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在希望的田野上分割时光

发表于-2008年10月21日 中午12:45评论-0条

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 

我六岁那年夏天,天气热得嗷嗷叫。太阳像是喝醉了酒发酒疯的汉子,把公路烤得像块烙红的铁,烫得小牛和我的光脚板滋滋的响。我们躲在路边的核桃树下,像两条狗一样的张大嘴巴,把舌头吐得老长。小牛掏出毛毛虫对着树根尿了起来,尿还没流到地上就被核桃树给吸干了。

“你见过你爹的老二吗?”小牛说。

“没有”我说。

“那你见过吗?”我又说。

“见过,黑得像根碳!”小牛说。

“你见过你妈的×吗?”小牛又说。

“没有”我说。

“那你见过吗?”我又说。

“见过,黑得像灶窝!”小牛说。

我确实是没见过,这点我没有撒谎。但听小牛说完后我就有种想见的冲动了。 我们去黑竹箐凫水吧,太他妈热了!小牛说。于是我和小牛便一前一后往黑竹箐走了,他捡了根竹竿,说等会儿打水蛇用,黑竹箐全他妈是水蛇,白的,黑的,花的,绿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于是我也捡了根竹竿,等会儿打水蛇。

黑竹箐的水全是山尖上流下来的雪水,这么热的天泡在里面简直比吃饱了放个屁还过瘾。我们沿着箐沟一直往上走,时而爬,时而跳,时而走,时而跑。总算看见一个很大的水潭子,水潭的水很深,比我和小牛都深。我们拿竹棍在周围的草丛里乱打一气——水蛇们经常躲在深草里,等你脱光衣服再爬出来咬你屁股。结果那天一条水蛇也没出来,这让我和小牛都有点失望。

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群女人的声音,小牛像条鱼,“噌”一下跳出了水潭,拿着衣服光着屁股就往箐边的树林里钻。我像条狗一样跟着小牛,眼睛盯着他白花花的屁股爬来爬去。小牛停下来了,在一坨大石头下边找了个旮旯拉我蹲下。“嘘!我们偷看女人洗澡。”小牛说。我一听开始激动起来,我终于可以看见女人的×了!

那群女人我都认识——三军他妈,三军他姨,小三他妈,老幺她奶。还有几个年轻的媳妇——依兰,春香,美枝。

“三军家今天薅包谷”小牛说。

那群女人左右环视了一圈,连根鸟毛都看不见,便麻利的脱起衣服来,小牛和我越缩越紧,只露出两个光头来,后来想起这事就让我想到了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情景。

小牛咽了口吐沫问我“你最喜欢谁?”

“我最喜欢依兰。”我说。

“我最喜欢春香”小牛说。

三军他妈最先下水,她那奶子就像两个泄过气的皮球,在水面上浮闪不定。然后是老幺他奶、三军他姨、小三他妈、依兰、美枝、春香。

看着那么多白晃晃的各式各样的奶子,我想到了我爹教我的诗——天上星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小牛和我看了整整一下午,他一直盯着春香,我一直盯着依兰。等他们走光后,我们才发现那旮旯是个蚂蚁窝,一群又一群的蚂蚁顺着我们的脚跟爬到我们的屁股,胳肢窝,还有耳朵里。我们又跳进水潭,出来后水面浮满了黑黑的蚂蚁。

从那天以后,我就爱上了依兰。

从那天以后,小牛就爱上春香。

我爱依兰是有理由的,首先,我们家的衣服全是用“依兰”洗衣粉洗的,洗完晒干后还会有一股香味。其次,依兰很温柔,从来不会骂人,我和小牛常常跑到她们家园子里捡树上掉下来的杏子吃,依兰她娘见了要骂,她爹见了要打,她男人见了要撵,把小牛和我撵得像两只兔子,他却哈哈的笑。只有依兰见了不会说什么,还拿根竹竿给我们打树尖上的杏子。于是私底下我会和小牛说“看我媳妇依兰多好!”

一天,小牛和我在村子里拿着弹弓打鸟,打了一中午,连根鸟毛都没打下来。起先那群鸟被小牛和我撵得到处乱飞,飞了几次后它们就不飞了。

“它们肯定是太热了,飞不动了”我说。

“毬!是我们准心太差了,它们都懒得逃跑了”小牛说。

此时我再眯着眼往上仔细看,确实只看到一排鸟的屁股,鸟儿们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了。我顿时火冒三丈!捡起一把沙子朝鸟群撒去,这回我们胜利了,鸟儿们扑楞楞又飞走了。鸟儿是飞走了,落下的沙子却掉到了正好路过的春香眼睛里。春香一下子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敞开的领口把她那对白花花的奶子硬塞进小牛和我的眼睛里,我扭头就跑了,小牛还在瞪着牛卵一样的眼睛呆呆的看。

吃过晚饭我又找到了小牛。

“春香打我了”他说。

“打你哪了?”我说。

“给了我一耳光,还在屁股上补了一脚。”他说。

“那你还爱她吗?”我说。

“爱!”他说

“打是情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他揉揉屁股又说。

我眯着眼想了半天,没明白。因为在我记忆中我爹从来没骂过我娘,更没打过我娘。

“你爹打你娘吗?”我说。

“不打!”小牛说。

“那你爹和我爹一样,都不爱自己的媳妇”我说。

“你懂个毬!我爹只在晚上打我娘,打得我娘嗷嗷叫!”小牛说。

“那我懂了,我爹也只在晚上打我娘。”我说。

三军奶奶死了。听我娘讲她复活了好几次。

第一次断气后两分钟,银气被她吐了出来,瞪大着眼看着跪满一屋子哭天喊地的儿女们抖擞着下巴说:“儿啊,你们哭啥啊,娘还没死咧。”儿女们便停止了哭声,抖抖膝盖上的灰全都站了起来。

没几分钟三军奶奶又断气了,这回还没来得及往她嘴里塞银气,没办法,三军爹拿过火钳托着他娘的下巴就撬了起来,正要撬开,他娘却又活过来了,瞪着三军爹说“你想撬断我牙齿啊,你爹在那边煮了锅肉等着我吃咧,你爹让我来问问儿们谁想吃肉,他好多炖点!”噗通!一屋子人全吓得跪倒在地。只有三军还傻呵呵的站着,对着奶奶说:“啊奶,我要吃肉!”

小牛和我从此一致断定三军虽然比我们大一岁,却是个傻逼。

小牛和我在三军家院门口捡没炸干净的鞭炮屁股,抬头就看到了春香、依兰和几个年轻的媳妇蹲在厨房门口淘米洗菜。我俩丢掉鞭炮就往厨房对面楼房的二楼跑去,小牛盯着春香的奶,我盯着依兰的奶。

依兰每淘一遍米便弯一次腰,奶子就要跳一次舞。

春香每洗一遍菜便弯一次腰,奶子也要跳一次舞。

吃过饭,三军爹请来的丧葬乐队开始吹起萨拉来。嘀嘀嘀!吡吡吡!比那群戴孝的人哭的还难听。三军那傻逼躺在他奶的棺材下像俱死尸!

男人们开始打麻将,一院子都是麻将声,哗哗哗!啦啦啦!混杂着萨拉的声音像有人在拉稀!

依兰的男人和春香的男人在黄果树下面坐着喝酒,一干一碗,直干的瓷碗砰砰的跳瓷!

“傻逼!”我说。

“傻逼!”小牛说。

这时候,依兰的男人开始叫我和小牛的名字,我们拖着鼻涕走过去在他们跟前站定,小牛把鼻涕“跐溜”一下吸回了鼻子,紧接着“跐溜”一声,我也把鼻涕吸回了鼻子。依兰男人说你们两要能帮我们办件事情这一块钱就是你们两的了,一张脏兮兮的票子就夹在他的指尖。

“什么事?”小牛说。

“什么事?”我说。

沿着依兰男人手指的方向,我和小牛看到了两个大屁股长头发的女人,是山后面白电村来三军家吊丧的亲戚。

“把他两哄到那边的猪圈来。”依兰男人说。

“别让别人知道。”春香男人说。

我和小牛径直向两个女人走去。

“啊姐,把手电借我们用用。”小牛说。

“我们的东西掉在那边猪圈里了。”我说。

两个女人便跟着我们一前一后来到了猪圈边。他们打开手电往里照,除了几泡猪屎什么也没有。

“进去找找吧。”小牛说。

“可能在角角上。”我说。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进了猪圈。我和小牛关起猪圈门,插上门闩,接过依兰男人的钱跑掉了。

小牛和我比三军小一岁,但我们不是傻逼。

小牛和我在厨房里找到了依兰和春香。

“你男人喝醉了,睡在猪圈里。”小牛对春香说。

“你男人喝醉了,睡在猪圈里。”我对依兰说。

春香和依兰便慌慌张张往猪圈去了,先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声音很尖很尖,和三军家昨天被杀的两头猪死之前叫的一样尖。然后就看到两个男人提着裤子一前一后的钻出猪圈逃跑了,像两只受惊的野猴子。

院子里的麻将声停了一会,传来了一些阴阳怪气的吼声。然后就看到春香和那两个大屁股长头发的女人互相厮打起来。依兰则不动手,我之前说过依兰很温柔,从不骂人。她只是安静的走出了大门,用手揩揩泪回家了,头也不回。这时候厨房里又跑出几个女人来,一人驾着春香的胳膊,一人搂住春香的腰杆,一人抬起春香的大腿,像扛沙袋一样扛回家了。春香一路回头骂:“你们这些风流女人,没人×就勾引我男人!不要脸的骚婆娘!不要脸的鸡!”

“骂的真痛快!”小牛说。

“依兰真温柔!”我说。

三 

第二天,三军奶奶就下葬了,一大群人扛着棺材放着鞭炮朝着三军家祖坟去了,我和小牛站在村口的大桥头上张望,人们越走越远,最后只看到被竹竿子举得高高的招魂幡,在风里一抖一抖。

后来听大人讲,三军奶奶的棺材沉的跟座山一样。我娘说那是因为她死得不甘心,死人要是死得不甘心就是那样。我娘又给我讲起了建忠的事情,说去年他死的时候,棺材就像山一样的沉。

建忠是个公安,在乡派出所里上班,曾是我们村里最牛x的人,我和小牛都很怕他,因为他有支手枪。平时他在村里晃悠的时候就把手枪别在裤腰带上,故意露出黑黑的枪把,皮套上还插了五颗手枪子弹,黄灿灿的,像金子。

建忠有个媳妇,是个外地娘们,长得细皮嫩肉的,好看的要死,(后来我才知道她嫁给建忠前已经嫁过一次)他还有一个女儿,才三岁。他们一个星期才回一次村里,有时候是建忠一个人,有时候是和自己女儿,有时候是一家子。

建忠他妈胖得像头猪,两个奶子有篮球那么大,屁股就像个磨盘,又大又圆。每次建忠回来她就一路嚷嚷,“儿啊,路上难不难走啊,灰多不多啊……孙女,我的好孙女,奶奶想死你了……媳妇啊,累不累啊……”那嗓门比村里的高音喇叭还大,有个做公安的儿子,她很嚣张。建忠爹则是只瘦不拉几的猴子,脾气还特好,每次从我家下面经过还要和我爹打声招呼,然后扔支春城烟给我爹抽。我就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娶个像猪一样的媳妇。

建忠天天别着手枪,但他从来不打,我爹说只有杀人的时候他才会开枪,但有一次我却看见他拿手枪打烂了一个鸡蛋壳。

那是在美枝他爹死的那天下午,我和小牛在他家院子里炸鞭炮屁股,忽然见一群人围到了门口,小牛说“快快快!建忠要打手枪了!”我两便像耗子一样钻到了大人的裤裆中间,只见建忠拔出手枪,放了颗黄灿灿的子弹在弹夹里,“啪啪”手枪上了膛,十米外有人放了个鸡蛋壳,他开始瞄准,我和小牛都捂紧了耳朵,心里怕得要命。“砰!”鸡蛋壳被打飞了,他吹吹枪口,又别回了腰间。大人们开始啧啧称叹,个个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他却说这只是小意思,那样子牛x得不行。这么牛x的人年纪轻轻的却死掉了,真可惜。

建忠是喝敌敌畏自杀的,别人都说是因为他媳妇和他们所长睡觉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死的那天刚好下雨,他的尸体被派出所的民警从车里扛了出来,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建忠妈一下子就扑倒在泥浆里了,张着硕大无比的嘴巴哭天喊地,还不停的捶着自己的胸脯,(传说中的‘捶胸顿足’是也)“儿啊,你怎么比老娘先去了啊,是哪个没心肝的杂种气着你啊……儿啊,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啊,想不开跟娘说啊,儿啊……儿啊……”雨越下越大,建忠被人扛回了灵堂。

我是第二天才见到建忠媳妇的,她头顶裹着白布,低着头跪在棺材旁。建忠妈早就哭昏了,像座山一样躺在床上。后来我就再没见过建忠媳妇了,听说她带着女儿又嫁回了老家。

建忠死后,他妈变得愈发泼辣起来,常常因为一些琐事就把人骂得鸡飞狗跳,当然也包括建忠爹。于是人们送了她一个外号“白猪”。(‘白’是因为她是从白电村嫁过来的)由于建忠家就在我们家隔壁,和我家后园仅隔了丈把宽的距离,于是我时常会听见她的谩骂声,有时候是骂村里人,有时候是骂建忠爹。多数时候,建忠爹挨了骂便跑到我家里来,和我爹诉苦,两个男人说着说着就喝起了酒,建忠爹每呷下一口白酒便发出“哎~啊~”的声音,把嘴张得大大的,像是在喝毒药,猛吸一口烟,狠狠吐口痰,再用脚把痰渍碾平,地上便是湿湿的一滩。我爹每次都会耐心的劝导他,最后说着说着便动起火来,“妈的,扯毬蛋,打她,往死里打,女人就是这么贱,你不打她,她不把你当爷们看!”当然,我爹说这话之前,得先确定我妈不在附近。等喝完一瓶子的包谷酒后,建忠爹便颤颤悠悠的回家去了,随后又会传来了他婆娘的骂声……

我和小牛都喜欢建忠爹,不止是因为他脾气好,还因为我们都喜欢跟着他下江网鱼。我们村前有条江,就是传说中的澜沧江了,建忠爹说那是从青藏高原流下来的江,里面的鱼也是从青藏高原游下来的鱼,不仅个头大,味道还特别鲜美,这绝不是吹牛,因为我就吃过,特别是鱼汤,香的不得了。建忠爹总共有八张渔网,每张都有两几丈宽,他先用一根长长的网杆把网撑开,再把小牛和我找来的石头拴在网底,把网杆往江水里一插,找几个大石头固定好,网就算撒好了。只消一个晚上,那些鱼就会一窝一窝钻到网里,第二天早上把网拉出来,一窝鱼就到手了。建忠爹总是只拣大鱼,小鱼都放回江里,他说小鱼太小,刺太多不好吃。假如他网的鱼多的话,就会分几条给我和小牛带回家,而且每次都会叮嘱我们煮鱼的时候一定不能放葱花,要是放了,鱼就不进网了,小牛和我使劲点头,拿草绳穿过鱼鳃屁颠屁颠跑回家了。

就是这样,只要建忠爹网鱼,我家就会有鱼吃。可自从建忠死后,他就不再下江网鱼了,我爹问他,他就说正是因为他网住了“鱼王”,还吃了鱼王的肉,鱼王才会报复他,把他的儿子也带走了。

说到那条鱼王,我见过,有一个大人那么长,有一头肥猪那么粗,眼睛大得像两个杏子,被建忠爹撒上盐挂在房顶的梁柱上,吃了整整半年。他说就是这条鱼王撕烂了他七张渔网,网了将近三个月才把它给网上岸的。鱼王的肉我也吃过,比其他的鱼肉都好吃,鱼刺都有手指头那么粗,轻轻一抽就出来了。我看着建忠爹搭了把梯子,拿把菜刀爬上去,在鱼脯子附近割下一坨扔给我爹,“煮之前好好洗洗,要不太咸”,我爹点了点头。我顺着鱼尾巴看上去,看到了鱼王翅膀一样的鱼鳍,盔甲一样的鱼鳞,还有那两颗杏子一样的眼睛,虽然死了,却还睁着的眼睛,在屋顶射进来的阳光里显得杀气腾腾,我有点不寒而栗,于是吃鱼的时候我都不敢再想那双眼睛。

我娘讲,建忠爹说的很有道理。都说青藏高原是神仙住的地方,那里的山都叫神山,那里的水都叫神水,那里的鱼自然也叫神鱼,神鱼顺着澜沧江游到了我们村,却看到有人拿渔网在屠杀它的子民,它很生气,便连续撕烂了七张渔网,可那人还不罢休,于是它只好舍下自己的性命,爬到了岸边,最后又爬到了房顶,睁着大大的眼睛,把这家里每个人的脸都看到了眼里,然后它开始施法,让建忠媳妇跑去和所长睡觉,还被建忠发现,于是建忠就买了瓶敌敌畏喝下死掉了……我听完又想了鱼王的眼睛,大得像杏子一样的眼睛,开始害怕得喘不过气。

我家园子里有颗柿子树,高高大大的,我娘说过那是我祖爷年轻时候种下的,比我爹娘的年纪还要大。每年的八九月份柿子就熟了,我和小牛总是爬到最顶上摘最大最红的柿子吃,像两只松鼠,摘一个吃一个,吃一个丢一个,直到吃得肚皮鼓鼓的撑了才会下地。

由于树子很高,透过树枝可以望见建忠家的院子和后阳沟,我们时常会看见建忠妈弯着腰撅着磨盘一样的屁股扫院坝,扫完后铺上塑料布晒豆子包谷或是小麦。有时还会看到她躲在自家后阳沟里撒尿,那屁股肥得不能再肥,在阳光下白得晃眼,有时候她边撒尿还边放屁,“咚咚”的响!让我想起建忠打枪的声音。

“看见没”小牛说

“什么”我说

“比猪屁股还肥”小牛说

“放屁比雷管还响”我说

有一次我们还在树尖看到了建忠妈和建忠爹打架,其实是建忠妈打建忠爹。她一脚就把建忠爹踹翻在院坝里了,可建忠爹却还嘿嘿的笑。

“他是个孬种!”小牛说

“真他妈是头‘白猪’!”我说

“以后我们不喜欢他了”小牛说

“恩”我点点头

那以后我见着建忠爹就躲,就算他远远的喊我,我也不再理他了。可他还是会来我家找我爹喝酒,哎~啊~的叫,猛猛的吸烟,狠狠的吐痰。但显然他的眼神已经黯淡下去了,眼睛也陷得越来越深。每次他一来,我就出去找小牛玩了,我实在不喜欢被老婆打的人。晚上睡觉之前,我又想到了鱼王的眼睛,像杏子一样的眼睛。

过完八月十五,天气就不再那么的热了,我和小牛大白天的就开始满村子疯跑,这家猫猫,那家瞧瞧。时不时的还会遇见依兰和春香,多半时候依兰是背着一篮子牛草回家,背绳把她的头勒得直向后仰,上坡的时候她就努力的弓下身子,像老牛拉车那样艰难。依兰男人和春香男人则是典型的游手好闲的主,要么睡大觉,要么打麻将,要么喝啤酒,或者干脆天天泡在杨飞家里看录像。杨飞他爸杨百万是村书记,(他的事迹我在《乡村秘史》里讲过了)家里牛x得不行,买了村里第一台彩电,安了第一部电话,买了第一架录像机,天天晚上放《神雕侠侣》、《华山论剑》,一到晚上他家就热闹的不行,最后干脆腾出一间屋子,卖起了票来,看一场五毛钱。我和小牛巨鄙视杨飞,因为我们买不起票,平时看他那副雄赳赳的样就想揍他。有一天,杨飞看见我和小牛在大桥头晒牙齿便跑过来,悄悄的说“晚上来我们家,我带你们看样东西”。搞得神秘得不行,直把小牛和我的胃口调得高高的。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杨飞家了,当然这次没收我们的门票,三个小人趴在最前排的长椅下开始看起了《神雕侠侣》,看杨过飞下悬崖找小龙女的那段,结果看到晚上十一点他两还没有飞出来。我们后面坐着依兰男人和春香男人,他两边看边喝啤酒,“鹅~鹅~”的打着酒嗝,人渐渐少了,只剩下几个年轻的男人,杨百万和他媳妇也领着小儿子回屋睡觉去了。杨飞钻了出来,摸黑跑到他家堂屋里翻了串钥匙回来,一试两试的就把电视柜给开了,拿出一盘磁带就放了起来,说实话,里面讲的什么东西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但我却清楚的记得一群没穿衣服的女人和一群没穿衣服的男人,在床上翻来滚去,叫来叫去……仔细一想,那基本上算得上是我的第一次性启蒙了。

回去的路上小牛和我都没再说话,步子走的飞快,脑子里还在翻江倒海,想着电视里的情节,大人们关了灯就是这样做的吗?第二天醒来,我再仔细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到的便只是杨过和小龙女飞来飞去,还有依兰男人和春香男人喝啤酒打酒嗝……小牛和我也再没去过杨飞家。

几天后,村里来了几个外地人,长得贼眉鼠眼,奇形怪状,头发梳得高高的,脚上登双大皮鞋或者大布鞋,走起路来连声音都没有。听我娘说,他们是外省人,是来买媳妇的,不管老老少少,他们都要,似乎只要是个女的就行。他们来的日子就住在杨百万家里,最后他们带走了美枝的表姐金枝(一个没生过小孩的寡妇),还有白电村的两个女人。金枝是自愿跟去的,走的时候连滴眼泪都没流。白电村那两个小妮子倒是哭得山呼海啸,听说她们的父母一人得了三千。

“我爹说了,他们那边日子比我们好过得多”小牛说

“我爹说了,他们那边连耗子都全是公的”我说

“我娘说了,他们那边连大米都不吃”小牛说

“我娘说了,他们那边光吃面条”我说

天气开始凉了起来,路边核桃树的叶子开始哗哗的掉,李子树的叶子也开始哗哗的掉。燕子开始成群的南飞,一下排成“一”字形,一下排成“人”字形(当然这两句话我是后来在小学课本里学来的)。乌鸦和田力札(一种黑色的鸟,书名叫什么鬼才知道)开始“呱呱~啊啊~”的叫唤,叫得人心里也是凉哇哇的。

一天吃过晚饭,我就听见一只乌鸦在我家门前的梨树上“啊啊~”的叫唤起来,我从裤兜里掏出弹弓,捡了颗蚕豆一样大的石子正要瞄准,却被我娘喝住,说乌鸦是打不得的,那是别人的鬼魂,打了肚子就要疼,肠子也会断!我一听吓懵了,把弹弓扔得远远的。晚上睡觉前,我娘又给我讲起了关于乌鸦的事情。

都说了乌鸦是人的鬼魂,是个不祥之物,它若在你家房顶叫唤,你家便要死人。听娘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有点神奇,开始对乌鸦心生敬畏。我娘还说,乌鸦要把头朝向哪边,哪边也要死人。于是第二天傍晚,等那只乌鸦又在叫唤的时候,我就仔细观察它是在朝哪里叫,它先是低着头向下叫,然后又抬着头对天叫,不想过会儿它转了个屁股居然开始对着我叫,我当场吓得直打哆嗦,心里那个怕啊!于是我合拢双手闭上眼睛开始祷告,很虐诚的祷告,老天爷啊,我年纪还小,好歹让我讨个媳妇再死呗……等我战战兢兢的睁开眼,却还真的管用了,那只乌鸦转了个屁股又朝着建忠家叫唤了,哈哈~这下建忠妈算是完蛋了!我心里不无痛快的想着。

没想到一个月后死的人却是建忠爹。

这期间村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美枝的表姐金枝从外省跑回来了!听大人们议论说的是金枝跟着那男人到了他家后才发现他们那鸟地方比我们村还他妈穷!连洗脸的水都没有,一个个灰不拉几的,吃的都是洋芋,煮洋芋、炒洋芋、炖洋芋、煎洋芋、炸洋芋,也不通电,天一黑就睡觉了。金枝陪那男人睡了几天晚上就瞅个空逃回来了。还好老娘以前偷偷识过几个破字,要不然连回来的车都找不到,金枝自豪的说。私底下她还对美枝他们说外省人一晚上都能整好几次,连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都不例外……一群女人便哈哈的狂笑。

金枝的话多半是假,几年以后听那两个白电村的小妮子打电话回来才知道金枝其实是偷了那男人家里的钱后跟着一个做生意的同省人跑回来的,其实她上厕所连男女二字都分不清。那个地方也不像她所说的那样穷,别人吃的都是大白馒头,喝的都是甘冽的井水……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在此不提也罢。

说起建忠爹的死,无不让村里人扼腕叹息,他和他儿子一样,也是自杀,只是他换了个死法——上吊。他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抽着烟蹲在火塘边耐心的听了一阵自己婆娘的责骂后悄悄拿了根背绳就出门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死亡,伴随着陪了他半辈子的劳动工具背绳一起。他可能也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也想过我爹的建议把自己婆娘抽打一顿,但他最终却选择了死亡,永久的沉默。想起鲁迅的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建忠爹选择了后者。

他一天不回来,建忠妈只当他串门;他两天没回来,建忠妈只当他走亲戚;他三天没回来,建忠妈只当他在亲戚家帮着收包谷或是喝醉酒;他四天没回来,村里人却在后山的老榆树上发现了被吊得僵硬无比的他。听人描述,他死的样子很恐怖,眼球鼓出了眼窝,舌头垂到下巴根,鼻孔冒血,眼睛冒血,嘴角冒血,耳朵冒血。我通过别人的描述,再一次的想到了鱼王的死,想到了鱼王的眼睛,杏子一样的眼睛,它挂在房梁,向下俯视……

建忠爹的棺材不再像山那样沉重,听抬棺材的大人讲简直轻得像张纸,只是一遇到上坡就要流出尸油!尸油!尸油!听到这个词就让人恶心,事实也确是如此,那天抬棺材的人没有一个不吐得唏哩哗啦,听说那种味道可以轻易的伴随人们的一生,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命薄如纸”——我想用这个词结束对这场死亡的描述。

第二年刚开春,那些个讨媳妇的外省人又来了,这回也没空手而归,具体的经过就不题了,关键的是开始有人从中悟出些道道来了!

农历三月,等村里收完第一茬大豆后,依兰男人、春香男人、金枝,三人结伴便出了村,像三只蝴蝶一样,转眼间就飞没了,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又是干什么,包括春香,包括依兰。一种神秘在恣意的生长。

四月,农忙,人们开始插秧,爹娘总是忙得很晚回来,家家都在给水田灌水,水源本来就小,却要灌满几百亩的水田,确是有点难度,于是家家户户派人守水,所谓守水就是守着自家分得的水源,不让别家轻易的拦去。人们会彻夜不回,于是就有了谣言滋生的土壤,各种传言,各式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村庄蔓延,今天说谁谁谁男人把谁谁谁婆娘给整了,明天说谁谁谁婆娘被谁谁谁男人给睡了,谣言而已,不足信,大家仍旧努力的灌水……

插秧是一件很有诗意的事情,人们会唱起歌,跳起舞,最刺激的便是打秧仗,男跟男,女随女,大家两邱秧田齐头并进,分秧苗的时候就是开战之时,一捆捆扎在一起的秧苗成了“炮弹”,嗖嗖的轰向“敌人”的阵营,直渐得满身是泥,满脸是笑……扯远了。

三只蝴蝶飞回来了,带着满脸的笑,仍是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蝴蝶更加勤快起来,时而飞出时而飞回。这期间,小牛和我办过几件“大事”,首先,我俩摸黑把“白猪”的大公鸡偷来烤了,第二天她站在门口对着村子嚎了半晌,吃晚饭的时候就挨家挨户的查看别人的垃圾堆,看有没有新拔的鸡毛,其实那只鸡被小牛和我在后山做成了“叫花鸡”。吃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俩,回头一看脸吓得惨白,离我们几尺之遥便是建忠爹吊死的榆树,吓得我俩又是磕头又是祭献,可到了最后还是只剩了只鸡脚在树下。

其次,我们“造访”了学校的杂物间,拣出了一些稀罕东西——放大镜、地球仪、三角尺、彩粉笔……最终被老娘海扁一顿,赔了校长十块钱,这还是因为校长是我家亲戚才给的“内部价”,小牛才惨,痛打一顿不说,赔了三十。

再次,我俩从各家凑了些洋钉出来,反插在一条木板上,埋在了大马路中央,躲在树丛里看着一辆辆汽车“砰砰”的爆胎,司机一个个抓耳挠腮暴跳如雷……我们却哧哧的笑。

又到了八月,三只蝴蝶却被警察抓了,罪行是敲诈,可没过几天那只母蝴蝶金枝又被放了回来,因为她怀孕了,等生完小孩再去坐牢,怀的谁的孩子她也说不清,是依兰男人的,还是春香男人的,或是外省人的。说不清楚人们就要议论,这一议论便又出人命了,她在又一个平淡无奇的夜里跳进了奔流不止的澜沧江。

何为敲诈,诡计也。依兰男人和春香男人扮作人贩子,打着美枝这块金字招牌卖到不同的地方,卖给不同的光棍,收了钱后又杀个回马枪再把金枝偷偷带出,一次次上演着偷天换日的好戏,并且屡试不爽,直把人家弄得人财两空,自己的腰包则日渐丰腴起来。不想最后却被外省警察扮成买家逮了个人赃并获,这场好戏也就至此收场。遣送回省后一人判了十二年的刑期。

春香没过几天就改嫁了,嫁给了小甸村一个做皮子生意的男人。依兰则一直守了五年的活寡,最终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远嫁到了石家庄,她走的时候我读五年级,却莫名的有些惋惜,如此温柔的女人,就这样轻易的被命运给狠狠捉弄了。

九月一日,我爹领着我到学校上学了,他对我们一年级的班主任说:“这小子皮子贱,调皮捣蛋,犯了什么错老师你尽管打!”我听完,那股子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热情都撒了一半。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四眼天鸡,笑笑说:“呵呵~我们不允许打学生的!”我一听,眼睛立马就亮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结果后来我才发现班主任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傻逼,我天生的有些口齿不清,上拼音课的时候把zhi念做了chi,他便是一棍,我又把zi念做了zhi,便又是一棍。那棍子比放牛的棍子细上一百倍,抽起手来也要疼上一百倍,我就这样在四眼天鸡的棍棒下度过了一年级,这下好了,因为二年级的班主任是个温柔漂亮的女教师,上课的第一天,她就教了我们一首新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哎~咳哟~ 嗬 呀儿咿儿哟 咳!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 为她兴旺 

………

放学后,小牛和我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走……

我时常还是会想起依兰、春香、建忠、建忠爹……只是他们恐怕都不知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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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燎原百击点评:

文笔朴实流畅,描写细致生动,小孩子调皮捣蛋人小鬼大的心性刻画得较为成功,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