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与医术无缘,甚至没听说过富贵病,却有众多的富贵病患者跛着脚,杵着棍,翻山越岭前去他家里食疗,都说效果很不错,因此他一夜之间成了名医……
他就是千牛山支书兼村长老谭。老谭十点多接到乡里的电话,说是县里到村里检查三个代表落实情况,现场办公,在村里吃中饭。
老谭心想,早不通知,好在人少,不然又要轮到山里人讲大话了:有钱买不来。都什么时候了,谁家的鸡鸭还不放出去满山满岭的寻虫婆蚂蚁吃去了?到镇上买菜就更不现实了,七八里山路,来回至少走两个多小时,下了山还得搭十来里路的车。再说镇上除了猪肉,也没什么合客人口味的土家伙卖得。
老谭当了几年村干部,知道上面来的都一个口味,除了土豆,凡是土家伙都喜欢吃,土鸡土鸭土猪土狗土鱼土鳖土蛙。当然野味就更土了。只是弄不明白:为何牛要吃黄牛,羊却要吃黑山羊?按理它们都是吃千牛山的草土生土长大的,难道这土中还有土不成?
老谭家年初孵的几窝鸡鸭,招待的客人还真不少。眼下只剩下一只眼看就要生蛋的鸭婆了。那还是那位极有眼光的领导打招呼,才刀下留情留下做种的。领导说,都杀了,明年来吃个屁了!
在外打工的老婆回来过中秋节,一半嘴馋一半撒娇的吵着要吃男人做的粉蒸鸭,被老谭一句好吃婆娘不留种给开脱了。
昨天老庚骑着马来作客,本应尽其所有的,结果还是未舍得杀。
喝酒的时候,老谭想用玩笑来掩饰尴尬,筷头指着桌上唯一的一盘韭菜炒蛋说,老庚吃菜,十大碗不吃怎么得完?弄得菜少不敢去快子的女儿菜花半天闹不明白。老庚夹一大块炒蛋给菜花,并说这就是你爸的十大碗咧!
农村孩子懂事早,八岁的菜花红着脸将碗里的炒蛋匀一半给同爷,端着碗到屋外玩去了。
席间,见老谭反反复复地自谦没得菜没得菜,还说不通车有钱买不来。老庚便说,没得菜把我的马杀了。
马杀了,那你骑什么回去?
骑鸭子呀!
……这鸭婆真该死,昨天不杀落下个小气的话柄,今天杀了,说不定还得惹个媚上的骂名。
老谭放下电话便去操刀,不等那鸭婆叫出一声,刀便往鸭脖上一抹,三下五除二,四五斤的鸭婆便被整成了一大钵粉蒸鸭。
趁着蒸鸭肉的空档,老谭开始准备猪潲。先将野苋菜红薯藤洗去泥沙剁碎了,又破了个南瓜,一半削皮洗了,留作中午的小菜,另一半和南瓜皮直接剁进猪草里熬潲。
老婆不在家,养猪本来是件麻烦事。可不熏点腊肉,来个人客就更不方便。再说上面来的领导都说土猪腊肉香,好吃。前些日子为修路的事领导们来得勤,次次来都要吃土腊肉,好几个领导一再吩咐,过年无论如何要帮他弄二三十斤土腊肉。你想不养头猪哪能成?
刚升火熬潲。女儿菜花放学回来了。菜花能干,煮饭熬潲之类的事都会。老谭估摸着客人到来还有一段时间,吩咐女儿多煮三四个人的饭;记得给蒸菜的灶眼添柴,便拖把鸟铳到后山碰运气去了。
老谭转悠半天,什么都没撞上,心想难道山鸡野兔也接到了领导要来的电话不成?都成了怕死鬼销声匿迹不知藏哪去了,真是山里野物上不得台面!
老谭心里老觉得一个鸭子太单调,还想到别处转转,却隐约听到菜花的喊声。走拢了菜花焦急地说,爸,你还不回,家里来好多人!
好多人?老谭心里纳闷,不是说三个代表么?
菜花还说,你再不回,他们就不等你先吃了,说是下午还要去看路。
先吃吃个屁,菜还没得。老谭心里嘀咕:那路都看过无数八回了,还不是寡婆子的肚子没动静。他倒想早点回去,看看这次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许许多多的石头,远远望去,大多形状如水牛卧在山岗上,千牛山村大概因此而得名。
千牛山因为石头特别地多,修公路难度也就特别的大,在落实村村通水泥路的工作中,自然就拖了全县的后腿。为此,老谭没少挨上面的噜。
说他工作不力,实在是冤,按比例,该村里集资部分,一分都不少,早已到位。可上面下拨比例额度一点不倾斜,他有什么办法?修路的承包商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按普通村的标的,吃了雷公胆都没人敢包。
菜花来不及吃饭直接上学去了,老谭正为拿什么招待客人犯难,却见乡里管片干部蹲在自家门口剔牙齿,猜想他们果真吃过了。
老谭正要进屋招呼客人,却被乡管片干部拉进侧屋好一阵训斥:说好了县里的要来,你倒好,背着个鸟枪东游西荡,半天不拢屋,哪有点村干部的样子?你知道都有谁来了?分管交通的成副县长、交通局的王局长……得罪了谁,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车子开到门口了!
老谭只感觉脑子一阵嗡嗡的响,他担心更大的兴师问罪还在后面。
老谭来不及吃饭,甚至来不及进堂屋,赶紧带着一大溜县里来的领导去看路。
一路上,老谭见交通局王局长脚跛得厉害,很过意不去,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唉约,苦了你了王局长,我这不争气的路害得你老走路,脚都走跛了,真对不起……
所有的人都望着老谭大笑起来。
老谭我问你个事,你可得说实话呵!
就算县长借我个胆也不敢蒙县长不是?
王局长吃了你多少土鸡土鸭?野物在外。
老谭想半天,突然说,就吃了一个……
王局长眼一瞪:屁!我什么时候来过?
喔,是一次。老谭赶紧纠正。
一次?哪次?我可是头一次来你千牛山!
那……今中午?
我作证,今中午的粉蒸鸭,王局长未去筷子。乡管片干部说,在老王的鼓动下,大家伙把你那一大锅小菜吃完了倒是真的。
是这样,那王局长连毛都没吃我一根!我对天……
那,老王脚疼,你道哪门子歉?
老谭不明白成副县长的意思,就问,他脚疼与吃不吃我的鸡鸭有什么关系?
成副县长说,怎么没关系,他得的是痛风!
中疯?中疯你还来?!老谭担心的问。
你以为我想着来?不是成县长牵头来后进村现场办公,我住院都不得空。
是得赶紧住院。老谭关心的说,像我村里的王疤子,扯起羊癫疯来,倒地上不省人事,嘴巴尽吐白沫,那样子吓死人!
你咒我不是?!
大家一个劲地笑,老王却面若脚下的青石。老谭正不知如何是好,成副县长解释说,老王得的是富贵病:痛风,不是中疯!
富贵病?没听说过。老谭以为县长开玩笑,这富贵还能富出病来?
具体地说,就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吃得太多,酒喝得太多,所以尿酸太多,所以……
老谭对县长的解释将信将疑,就问老王是真是假,老王瞟一眼老谭,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看来是真的了。老谭心想,照这么说,以往领导来了,想方设法多弄几个像样的菜,让领导吃好喝好,这不成了有意害领导了?好得王局长的脚病不是在自家吃出来的,不然成县长今天非拿自己是问不可。
大家沉默的时候,成副县长又问老谭:王局长喝了啤酒尿酸多,你喝了尿酸多不多?
老谭心想,农村可是生产野话笑话的基地,拿这么老掉牙的笑话还想巧我?嘴上却答着:多—
爆笑让沉寂的山野充满了快活。连一直绷着脸的王局长都笑直了腰。老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领导们都开心,自己吃点亏算个鸟?
老谭走到屋门口,听到猪噱噱地闹食了才感觉有点饿。进屋一看,桌上一圈空碗围着半钵蒸熟的鸭肉。
平常像这么多人,俩鸡俩鸭都吃得净光,今天这是怎么了?老谭拈起一坨鸭肉扔进嘴里,感觉不咸不淡,又绵又香。
进灶屋拿碗,发现那准备中午煮的半边南瓜原封未动地扣在案上。看路的时候,分明听说吃完了一锅小菜,到底怎么回事?
那正闹食的猪听到响动闹得更凶了。
闹个鬼,你晌午才吃过的。老谭自言自语的,老子连午饭都未吃呢,再叫也得等我喝了这碗酒才喂你。
菜花边解书包边问:爸,中午可喂了猪?
喂个鬼。我连屋都没进,去哪里喂?
我也没喂, 怪不得闹食呢。菜花一进灶屋突然大声喊起来:爸,快来看!
爸喝酒呢,看什么看,你也先尝点鸭肉才。
是猪潲不见了!
有这等怪事?世风再不好,也没听说过有偷猪潲的!
老谭看看那空空如也的潲锅,再看看桌上那些碗上的痕迹,便明白了一切!
老谭筷子一扔,赶紧拨通乡里管片干部的手机,十万火急地询问那锅潲的去向。
怎么,吃了你一锅小菜心疼了?
不是,那是……
那是什么?
那是猪潲!
狗屁,乱吃得乱讲不得!
唉呀是猪潲!
呸!连成县长都说是城里难得吃到的三合一绿色食物,你懂什么?
就算是绿色食品,可也得放油盐呀?
又不懂了吧不是?清淡有益健康,太油腻高脂肪容易引起痛风。没看见老王痛成那样的?
可只是随便洗了洗,我担心不干不净,吃了生病咧。
吃都吃过了,还担什么心?下回洗干净些不就得了?再说,绿色食品本来就没有农药化肥污染嘛。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放心,猪还吃得,人怎么就吃不得?我不也跟着吃过两碗,不也尚好?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谭本来是负荆请罪,不料反而受到一番安慰。眼下的许多现象都让人闹不明白。那天在酒家门口看到老鼠和猫在一个盆里共进午餐,感到不可思议。今天这么多领导把一锅猪潲吃光了,还夸说是稀罕三合一绿色食品,岂不更加天方夜谭?难道这世道真像人们开玩笑说的,卖火柴只卖根数,没得盒数了吗?
平常老谭嘴上爱发几句牢骚,可心里没有半点对领导不恭的意思。今天却在他家闹出个大逆不道的天大笑话来,成天担心今后做不得人。
修路的事本来就没抱太大的希望,这下算是彻底泡了汤。
老谭惶惶不可终日,可半个月过去了,却相安无事得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交通局王局长说来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畜牧水产局刘局长。
老谭正在坡上割红薯藤准备熬潲用,远远地看见俩人杵着棍子上山来了,其中一个还背着个大纸箱。
待看清楚是王局长,老谭脸红一阵白一阵地迎上去,一连不止说了十二个对不起,弄得两位局长干瞪眼不知所云,只顾扯起衣袖擦那满头满脸的臭汗。
这是老刘送你的海鲜。老谭接过沉甸甸的纸箱,无功受禄,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老谭丢下红薯藤说有空才来管,王局长却不依,说他们是专程来吃红薯藤、吃三合一的,并说刘局长也痛风特意来食疗的。
饲料?
王局长见老谭愣着,解释说,食疗就是食物疗法。那天吃了你熬的三合一,回去脚一夜全消了肿,一个礼拜都不痛。直到前两天县里开会,局长们在一起,难免不大酒大肉的张狂,这不就又复发了。
老谭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是因祸得福虚惊一场。
中餐完全按照王局长的要求,做了一大锅跟上次配方完全一样的三合一绿色食物。唯一不同的是比上次洗得更干净。
两位局长不沾酒不吃饭,尽吃三合一,海鲜荤菜不去筷子,弄得老谭菜花尽吃海鲜,胀起螺丝样。走的时候各人还要了一尼龙袋三合一回去自己熬起吃。
老谭见两人脚痛成那样,便两袋一肩扛了送客人下山,一直送到车上。
王局长就这么走了,修路的事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那回事样。老谭几次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后来除了王局长经常带人来,慕名而来的也不少,来的自然都是清一色的跛脚。老谭照例每天熬上一大锅三合一,供来者咣咣的吃,吃饱了下山,不愁背的照例送上一袋。
不知什么时候,老谭便成了名医。
病人第一次称他谭医生的时候,他以为是叫别人,自然不去应。来人便议论说名医就是名医,都喜欢耍大牌。
谁是名医?老谭好奇地问。
你呀!
我?
城里都传开了,谁不知道你家有治痛风的祖传秘方,听说开发商出了50万你都不卖呢!
老谭差点没笑岔气。别说医生,祖宗十八代连医盲都没出一个,哪来的秘方?!
来人说,真是真人不露相,人越是高明就越谦虚。
老谭家到底有没有秘方,谁也没见过。有人提出过质疑,但很快遭到反驳:你我轻易看得到的,那还叫秘方么?
也难怪人家不信,什么秘方50万还不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同样有人出来反驳:你看人家谭医生像贪财的人么?他给这么多人食疗,你看他收过一分钱红包?
收钱?亏你说得出口!别说只吃你两碗素食,就是大酒大肉也从来未收过。来人都是客,况且大多是县里各部门的主要领导,人家是看得起才来,说不定哪天咱村里还求着人家办事呢。
经老谭这么一说,劝老谭收钱的人觉得也是。
为了不至于措手不及,老谭每天都早早地熬上一大锅三合一候着,有人来人吃,没人来给猪吃—那本来就是猪食,横竖不得浪费。有时人来得突然来得太多,受委屈饿肚子的自然是猪。
眼看晌午就快过了,还不见有人来,老谭正准备喂猪了,女儿菜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来报信说,山坡上来了好多跛子!
老谭出去一看,果然看见王局长领着几十个跛子蛇行而来。老谭赶紧回去剁南瓜,得再熬上一锅才够吃。
老谭熬第二锅的时候,王局长以非官方的名义开了个病友会。老谭虽在灶屋添柴,耳朵却没闲着,他听出王局长讲了三层意思 :痛风痛起来十指连心,谁都愿意早点好;老谭的三合一食物疗法确实有效,吃一次可以保好几天;痛风为什么叫富贵病?因为它是天天大酒大肉吃出来的病!
最后落脚点轻轻松松落到了路上—由于交通太不方便,有时候想来吃三合一也来不了。
要解决路的问题还不是你交通局长一句话的事!
可就差那么一点点资金缺口,导致迟迟动不了工。诸位如愿意少喝几餐酒,少痛几次风,助我老王一臂之力,我保证千牛山水泥路明天就动工!
来的都是讲话叮当响的部门幺把手,一个个当场都争相表硬态,最少的单位都在五千以上。
老谭心里热乎乎的,怪不得上次王局长走的时候问他村里能不能出一千个义务工来着。原来……
不到三个月,玉带般的水泥路便延伸进了千牛山,一直通到了老谭的家门口。按王局长的意思,老谭门口还冻了个可以停十来辆小车的大水泥坪。
通车剪彩那天,千牛山村大酒大肉地摆席庆贺。该来的都来了。老谭喝醉了,王局长也喝醉了。
刚开席时局面有些尴尬,大多数领导痛风还没好利索,老谭不好去劝酒。倒是王局长人豪,带头举起酒碗号召病友们放开喝,说是车子已经通到谭医生门口,今后车来车去,一步路不用走,随时想来随时来,还怕痛风不好?今天老王豁出去先干为敬了,说着一仰脖子干了个底朝天。
气氛一上来,主客便相互走动敬起酒来。客人都开了戒,主人还能不喝?既然来了,哪能不敬敬主人?况且这脚也没少常麻烦人家谭医生。
这样一来二去,都有了几分醉意。老谭端着个酒碗,踉踉跄跄过桌去敬酒,桌桌重复着一句现话:路通了,我把猪卖了,领导放心来,保证有食料吃,放心,放心来吃好了……
老谭晕晕乎乎地说,客人晕晕乎乎地听,酒精熏得大伙除了亢奋,就剩豪气。
开始几天,老谭门口车都停不下。三合一一锅接一锅地熬都不够吃。第四天老谭赶紧把那架子猪卖了,免得它成天跟人争食闹得慌。
老谭发现,过了十来天,锅里便开始剩食,而且一天比一天剩得多,到后来煮一锅倒一锅,一天到晚已无一人问津。
天天开车来的王局长也很少来了。最后一次,老谭发现王局长的脚比哪一次来都跛得厉害,正要去张罗三合一,却见王局长板着脸,嘴巴张了张,钻进车里,招呼都未打,掉头走了。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前后不到半个月。个中原委,老谭至今闹不明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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