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浮云苍狗,恍惚间,世间岁月已行走了三分之一,回首处,依然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夜深人静时,总会听到些许轻叹伴随阵阵碎裂的声响坠落于无底的深渊。匆匆地,走过了一些山山水水,看过了一些喜怒哀乐,尝过了一些酸甜苦辣,也历经了一些生离死别。
这几年来,有一张图片一直藏在我的电脑和我的心灵深处,那是一张关于小煤窑矿工的图片:一个消瘦且一身乌黑的青年,弓着全身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努力地将一筐大约两百来斤的煤炭,从一个狭窄的小煤窑里拉出来,正准备过秤记重。一旁站着的小煤窑主全神贯注地盯着秤杆上的数据,煤窑的四周一片荒凉。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心里泛起阵阵的酸酸楚,不为别的,只因那照片里的世界就是我少年的经历,从那个吃力地拖着煤炭的身影里,我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拉回到少年时代。第一次看到它时,我就毫不犹豫地下载下来,同另外一张背煤少年的网络放图片一起,存于文件夹内,期望得以永久保存。
而今天,在清理文件时,不经意间又打开了它,并再一次走进了少年时的回忆。
那时候家里比较贫穷,大部分收入仅仅依靠田地所出,尚不能维持一年所需,加之家里孩子较多,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且都在县城小学就读,其境况可想而知。当年在老家,因为家庭贫困而辍学的孩子比比皆是,作为村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的父亲,带着他的没能改变命运的遗憾,倔强地坚持让我们都上学,而且都进了城里的学校。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这是他最大的愿望,为此消瘦的他远赴他乡挖煤(据说那边工资不错),以挣钱供我们上学。于是,家里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多病的母亲身上,除了起早贪黑地操持家里家外的农活之外,母亲还在农闲之余到村子附近的小煤窑上去打工,从煤窑上将煤炭用背篓运至一公里外的公路旁,每运送一百斤煤炭,得到三毛前的报酬(后来升至一块左右),以此来补贴家用。
生活的压力随着我们年龄的增大而一天天增加,于是,我们我们兄弟几个先后加入了运煤的行列,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则直接进入煤窑,做起了旷工,因为旷工的收入要比外面背背篓运煤要高得多。
我们村子那一带盛产煤炭,而且开采历史较长,最早的煤窑据说已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当时的条件所限,那时候的小煤窑开采完全是沿用了一百年前的原始开采方法,几乎是全手工开采,工人使用的工具是钢钎和一种把很长,两头很尖利的十字镐(我们叫“爪子”)。具体的开采方法是:先用“爪子”一点点地将煤层底部掏出一个高约十厘米,宽约几米,深度近两米的缝隙,把煤层和底部剥离。然后再用不同长短的钢钎从煤层顶部一根根地钉进去,直至将煤层与顶部剥离开来。最后再用钢钎将采下来的巨大煤块分解成几十上百斤大小不等的煤块,最后再用运输工具运出煤窑外面。就是通过这样的原始开采手段,矿工们一点点地向前推进着,当时唯一算得上先进的就只有炸药了,不过,由于那东西的安全系数问题,加之货源少的原因,平时也很少使用。
至于运输工具,也是全手工采用全手工制作的。那是一种两边底下各用两块木质比较好的木板(上厚下薄,下部钉上钢条)立着,再加上几根木方条从中间连接而成,上面则是用竹片加上一些木桩编织形成一个椭圆的箩筐状的容器,就形成了一个传一样的运煤工具,我们称之为“船子”,这样一个船子,容量可不小,力气大一点的一次能运六七百斤煤炭。而牵引工具则是使用一个经过加工的麻布带子,也可以是皮带,圈成一圈之后,一头接上铁链,铁链的末端是一棵扁担钩形状的钢筋,直接钩在船子底部的横梁上,另一头则套在人的肩膀上,靠人的力量来牵引。
再说说照明,那年月的经济条件不好,很少人能用得起现在的矿灯,大多只是使用最原始的方法——煤油灯。用一个拳头大小的废弃的胶水铁罐,在其圆腰的中下部开个口,焊接上一根细铁管,管内放入足够长的棉绳,再用一根长铁丝将铁罐绑住,留出长长的一截便于携带和放置,最后倒入煤油,就完成了一个标准的煤油矿灯了,一罐煤油基本够维持一天的工作。
那时候的小煤窑也有轨道,不过不是现在这种铁轨,而是用一些杂木的枝干人工铺设起来的木轨道,这样可以起到减小摩擦的作用,便于船子底部的钢条在木轨道上更好的滑行。时间久了,很多枕木上都划下了两道深深的凹槽,而船子底部的钢条也被枕木给磨得锃亮。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左右才偶尔进入煤窑干活的,平时大多是在外面和母亲一起用背篓背煤。不过由于的年龄的原因,主要是帮哥哥们在“船子”后面助推,以便加把劲好多拉一点,尤其是在运出煤窑口的那一节陡坡,往往煤窑的底部距离地表都有几米之十几米不等,因此斜坡的陡峭程度也不一样,最陡的几乎达到80度,那种情况就不能用“船子”运出了,得用背篓背出来。
到了初一的时候,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用船子运煤了,此刻我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矿工。
土法煤窑的开采其实也是有一些规矩的,比如每隔几米就必须留出一根几个人合抱的煤柱子,以此来支撑顶面,以保证安全。那年月的煤炭并不怎么值钱,所以,随便一根煤柱子就有好几顿的重量。不过现在由于煤价的疯长,很多业已废弃的老煤窑里,一些人又偷偷地开采那些煤柱子,以至于,出现了许多悲剧。还有一个规矩就是那些粉碎了的小颗粒煤(我们叫做糠煤,将其比作米糠),必须整理成堆,放置在开采过的空地上,不得随意堆放在通道里,形成堵塞。那时的糠煤根本就不值钱,很少人要的,不过现在绝大部分的煤窑里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了。当然还有其它一些禁忌规矩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比如煤窑里是禁止吹哨子的,谁要是违反了,那绝对换来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还有一些煤窑是禁止女人入内的,这或许是出于安全的缘故吧,又或是出于忌讳,我也问过一些人,但谁也说不完整,都说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得遵守。
由于常年的开采,很多煤窑的矿源都距洞口有相当一段距离,最远的可以达到数公里。这些隧道在地底下蜿蜒交叉着,不同的煤窑最后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地下世界,里面还有一股股常流的地下小溪,水温冰凉冰凉的。如果熟悉路径的话,你还可以从这个煤窑口进洞,再从几公里外的另一个煤窑口出来。但倘若没有经验,以及没有足够的照明的话,也许你就一辈子也转不出来了,因此,老工人们总是不断地告诫我们这些后辈不要乱闯,我也由此对那些深邃的黑暗多了意思的神秘感与恐惧感。也正因为这样的交织,绝大部分煤窑的通风都是很好的,不缺氧,瓦斯也几乎没有,所以煤油矿灯的使用是很安全的。
由于煤层的高矮不一,所以各地段空间的高矮也跟着变化,有些地方可高达两米多,而最矮的则只能爬着前进了。煤窑你除了瓦斯和透水(这两种我们这里几率很小)之外,最大的威胁可能就是塌方了,由于不同地段的地质状况不一样,某些地方顶部结构不好就会出现塌方,倘若不留意就会发生危险,那些年时不时的也会听到有人被巨石压死或被塌方活埋的。因此,刚进入煤窑的新人都得跟着老练的旷工一起干活,学会如何判断某个地段顶部的安全状况,其实方法不难——用一根钢钎或大木棍敲打一下顶部,听听声音就可以了,如果声音沉闷如鼓音则表示不太安全,需要远离,声音清脆则表示顶部结实安全,当然,更多的还是凭经验来判断。还有另外一些基本的安全常识也是必须得记牢的,譬如发生瓦斯时,不能奔跑,必须立即面部朝下趴在地面上,最好是找有水的地方爬在水里,这是因为瓦斯密度小不下沉的缘故。
煤窑里的岁月其实也不完全充满痛苦,也有一些娱乐的时候,譬如,劳累间隙大家会凑在一起拉拉家常,抽上两口烟,偶尔还会唱唱山歌,有时还有个别的老旷工会带上一壶烧酒,困了累了,大家传着喝上两口,歇歇接着干活。煤窑里的温度和外面的世界是截然相反的,这是一个冬暖夏凉的世界,当外面是三十多度的时候,里面却是凉风簌簌的,俨然一个避暑天堂;而大雪纷飞的隆冬,煤窑口却在不断地吐着热气,里面基本能维持在二十度以上的温度,又成了一个巨大的温室。
就这样,在漆黑的煤窑世界里,我度过了中学阶段的大部分寒暑假和周末,直至大学的前两年,每次寒假回家,我都会重回到那个熟悉的地下世界里去,为家里准备过冬的燃料煤。那些日子,有悲伤也有快乐,有无奈也有期望,有疲惫也有兴奋。 去年雪灾回家重又拾起背篓,为父母背了几天的过冬煤炭,显然体力不如当年了,不过感情却胜过当年,因为心底总是有一股热流一直在涌动。这些年一个人在外行走,风雨也好,成败也罢,每每想起在那漆黑的世界里的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我都会一直希望自己保持一份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去倾听和感受这个世界。但那段少年的矿工岁月岁月留给我的,是一笔受用一生的财富,他教会了我如何去面对生活的苦难,以及如何行走未来的人生。当我们把煤从黑暗的地狱送到火红的炉子里,将它转化成另一种能量服务于我们的时候,其实煤炭的生命是得到了涅槃的。而经历过那段岁月的我们的人生,难道不也是一种涅槃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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