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从报纸上读到一篇《最具特色的中国人》的文章,文中提到:“当代最失落的中国人是作家。二十年前,如果有幸戴上一顶作家的帽子,就有着特别的意义,他和艺术家革命家之类可以相提并论,可以名利兼收。但现在不行了,谁要是还敢说自己是个作家,一定要有点勇气。”对此,我是深有感触。
二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黄金时代。整个社会对作家怀着崇敬的目光,人们热衷看文学书籍,把当作家捧为神圣的理想。尤其是我们那一代青少年学生,几乎个个是文学迷。我从小学四年级起,就开始做作家梦。课堂上,喜欢的是语文课。课外时间,看的是文学书籍。初中二年级那年暑假,我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写成一部十八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那种狂热,那种冲劲,如今想来都惊讶。而现在呢?上次初中同学聚会,一位搞房产开发的同学听说我业余还在弄文学,用打量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这个年头,文学能值几个钱?”有意思的是,这个腰缠百万的老同学,当年是最崇拜我的一个。记得前年我和一帮文友去岳麓山,几个人掏出省作协会员证自我介绍说是省里的作家,想免门票,结果人家根本不买账,我拿出湖南日报的新闻采访证,立马放行。还有一次坐火车,购票的时候因为人多,我就拿省作协会员证去“申请”优先权,售票员一看证件,说:“作协会员算啥子,排队去。”我赶紧又陶出工作证,说是公安局的,她马上让我优先买票。
作家的失落、文学的冷落,固然与时代观念的变迁有关,与这个一切以金钱论英雄的市场经济社会有关,却不是主要的。因为,在任何时代,人们的精神需求是存在的,只要人类存在,文学就不会消亡。我们处在物质积累的社会转型时期,这对文学来说,既是不幸,又是幸运。不幸,是因为穷怕了的国人一旦物质富足了,就会把价值观念转向唯金钱至上,把物质享受视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作为精神价值的文学被边缘化便不足为奇,文学创作者被遗忘、甚至成为多余者便不足为怪;幸运,是因为任何一个民族在崛起的过程中,必须经历心灵的荒芜、灵魂的缺失、价值的失落等等阵痛,物质只是社会发展的基础,真正的核心是终极价值,是精神的富有,这就给作家们提供了重归辉煌的机遇。问题是,现在不是文学被时代冷落,而是文学冷落了时代,不是读者抛弃了作家,而是作家抛弃了读者。有位学者认为,中国当代作家有三个方面的缺失:一是现代政治学的常识、基本理念;二是现代法学的常识;三是中外历史的基本知识。他提出的三个缺少都用了“基本”的层次,可见,当代作家所缺少的,不仅是精英的要求,作为文化领域的许多基本常识都难以做到。
谁都知道,作家靠作品说话。二十年前之所以成为新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就是因为产生了很多优秀的作家和经典的作品。当时许多优秀的小说、报告文学和诗歌,无不跳动新思想的火花,在民众中间争相传阅,影响不仅局限的文学圈里,而且轰动全社会,带动全社会的思想震动,是建国以来文学在知识界、在民众中,最辉煌的时期。再看看现在,无论是报刊还是网络,脱离现实、脱离大众的垃圾文字比比皆是,不是闲暇的娱乐材料就是哗众取宠的笑料,不是风花雪月的矫情,就是不痛不痒的议论。就说诗歌吧,要么越写越晦涩难懂,还美其名曰技巧高明,要么明白如白开水,还美其名曰口语诗派。真正体现国民性的反思,触及到社会中枢神经的优秀作品很少,更不用说产生像《平凡的世界》、《芙蓉镇》那样震撼人心的经典作品了。文学对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小,无论是学者还是公众已经感受不到文学作品的影响力了,作家群体的失落自然在所难免。文学把时代冷落了,时代能不冷落文学吗?作家把读者抛弃了,读者能不抛弃作家吗?
作家群体的失落,也与过去一段时间把作家捧得太高或自视太高有关。自古以来,作家本不是什么高贵的“职业”,好多作家一生穷困潦倒,“举家食粥”饿着肚子写作,死后才出名。何况文人历来清高,视金钱为粪土,淡泊名利,升官发财可以说是为稻粱谋,而写作主要是“舒愤懑”,你看屈原写《离骚》,曹雪芹写《红楼梦》,蒲松龄写《聊斋志异》,费那么大的心血,生前连一个子儿都没赚着。可是,文学一旦为政治服务,作家的光环就耀眼起来。斯大林同志把作家抬到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高度,而人民作家几乎就是神圣荣誉,文学功能被无限夸大了,作家职业被人为捧高了。巴金说:“作家不是一种资格,不是一种地位,不是一种官衔。”但很不幸,加入作协就是一种“资格”,做了理事什么的就获得了一种“地位”,当选为主[xi]副主[xi]之类的,当然就是一种“官衔”了。作协本来是个群众组织,在某些人眼里,却成了有权、利、名可争的“行政部门”,甚至供养着一些专职作家,表面上国家给发的工资,其实是拿了纳税人的钱,然后为纳税人———人民群众创作奉献精神食粮,至于他出产的产品有多少、质量有多高,基本是没有什么人管的。而作协的其他会员们,除了个别因特殊原因被开除之外,不管是否继续写东西,反正没人把你赶出去,头上这顶作家的桂冠一辈子不会丢。去年,上海民间出版人叶觉林的调查表明,在1000余名某省作协会员中,仅有20%常有文章发表,10%常有著作出版。该数据意味着八成作协会员很少从事写作,抑或根本与写作无关。不写文字了,还能算作家吗?也难怪不少所谓的作家为社会不屑了!
当然,作家的身价的贬值,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加入作协的门槛太低,造成作家群体的整体素质下降。二十年前,作家被人敬重和羡慕,受到全社会的宠爱,正是因为那时加入作协的门槛很高,不是随便就能成为作家的。以加入省作家协会为例,你必须要在权威文学期刊上发表一两部长篇小说,或者你必须有一部在全省有影响的作品。后来这个条件放松了,改为出版一本书并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五十篇文学作品。而现在呢,据说只要出一本书就能加入省作协。如今出书圈内人都知道的,很容易,只要有钱,就能弄到书号,一个从来没有在报刊发表过作品的人都能出版文集,从而拿到加入作协的敲门砖。正因为入会门槛放低,让那些追逐名利的年轻人蜂拥而至,有的省作协会员数多两三千人,而中国作协会员才三千多。如果按照二十年前的标准,在如今的省作协会员中,起码有一半达不到。也因此,便有了2003年两位老作家余开伟、黄鹤逸主动退出湖南省作家协会的惊世举动。两人退会的主要原因是对作协的很多问题不满,其中包括入会门槛太低影响整体素质的弊端,“退出是为了尊严。”遗憾的是,他们的举动并没有促动省作协太多的反省,至少在入会门槛低的问题上,反而更加严重。听说如今只要有关系,在省市报刊发表五篇文章就能入会。
文学的冷落,作家的失落,是谁的悲哀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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