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月光里的暗斑

农历八月十四，中秋佳节的前一天傍晚。吃完晚饭后，我和丈夫照例象往常一样到我们曾经工作过的大学校园内——一处僻静幽美的山上散步。山风拂面，缕缕清凉沁人心脾，顿感全身轻松惬意，忽然想起明天就是中秋佳节，寻思着今晚会不会有月亮，不由抬头仰望天空——哦，好大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悬挂在了碧蓝的天空！月光如水，倾泄在我们漫步的山道上——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样让人心醉的境地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虽然还没到十五，可今晚的月亮却已经格外的圆满了！定睛仰望着圆圆的月亮，感受着她那弥漫着的金色的光辉，忽然觉得它多么象我们刚刚闭幕的奥运会上冠军们挂在胸前的金灿灿的金牌啊！我暗暗地为自己这样新颖的想象而得意，陶醉在这美妙如诗的月色里！皓月当空，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古时候苏东坡举杯邀月吟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的飘逸与豪放，我禁不住张开双臂，仰望苍天，向着明月，作乘风飞去状！丈夫显然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也张开了他那一米八几的双臂，将清风明月揽入怀…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丈夫轻轻地哼唱起来，“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爱的姑娘就会来到你身旁…”，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象两个情投意合的年青人,又象两个快活的神仙,　我们自由自在、兴味盎然地倘洋在这美妙、寂静的山道上。

沐浴着朗朗月光，我们沿着蜿蜒起伏的环行水泥山道走了两圈，到山顶的石阶上坐下——这已经成为我们晚上走步锻炼身体的习惯了，在疾速的行走过后　，在这片石阶上小坐片刻，享受着大自然创造的宁静安详和这分宁静背后所拥有的美丽心情。此刻，一直跟随着我们的月亮也停下来，不经意间似乎由先前的金牌变成了一块银牌，静静地镶嵌在头顶上碧蓝的天空，挥洒着温馨、柔和的光芒。仰头凝望着月亮，月亮也注视着我们，相对无须言语。不远处，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也静静地，和我们一样，正目不转睛地默默注视着月亮。她是在暗恋着月亮吗？要不，浩瀚的夜空怎不见一丝云彩，也不见有其它的星星？而唯独只有这颗星星在痴情地守望着月亮呢，她一定是爱上了月亮，又觉得自已的渺小配不上月亮，只好远远地陪伴着月亮吧！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产生这样的遐思，可能与我年少时有过类似的境况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不由又想起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　感叹着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月光如水，诗思如梦，正当我沉醉在与明月、诗人会心畅谈的雅兴中，目睹山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与月光融合在一起所呈现出的一派清明、和谐、柔美、温馨的美景，仿佛觉得自已真的置身于红尘之外的时候，丈夫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朋友老田打来的。他告诉我们现在他正在准备做一件大事，要我们去陪陪他。老田是我单位的同事，已经快退休的人了，比我们年长许多，而且还是一家社团组织的主要负责人，也许真是人以类聚，跟我们竟成了忘年之交的朋友，跟丈夫的关系尤其深厚。我影影绰绰听电话里他对丈夫说，他这时候正在他儿子单位的主管部门的一把手居住的小区门外，因为中秋节到了，想借这个机会去给这位领导送点礼。我不止一次听老田说起过他儿子现在正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已经好几年了，换了好几任领导，也求过好多人，但至今编制问题得不到解决，因为丈夫在行政单位工作，而且跟老田要见的这位领导也比较熟悉，所以他要我们陪他一起去,可这种事情我们怎么好陪他呢。只听丈夫在电话里婉转地拒绝，但最终没能拗过他，放下电话，我们只好下山了。

走到小区附近，果然看到徘徊在路旁树影下的老田。只见他手里只拿着一个文件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月饼或是烟酒之类的礼品，我诧异地问他：“怎么，你就这样空手到人家领导家里去么？”老田极具意味地笑笑没有回答，我随即明白了什么,脱口问道:“你送多少？”话刚出口我就后悔起来，我怎么这么傻,竟然问这样让人忌讳的问题！幸好是老朋友，老田并没有怎么介意，只是很随和地笑了笑。我想，从我们仅靠工薪生活的人来说，那应该不会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吧——因为常听人说，这年头如果想办成点什么事，不打点一下是不行的，特别是象升官或是解决工作这样大的问题，没有个十万八万的，门儿都没有！我总不相信，总固执地怀疑这样的说法是对纯真人性的亵渎。可眼前的现实却就是这样残酷，老田的孩子已经在单位上几年班了，与他先后同时上班的人通过各种关系陆陆续续都把编制办进去了，只有老田这个幼稚得和我们一样以为靠自己诚实勤奋的工作总能获得领导认可从而解决问题的人，单位争取回来的编制始终轮不到自己儿子头上。我们正说着话，老田突然把我们往暗处拉了一把，原来是看见我们认识的一个人进了小区大门，朝老田要去的领导家方向走去，而这个人前不久才被提升为这个领导下属一个单位的一把手。

我不由地联想到自已的丈夫——一个勤勉、正直、务实的小公务员，自从十几年前从教育系统调入这家行政单位工作至今，一直脚踏实地、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忘我工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上一年班的工作量可以抵好多人上两到三年的班。记得刚调进来那阵子，他在办公室主要负责文字工作，大大小小的材料，几乎天天加班加点，简直就象是一架写材料的机器。常看到他没日没夜，有几次还是通宵达旦地加班，我心疼地奚落他：“你看整天日里万机、忙得不可开交的，你是周总理？还是你们局的局长？周总理整天日里万机还有全国人民的爱戴！你呢，你只有我心疼你。”“你说你就是一架机器也该有休息的时候啊！你这样不要命地工作，把身体累垮掉了，单位里顶多拿两百块钱，买束鲜花去慰问你，最终吃亏倒霉的是你自已，是我啊！”可他哪里听得进我的话，有一次真的累得住院后，甚至把材料带进医院里的病床上去写。最让人又气又疼的是他那次做头部血管瘤切除手术，手术后，因麻醉剂的作用，他昏睡了一天才醒过来。醒来后，他给我讲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走在一条路上，开始走在人间的路上，奇黑无比，渐渐走到一条通往天堂的路，路两旁鲜花簇拥，路前方金光灿烂，他就沿着通往天堂的路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办公室里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就又沿着人间的路折回来了。我听后是又庆幸又恼怒，庆幸的是他终于没有走进天堂，恼怒的是他在那种麻醉昏迷的状态下都还是因为想着工作而不是想着我和儿子才转回来的。后来虽然到业务科室工作，按说材料应该少些、人也应该轻松些的，可他依旧忙碌，单位里一些属于办公室的材料依然少不了他，加之他所在的科室是新成立的，一切都从零开始，所以依旧是辛苦。这些年来，他采编的政务信息曾被国务院载体采用，撰写的调研文章在国家和省级刊物上发表过，并且直接参与过本部门一些省级重要政策的调研起草，由他主笔参与制订的本地一些政策措施使老百姓得了实惠、为地方党委政府及本部门挣了政绩、得到上级政府及部门的充分肯定，先后获得省政府表彰及各级各类荣誉证书20多项。别看丈夫对当官的不会套近乎，可对那些困难的人却热心肠呢！因为他的工作经常接触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特别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常常听他回来讲普通老百姓的艰难。记得有一次，他还将一个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农民带回家来。那个农民因为向收了钱承诺给他找工作但没有能找到工作的单位退钱遭到拒绝后，四处上访，未果，最后不知怎么找到丈夫，当时正好是中午下班时间了，因为还要找别人去交涉，所以丈夫让他下午再来，但他说他就在丈夫办公室里等，丈夫问他午饭怎么办，他说就在丈夫办公室弄点水喝，因为兜里只有五元钱了，如果下午要不回来钱，这五元钱还得做回家的路费。丈夫当即掏出十元钱让他去买份盒饭，但他怎么也不接受，于是丈夫就把他带回家来，象亲戚一样陪人家喝酒、拉家常，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感冒发烧——头天夜里还是我半夜起来找感冒药让他服下才好些的，直到下午丈夫又亲自陪着他一起去找别人把那笔钱要了回来。看看，就是这么一个德能勤绩的大好人，因为不拍、不送、不会曲逢迎、不会刻意钻营，一心只在工作上，竟然在同一个职位上一坐就是十几年！按照我们党标榜的任人为贤的干部任用标准和一般正常情况，丈夫早该得到提拔，可就是始终原地踏步。我好多次都为丈夫打抱不平，丈夫总是书生气十足地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自己认真工作了，就能够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也自然会获得相应的回报的。可是事实证明了丈夫的想法是多么的单纯幼稚，就在他默默无言地埋头工作的时候，他的同事一个一个地被提拔，特别是他所在的机关，有些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可能在他前面升职的同事也都一个个升职走了。不仅我为丈夫不平，朋友们也纷纷帮忙出谋划策，教我们更新观念，学会与时俱进，学会跟领导建立感情，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要给领导送，在这一切向钱看的年头，你不送就永远别想有出头之日。虽然我也曾有个这样的想法，但要我真正付诸于行动却又做不到，丈夫更是一个淡泊之人，渐渐地我也想通了，只要我们凡事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工资，哪怕一辈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好，虽然偶尔也对这充满铜臭的世象发几句牢骚，但更多的是力求远离尘嚣，亲近自然，体味和享受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宁静和安详！

老田进了领导住的院子，我们在小区门外等他。不一会他就回来了，告诉我们说按了领导家门铃，屋里人告诉说领导不在家。我们问他怎么办，他毫不犹豫地说“等”。又等了好一会，我们陪同他一起踅进院子，看他再一次去按领导家的门铃，然而，这一次楼上连应声都没有，门也始终没有开。看着快六十岁的老田，一个堂堂社团组织的负责人，为了自己儿子的工作，徘徊在院子外，不惜在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人的门外屈尊等候，被迫做着自己不愿意也不会做的事情，我不禁为老田、为我们自己、为所有象老田和我们一样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难过。我难过得愤怒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田，只好劝他回去。老田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再去按一次门铃，我斩钉截铁地阻止了他，和丈夫把他护送回了家。

送罢老田到家，我和丈夫走在回家的路上，再一次仰望苍天，月光依旧明朗。我突然有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便有了这篇拙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