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快擦黑的时候，我和贺龙江仍旧坐在河滨路的一家酒吧里喝小酒。我和贺龙江是教育学院的同学，我们俩经常一无聊就会相约到这家名叫“夜不归”的酒吧里喝小酒。贺龙江的酒量比我的好得多，因此喝酒的结果，往往是我醉得一塌糊涂，而贺龙江则像没喝过酒似的。在很多条街上飘荡着暧昧笑声的夜晚，贺龙江都必须将醉得像死猪一样的我扛在肩上，然后一边唠叨一边踉踉跄跄地回家。

贺龙江也有醉酒的时候。但是只要贺龙江醉酒，那他肯定是心情不好。我根本背不起醉了酒的贺龙江，他那一百五十斤重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就如同旧社会的三座大山压在人民群众身上，但终归我和贺龙江是多年的酒友，我总不能将他像垃圾一样扔掉。因此只要贺龙江喝醉了酒，我就花两块钱请拉板车的汉子将他拉回去。

今天我和贺龙江都没有多少喝酒的兴趣，一瓶金沙回沙酒喝了几个小时，也才喝了大半。看看外面逐渐浓重的夜色，贺龙江收回有些惆怅的目光说，妈的，这心里一有事，喝酒就比喝药还难受。我说，不想喝就别喝了吧，娘儿们和我们过不去，我们自己还和自己过不去？贺龙江苦笑着点点头，然后用手捂住嘴巴，使劲地咳嗽。

秋天已经很深了，煎熬不住的梧桐树叶早就掉得精光，只有几枝突兀的枝干，直楞楞地伸向天空，而街面上呢，除了来去匆匆的人群，横冲直撞得意忘形的三轮车喇叭声，就是漂浮的灰尘和料峭的冷。我说，现在是秋天的末尾了，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惹上流行性感冒。贺龙江说，惹谁也不敢惹流行性感冒。我说，听人讲地区已经有不少人惹上了流行性感冒，人民医院的走廊上全都住满了患者，我就怕你不惹它它也会来惹你，那就麻烦了。贺龙江神情黯然地用餐巾纸擦拭咳嗽出来的浓痰，我的余光不经意地窥见餐巾纸上有隐约的血丝。我说龙江，你是不是真的感冒了？贺龙江估计也看见了血丝，他沮丧地说，大概是吧！我说如果肯定感冒了，那就去医院看看，免得变严重。贺龙江无奈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俩结了酒帐，走出“夜不归”酒吧，大街上自由穿梭的凉风一吹，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确实已经是秋天的末尾了，我怀抱双手想，再过几天，就立冬了，而立冬了之后，还会有春天吗？这样想着，我看见贺龙江不经意地拉扯自己的衣服，大概捣蛋的凉风也钻进了贺龙江的骨头缝里，让他感觉到了灰心似的冷。

贺龙江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夹克衫，那是他的女朋友黄源源从遵义苟家井的批发市场上给他批发的。黄源源在县城的成子路开了一家服装店，叫做“阳光地带”，可是我看她卖的服装都是一些中下等质量的，根本阳光不起来。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反正只要贺龙江能够经常从她那里得到批发的衣服穿，阳光不阳光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陪同贺龙江向中医院的方向走去。中医院位于县城的中心地段，因为服务周到，生意一向良好。从“夜不归”酒吧出发，只需经过菜市路口、杨叉街办事处、老车站，然后就到了。我们走到菜市路口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音乐是那首流传了几千年依然经典的《高山流水》。打开手机，我看见来电显示上跳动着三个蓝色的汉字：郭小红。我的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里。我等这个电话已经足足等了一个月了，而这一个月，对于我而言，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我对贺龙江说，你先去中医院吧！我接个郭小红的电话就来。贺龙江就使劲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好好和她谈谈。我点点头，目送贺龙江的背影向中医院的方向走去。

二

郭小红是我同居的女朋友。

在贵阳读书的时候，我常年在电视台打工赚取饭钱。有一天当我提着摄像机经过河滨公园的公交车停靠站时，我看见报刊亭里有新到的《山花》杂志，就掏钱买了一本。报刊亭的旁边是个公用电话亭，我看见一个头发像瀑布一样流畅的女孩在打电话，背影很撩人。我奢侈地偷窥两眼，然后准备回学院，我可不是那种有色胆的人。可是就在我和女孩即将擦肩而过之时，女孩叫住了我问，先生，请问财经学院怎么走？我嬉笑着问，你到财经学院干啥，该不是去会男朋友吧？女孩说，如果是去会男朋友还用在这里问路吗？白马王子早就接驾了，我找我妹妹，她在财经学院读大二。我说你原来是来对你的妹妹扶贫的。女孩笑着说，我都还需要父母扶贫呢！她接着说，我在遵义医学院读大四。我开玩笑说，那你的贫让我扶算了，反正我还没有扶贫对象，这样一来既可以解决我的扶贫问题，又可以减轻你父母的负担，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女孩的脸很健康地红了一下说，你这人油条，真坏。我说，我在教育学院进修大四，不过没怎么读书，整天在电视台打工。我还强调说，我这人就是喜欢开玩笑，云山雾罩的，但本质不坏。女孩点点头说，我看你戴着眼镜弱不禁风的样子，倒不怎么像坏人。我说，其实我是很想变坏的，但一直没有变坏的机会，也就没能坏起来。女孩醒悟似的变更话题说，你看我们老说废话，你还没有告诉我财经学院在哪里呢？我用手往河滨公园的旁边一指说，就在那里，不超过三千米，我陪你去吧！女孩说行吧，这样我既有了保镖，又可以少走弯路。我说，说不定还可以找个扶贫对象呢！女孩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我们穿过车水马龙的斑马线，从财经学校过去，就是财经学院了。财经学院当时已经分成了南院和北院，北院在大营坡，和南院相距较远。南院是财经学院的本部，但是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有点袖珍的意味。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女生宿舍，然后由女孩去找她的妹妹，我则在宿舍外面等她。

在路上，女孩已经答应让我在大排档里对她们姐妹俩扶一次贫。

我在宿舍外面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姐妹俩就说笑着出来了。看见我，女孩很自然给她的妹妹介绍说，这就是我刚才在路上捡到的。我赶紧自我介绍说，我叫赵一风，赵匡胤的赵，一二三四的一，风吹杨柳摆的风。女孩的妹妹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人有点像教小学的老师。我说我本来就是教小学的老师，一直都在婆婆妈妈，只是现在暂时脱离了工作岗位到花花世界里镀金而已。女孩就杏眼圆瞪，像看外星人一样好奇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看啊！等我成了你的男朋友，你嫌烦还来不及呢！女孩捏了一下自己小巧的鼻子说，想得美。

这个说我想得美的女孩，就是后来和我同居的女朋友郭小红。

三

我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是郭小红熟悉的呼吸声。我甚至惴想到，此刻的郭小红，正站在秋风肆虐的夜色中，孤独而凄怆。爱本来是可以温暖两颗年轻的心的，可是我们却在严酷的现实中彼此伤害，直至遍体鳞伤。我已经说不清楚我和郭小红究竟分了多少次手了，我们的同居岁月，好像就是一次次聚合与离散的轮回似的。用郭小红的话说，我们的分手就像擦鼻涕的卫生纸，没有任何意义。然而生活总有它存在的规则和理由，即使是一种形而下的悖论，我们依旧逃脱不开生活的羁绊。

我和郭小红的第一次争吵，是在我们临时租赁的出租屋里。出租屋一进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是客厅加厨房，里面一间自然就是卧室。卧室后面由于被一堵厚实的高墙遮挡，根本见不到阳光的影子，我们就像两只生活在别处的老鼠，任凭外界的喧哗漫过尘世以及浮华的日子。出租屋里没有厕所，房东说，厕所大家共用。可是厕所在房东的厢房里，我们要穿过房东的客厅、厨房以及房东谨慎审视的目光，才能抵达厕所，因此对于解手这个生理上的大问题，我们只能够乐此不疲地狼狈地在外面“打游击”。

郭小红的“好朋友”来了，她的“舒婷”卫生巾“一片体贴”之后，像一面面猩红的旗帜被蹂躏之后委屈地堆积在垃圾桶里。停滞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糜烂的气味，让人想呕。我对郭小红说，卫生巾用了之后应该及时处理掉，免得将卧室变成了垃圾场。郭小红气哼哼地躺在床上，懒散地说，我现在是特殊情况，你一个大男人，打扫一下战场又有什么不行的。我那天在单位恰好被领导刮了鼻子，正生着一肚子的气，于是我没好气地说，自己能够办的事情就自己办，不要啥子事情都依靠男人。郭小红一下子从床上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杏眼圆瞪地说，谁依靠你了，要不是当初被你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才懒得来金沙这个鬼地方，整天乌烟瘴气，街上连垃圾桶都没个正经样子，你还以为你是住在首都北京啊！我说，全世界就你郭小红像模像样，别人都是垃圾，那你为什么不去美国纽约看看小布什呢？呼吸一下美利坚霸道的海风呢？该不是害怕恐怖袭击吧！郭小红见我没有让她的意思，就呜呜地哭了。郭小红一边哭一边说我还不如“舒婷”卫生巾，“舒婷”卫生巾还可以让她的两条大腿夹着想怎样使唤就怎样使唤，而我纯粹是一个狼心狗肺的感情大骗子，骗了她的爱情不说，还骗了她的身体，骗了她阳光灿烂的未来。我气得黑着脸说，妈的，我又不是你郭小红豢养的狗。然后将床头的一个玻璃杯子使劲地砸在地上，喀嚓一声，玻璃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就像我们年轻而又易脆的心。和郭小红同居以来，我一直都让着她，可是那天我心里莫名地堵得慌，也就没有妥协。我说郭小红，你自己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嘴脸呢？我还对郭小红说不要自我感觉良好了，现实就是这样，做梦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还是面对现实吧！郭小红见我越说越伤人，就哭得更厉害了。哭到后来，郭小红就不哭了，她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装在浅蓝色的旅行包里。收拾完毕之后，郭小红砰的一声使劲关上房门，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出去了。奶奶的，看着郭小红关紧的房门，我恨恨地咕哝说。

可是郭小红出门之后，我就后悔了。

郭小红大学毕业，为了我，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放弃了在遵义市区就职的机会，跟我跑到了金沙。金沙的人事部门不接受外地的大学生，因此郭小红就只能够在一家私人诊所打工，月薪低得让人直想骂娘。我知道是我让郭小红受了委屈，但是我却无法容忍郭小红的委屈。我拿出手机给郭小红打电话，可是郭小红已经把手机关了。我赶紧出门坐上一辆破三轮车，直奔车站。郭小红正在售票处买票，我一把拉过她说，别买了，小红，我们回家吧！郭小红怨恨地看我一眼，坚持要买票。我赶紧承认错误说，刚才是我不对，我以后把你的“舒婷”全部承包了，总该行吧！郭小红摇摇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说，我可以对天发誓。郭小红就不再争执，她倒在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们回家吧！我一手牵着郭小红，一手提着旅行包，就像一手牵着爱情，一手提着生活，在春天和暖的风中，回家。

四

那天我将郭小红和她的妹妹带到贵阳都司路的酸辣烫大排档里，满头大汗地奢侈了一回。我们那时的所谓奢侈，其实是很无产阶级的，无非就是要一个酸辣烫汤锅，再点上脆皮肠、鹌鹑蛋、三线肉油渣和牛肉做锅底，至于蔬菜，自然是随拿随吃的。大排档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吃饭的人基本都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们，因此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我们吃完饭后，郭小红的妹妹要上晚自习，我就有了陪郭小红逛贵阳城的充足理由。

下午的阳光懒洋洋的，落在身上就像一层柔纱。我和郭小红穿过都司路拆迁后破败不堪的街道，穿过大十字车水马龙的人流，到达喷水池的时候，郭小红感觉到有点累了，我们就找了一家名为“梦巴黎”的酒吧小坐。我为郭小红点了一杯“红粉佳人”，我自己则要了一杯“冷翡翠之恋”。因为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依稀的几个人影，显得有些冷清。经常到酒吧吗？我问郭小红，遵义可是见证革命转折的历史名城。读书期间，那有时间进酒吧，郭小红摇摇头说，也不忍心用父母的血汗钱买浅薄的浪漫。我也很少进，我说，除非是内心非常空洞和寂寞的时候。我还说，我喜欢一个人进酒吧，因为我喜欢一个人的孤独，喜欢细品“冷翡翠之恋”的独特感觉。郭小红看着我浅浅地笑了一下，低头喝“红粉佳人”。我看见郭小红的一头长发肆无忌惮地披散开来，覆盖了她精致的青春洋溢的脸庞。郭小红真美，我想，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厉害。

酒吧里就像一条金色的河谷，流淌着缱绻哀怨的音乐，像梦一样艳丽地包围着我们。音乐是台湾歌手孟庭苇的《千年的新娘》。孟庭苇在相距遥远的海峡彼岸忧伤地唱道：

你像梦中穿梭的狂风

我的心却为你意乱而情迷

期待一份神话般的爱在心底

我如追逐狂风的云彩

任你来去无踪慌乱而迷惑

等待是种无尽的寂寞　而我却宁愿

岁月风中流逝

爱情云雾聚散

缘已尽心已碎人已空

凝聚在眼中不变的梦

沉睡千年清丽的面孔

守住她最终最美丽的笑容

时光重重封锁她的梦

孟庭苇的歌唱完之后，我看见郭小红的眼睛有些潮湿，眼睫犹如繁茂滋生的水草。我知道，郭小红于我而言，就是那条在水草间舞蹈的游鱼。是不是喜欢孟庭苇啊，我问郭小红，这样的感动？郭小红不好意思地说，孟庭苇的歌就像是一个伤心的梦，脆弱得不堪一击。我说，梦终归是梦，并不是现实。郭小红反问说，那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现实呢？我顿时哑然。我真的不知道梦和现实之间，到底有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也不知道，梦和现实谁更真实可信，谁更能够让我伸手即触。我甚至无法揣摩透一个梦的寓意或者暗示。

我们走出“梦巴黎”酒吧，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夜的精灵笼罩了整个城市，只有闪烁摇曳的霓虹灯，眨巴着失眠的眼睛，嘲笑来去匆匆的众生。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到河滨公园时，我对郭小红说，你妹妹还没有下晚自习呢！我们去公园里坐坐吧。郭小红没有表示反对。我们到公园的树阴下找了一张干净的石凳，坐在上面。郭小红说，你们学院在哪里啊？我指了指河滨公园对面的教院宾馆说，那就是我们的教授楼。郭小红不解地说，教授楼怎么成为宾馆了呢？我开玩笑说，这是让知识走向市场，与国际接轨啊！郭小红感慨地说，连教育这块精神领地都在沦丧啊。我说，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沦丧的何止是教育啊！我们似乎都感觉到谈论这样的话题未免太过于沉重了，太过于没有趣味了，于是就都闭上了嘴巴。

我看着郭小红，郭小红就把目光投向不可知的远方。就在我不知如何打破沉默的时候，郭小红猝然一声惊呼扑到了我的怀里，语无伦次地指着树上说，蛇，蛇，树上有蛇。我也吃了一惊，顺着郭小红的指引，我看见了朦胧夜色中一条挂在树上摇摆不定的蛇。我安慰郭小红说，不要害怕，有我呢，不就是一条蛇吗？可是郭小红被吓破了胆，她使劲地拉着我不肯松手。我找了一棵长长的棍子，将蛇拨了下来。蛇轻飘飘的掉到地上，我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张蜕掉的蛇皮。郭小红埋怨说，怎么会是一张蛇皮呢？我使劲地将郭小红搂在怀里说，它为什么就不能够是一张蛇皮呢！说着，我滚烫的嘴唇就粗暴地压在了郭小红的嘴唇上。

五

郭小红和我争吵不久，就从那家私人诊所辞职了，原因是那个满脸横肉、满头精光的老头居然打郭小红的主意，想老牛吃嫩草。郭小红可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当那老头将手放在郭小红的肩膀上的时候，郭小红毫不犹豫地给了老头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诊所。郭小红气愤地对我说，怎么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流氓。我说，小红你打击面可不要太大了，你要知道你的男朋友也就是你未来的丈夫赵一风也是一个男人，他对你耍流氓了吗？郭小红呸的一声说，你还嫌你的流氓耍得不够，我的“好朋友”已经超期五天了。我说，我一直都是戒备森严的，应该不会有“恐怖分子”的可趁之机吧！郭小红没好气地说，反正我不管，如果怀上了，我们就结婚。我说，结婚可以，但是我们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孩子以后再要吧！郭小红说，要是我形成了习惯性流产，到时你想要都要不成了啦。我搔了搔头皮说，我又不是让你长期流产，我不是一直都全副武装的吗？等买了房子，我们就要孩子。郭小红觉得和我说不清楚，就去了卧室。

我吹着口哨出了家门。老头还欠郭小红半个月工资，我可不想让自己未来的老婆在按劳分配的年代里付出了劳动却没有任何收获。我到了那家私人诊所里，老头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好像在清理帐单什么的。我使劲咳嗽了一声，老头抬起头来问我，哪里不舒服。我看着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就像从故纸堆里扒拉出来的老头说，我浑身都不舒服。现在又是流行性感冒病发的高危期了，老头说，该不是感染流行性感冒了吧？我说，不是，我感染的是心病。老头疑惑地望着我，我就不再和老头兜圈子，把来意说了。老头说，郭小红是自己辞职走的，又不是我赶她走的，我凭什么要付她钱。我说，确定不给吗？现在是按劳分配的社会，你可要想好。老头说，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值得想的问题，我伤脑筋干啥？我不再和老头饶舌，吹着口哨走了。走到门口时我听见老头独自咕哝说，妈的想要钱，没门。

当天夜里，我让贺龙江找了几个“朋友”，在诊所里将老头简单“修理”了。

郭小红在家里休闲了几天，就有些坐不住了。正好贺龙江的女朋友黄源源的“阳光地带”里缺人手，我便想让郭小红过去帮忙。可是郭小红怎么也不肯去，她说她堂堂本科生去给初中没毕业的黄源源打工，真是乾坤颠倒，日月换位。我说，现在的时代是经济时代，钱本位时代，没钱就只能忍受一下，连当年的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要不他能够当上淮阴侯？刘备还三顾茅庐呢，要不凭他那几滴没用的眼泪，能换取三分之一的天下？勾践还卧薪尝胆给夫差送美人牵马提大便呢！要不他能灭掉吴国报仇雪恨……我的大道理并没有说服郭小红，只得妥协说，那就再找吧！

过了两天，郭小红到“大众超市”里当了播音员。这其实也是贺龙江的功劳。“大众超市”的老总是贺龙江的同乡，贺龙江和我在“夜不归”酒吧里喝小酒的时候，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我醉醺醺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郭小红的时候，郭小红好像并不兴奋，她只是说有事就去干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知道郭小红的心境，就那点破工资，还不够有钱的女人买一瓶香水。这样想着，我满腔的热情顿时冷却到了极点，本想和郭小红亲热一番的念头，也被窒息在黑暗的空气中。我像一滩烂泥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猪一样打起了呼噜。

六

毕业的时候，郭小红为了能够和我生活在一起，就放弃了留在遵义，跟一穷二白的我跑到了金沙。我是进修生，工作籍原本就在乡下，于是我们只得在乡下暂且居住，一年后，我调到了县城，条件是改善了一点，但是郭小红的工作问题却仍旧无从解决。郭小红一个本科生，读了那么多书喝了那么多墨水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心里面自然烦躁。郭小红的心里一烦躁，自然就会莫名其妙地冲我发火。我理解郭小红的心境，因此我尽量当好郭小红出气筒的角色，坚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原则。但是人终归不是木头，时间长了，我的心情也变得恶劣起来，于是不想回家，经常和贺龙江在“夜不归”酒吧喝小酒。

贺龙江和黄源源谈恋爱是我介绍的。贺龙江是我的同学，黄源源是我在乡下教戴帽初中时教过的学生。我那时刚师范毕业，学校里没《生理卫生》专职老师，就让我滥竽充数给初三上《生理卫生》课。黄源源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女生，当我上到生殖系统一章时，她就拿那个“睾丸”的“睾”字问我读什么。我告诉说读gao。她又问我“睾丸”是什么东西，我就说是男性生殖器。可是黄源源还不满足，她一直追问到我告诉她“睾丸”是制造精子的皮囊才罢休。后来的很多堂《生理卫生》课，我都被黄源源搞得非常的狼狈。大约是在初三的第二个学期开始不久，黄源源家搬到县城里做生意，黄源源就辍学了。再后来，黄源源就在“阳光地带”有声有色地自己打点服装，居然成了一个小富姐。

我和贺龙江一起调到县城的时候，黄源源在谈了数不清的恋爱之后，居然像音乐的休止符一样停顿下来。正好贺龙江也没有着落，我就按照“龙配龙，凤配凤，耗子养儿打地洞”的原则将他们两个鼓捣在一起。大概是久旱逢甘雨的缘故吧，两个人居然一见面就热乎得不得了，倒把我凉在旁边，很没趣。

和黄源源谈上之后，贺龙江就经常穿上黄源源从遵义苟家井批发的服装，在我的面前人模狗样地炫耀。可是幸福了一阵子之后，贺龙江的新衣服就渐渐地少了，后来就纯粹没有了新衣服。我问贺龙江原因，贺龙江不好意思地说，黄源源生日那天她要他给她写一首情诗，可是他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句诗来，于是黄源源就说你看人家赵一风老师，放屁都是诗歌，吐口水都是诗歌，哪里像你贺龙江，半天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你那狗日的中文系算是白读了。贺龙江也是有点自尊的人，于是和黄源源嘶声力竭地吵了一架，吵架之后，两人就拜拜了。

贺龙江和黄源源拜拜之后，就经常和逃出家门的我躲在“夜不归”酒吧里喝小酒。我们俩有时喝着喝着，就忍不住哭了。贺龙江一哭就说，他舍不得离开黄源源，舍不得离开遵义苟家井批发的新衣服，舍不得离开“阳光地带”，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说贺龙江，你他妈的已经完全变成物质的奴隶了，你能不能形而上一点。贺龙江说，你清高又怎么了？有爱情又怎么了？能写几首破诗又怎么了？没钱郭小红照样埋怨你，照样像吆喝一条狗一样将你从床上吆喝下来，反正我是想开了，没有钱，我就只能够一辈子人前人后地当孙子。

看着死了爹娘一般伤心欲绝的贺龙江，我糟糕透顶的心情更加黯然。

七

我走进语文组办公室，两个年轻警察在等我，其中一个喊我赵老师，我认出那个小警察是我的学生陈世界。陈世界以前读书时很捣蛋，经常打架斗殴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说实在的，高中三年中我至少想将陈世界开除了十次，但是当陈世界的老父亲眼泪巴巴地找我求情时，我总是心一软也就算了，没想到这小子警校毕业之后居然回到金沙人模狗样地当起了警察。我说世界啊，是你们找我？陈世界递给我一只纸烟说，我们只是找老师你了解一点情况。然后陈世界把办公室的门关好，就把老头被打的事跟我说了。我说老头被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怎么会去干那种下三烂的事情。陈世界说他也不相信，可是老头报了案，他们就只能够例行公事地调查一下。

那天的调查记录是陈世界自己完成的，我在所谓的调查中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话，陈世界也懒得问我。调查结束后，陈世界请我到“夜不归”酒吧喝小酒，我没有拒绝，还打电话把贺龙江也叫上了。我们一直喝到午夜才罢休。分别的时候陈世界对我耳语说，赵老师尽管放心，当初要不是你放我一马，我能有今天。我大笑着说，世界啊，看来我的教育没有白费啊！陈世界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郭小红还没有睡觉，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口齿不清地说，小红，你怎么还不睡啊！郭小红说，我能够睡得着吗？说着将一张早孕试纸递给我看，我被酒精刺激得通红的眼睛马上变成了死灰色。郭小红确凿无疑地怀孕了。娘的，刚刚摆平了西边的事情，东边又起火了，我想，这真是没法让人活了。郭小红像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这让我心里阵阵发虚，我尽量回避着郭小红直接的审视，将目光投射到昏暗的墙角。郭小红说，你看怎么办吧？我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郭小红突然像一只暴怒的狮子逮住我的耳朵吼道，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男人。我说，我不是一个男人，该行了吧！郭小红见我这样不争气，枯坐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收拾东西去了遵义。

临走之前，郭小红对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点点头，我说我是一个窝囊的男人，让你失望了，对不起。郭小红就哭了，她说没有面包和奶酪的确养不活理想中的爱情。我苦笑着说，你总算明白了。

和郭小红分手之后，我心里很有些小人得志的窃喜，可是每每想到郭小红肚子里的孩子，我浅薄的喜悦就像是阳台上娇嫩的花，一场风雨之后就全部凋零了。我知道我是一个无能的男人，一个养不活爱情的男人，但我还不至于沦丧到抛弃自己孩子的地步。于是在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我都在为郭小红的离去而深深自责。我知道郭小红很想有一个我们共同的孩子，但是因为我的强烈反对，便一直没有成为现实。现在，当郭小红怀揣着孩子离我远去，我才陡然感觉到锥心的疼痛，我才醒悟，在我有限的生命之中，郭小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成为我无从割舍的宿命。

八

我对着手机说，喂，小红，是我啊，赵一风啊！可是手机里除了郭小红的喘气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说小红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大约过了三分钟，郭小红才幽幽地说，我现在在遵义医学院附属医院妇产科。我说，你跑到医院的妇产科去干什么呀？快回来吧，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的待你。郭小红叹息一声说，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将孩子打掉了。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不是说一直都想要孩子么，怎么就将孩子打掉了呢？郭小红有气无力地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我说，我已经想要这个孩子了啊！郭小红说，可是孩子已经打掉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点关联，已经彻底地了结了。说完郭小红就喀嚓一声挂掉了电话。我的手机里，只有嘟嘟的忙音。

孩子已经打掉了，想着这事，我不禁泪流满面。

秋天末尾的风肆虐地席卷起凡俗的尘埃，我就像一片失败的虚浮的叶子，悬浮在空茫的夜色之中，没有了方向，没有了自我，有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我诘问我自己，我还是那个写诗的赵一风吗？然而追问的结果让人失望，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郭小红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而我还将在这个叫做金沙的城市无聊地生活下去。我真想大吼一声，让郁结内心的苦楚撕破铅一样沉重的夜色。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不管一切如何的变化，生活终将一如既往地进行。

我抹掉脸上淋漓的泪水，向中医院的方向走去。贺龙江被确诊为流行性感冒，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贺龙江也觉得流行性感冒不可小瞧，就自己交钱住了院。我找到贺龙江的时候，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我强装笑颜说，真是怕什么得什么啊！贺龙江倒很坦然，他笑着说，不就是流行性感冒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住两天医院就解决了？之后贺龙江问我，和郭小红谈得怎么样了。我沮丧地说，她将孩子打掉了，我们彻底分手了。贺龙江看着天花板说，看来郭小红是真的被你伤透心了。我苦笑着说，我现在很后悔，可是一切都无从挽回了。贺龙江说，是啊，人世间哪里有后悔药吃呢？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看着贺龙江，贺龙江看着输液瓶，想着各自的心事。

沉吟片刻，贺龙江问我，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黄源源在忙些什么。我说，她能忙些什么，还不是整天在“阳光地带”里鼓捣她的服装。贺龙江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在街上遇到她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说，你是不是怀念黄源源从遵义苟家井批发的新衣服了。贺龙江不好意思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还不至于浅薄到如此地步吧！我说，我给黄源源打个电话吧！贺龙江不置可否。我拿出手机给黄源源打电话，电话通了，黄源源呓语一般地问我，这么晚了，赵老师，有什么急事啊？我说，贺龙江感染上流行性感冒了，现在住在中医院，你能不能来看看。黄源源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行吧，我这就过来。

黄源源一进病房，我就窥见贺龙江的情绪顿时高昂起来。

我默默地退出病房，轻轻地掩上房门。夜已经很深了，我看着漆黑的天空，突然想起了在贵阳时写给郭小红的一首叫做《周末》的诗：

我拿着一个白胖的馒头

边啃边走上四楼

十二月的寒风打开衣领

我把去年的毛巾

围在今年的脖子上

……

我守护着生命潮湿的影子

把躯体石头一样

扔在铁床上

我听得见铁的内心的疼痛

我想起那封写了三天的情书

被一枚面值五角的邮票带走

十二月的大雪压境

……

想起诗歌，想起和郭小红幸福开放而后却无奈凋零的爱情，我的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打湿了寂寞的夜，洗却了脸上沧桑的酒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