幺婆温和地说，“还早呢！多睡一会儿，又冇得么事。粥熟了我再喊你。”其实粥熟了，幺婆并不忍心叫醒我。这样往往等到幺婆吃完早饭，我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透过窗户照射在帐篷上，糟糕！我一激灵爬起身，慌里慌张穿衣起床。虽然睡了懒觉有些自责，但是我并没有一丝埋怨幺婆的意思。反正，每次到了幺婆家，我会生出一种惬意的感触，常常会感到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性适意，甚至没有在家时的那种拘谨。我有时候想，要是幺婆是我的亲奶奶，那该多好呀！

幺婆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做”发粑”（一种面食，将面粉兑入糖精和苏打粉，揉搓均匀，做成如四五岁小孩拳头大小，等到充分发酵，它们会膨胀成大人拳头大小的球体，然后下锅用开水蒸熟）。发粑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好的。许多人做得比较粗糙，不是发酵的时间短了，就是苏打粉兑多了，吃起来嘴唇发麻，或者涩涩的，总要差种味道。幺婆的发粑做得与众不同，灰黄中带着白色，嚼一片松软可口，技术丝毫也不逊于专业的白案师傅。

幺婆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在家打了几个月点滴，不久悄然去世，以至我们事到如今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夺去了她的生命。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去邓杨圪，在幺婆的坟上插上三炷香，燃放一挂响亮的鞭炮，叩三个响头，燃烧成堆的金元宝。听老一辈的人说，燃烧的纸钱，阴间的人是能够收到的。侄孙满腔的祝福和祈祷，您能够感受得到么？

每当我再去邓杨圪二叔家，我总会无意走到那幢小屋，那座小院，不是开满洁白的栀子花，就是结满橙黄的桔子。可是那间小屋，早已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悲从心起，我的眼前恍惚浮现出幺婆的形象。

幺婆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一张黑黝黝的脸膛和几道被时间的犁铧耕耘过的皱纹，蕴涵着饱经风霜雪雨的沧桑岁月，一双包裹过的脚丫，因为历史的缘故，走起路来依然保留了八字步的姿势。尤其是她那副仁慈安详的笑容。

幺婆去世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心里，幺婆并没有离去，只是她的身体到了一个圣洁的天堂；而她的灵魂却活在阳间，在我心里越来越鲜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