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在熟悉的站台上引颈张望,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寒意渐浓的夜风无声吹拂,远处明灭的灯火牵扯起深秋隐伏的萧索,我拖着大箱小包,送同学天平去天涯。
我们显得都不再年轻,连头发都有些稀疏了,唯胡须在腮颊并不平坦的空间里倔强地殖民。生活本来已定格如一碗静置的水。虽然深处的动荡从来不曾停止过,可只要身在县城,一切的波动便皆只是阴沟里汹涌的暗流,不会形成贯彻表里的质的变化。而生命一旦临近站台,一切却因此而彻底改变。
记得早在五年前,我就曾经无数次地这样独送行人去。在微雨轻笼的黄昏,在月朗星稀的chu夜,一个又一个友人就这样悄然消失于黑夜,消失于黑夜的远方。
那时的送别到底还找得到轻松的理由:大家年轻朝气且豪情万丈,不管有工作的还是没有工作的,都急于去远方暗流涌动的特区安放自己的长剑和盾牌,期望能在异乡斩获属于自己的荣耀和未来。所以他们大多神情轻松,一边朝远方张望,一边漫不经心地和我聊天,虽然彼此不免笼着淡淡的离愁,但对于天涯的憧憬却每每让他们激动莫名。上得车去,他们甚至都没顾得上跟我挥手道别,就自顾寻觅座位安放行李去了。是以,我总觉得:只身闯天涯的他们其实还远远不及独送行人去的我来得寂寞——当一声汽笛响彻夜空,满载的列车徐徐而去,车厢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剩我在空落落的站台上,拖着清冷灯光下自己孤独的影子,落寞地往回折。
近五年来,我却甚少上站台送行了。生命似乎有种潜在的规律:初涉世时立足未稳自难免四处奔波。如此折腾几年,或因略有所成,或因已然疲于奔命,便选择一安身立命之所栖身,就此止于图腾。于我们这些七十后的人而言,而立早已远去,天命正在招手,想飞翔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安小巢育稚儿,此其时也。
我渐渐感受到一种简单的快乐,这完全有别于当初刚进单位时的愤世嫉俗。那时的我总是显得理直气壮,以为只要掌握着真理就能挺直脊梁。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他的脊背早年的时候就有些佝偻了,而每当县镇里的领导下乡指导工作时,参陪的他脊背就越发佝偻了下去,仿似一张绷紧的弓。那种感觉是我所痛恨的。父亲是个好村官,他殚智竭虑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村里的事业,以至于早早弯了脊梁,却从不曾谋过一分钱的私利。记得我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凑齐并且每每都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父亲应该无愧于心,所以也不必对某些人谦恭下气。而现在,我却慢慢开始效法父亲的处事之道。
我已习惯了把自己辛辛苦苦写就的材料交给上级修改,直至体无完肤语句不通,然后一字不漏地打印出来。地球离了谁照样转,语句不通也无伤大雅,关键看讲话的气势,以及是谁在做这个报告。而每次领导冗长的讲话终了,台下如雷的掌声和窃窃一片的溢美之词,也似乎正好印证了我的观点。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了一些,上班十年之后才成功与同事打成一片——上班的时候聊聊天喝喝茶相互说些中听的好话,见了领导分支烟再在屁股后面跟上个圈儿,非但不感觉到累,反而能活动活动气血;下班的时候大家再相约一起打打牌喝喝酒。别看这些事情俗,俗其实也是一种处事之道,而今的事情还真雅不得。雅了就骄了,不合群了。所以每每在报纸上发了“豆腐块”,我都赶紧收好,惟恐落了附庸风雅的口实。
天平的断然离职让我们惊谔不已。在留守县城的寥寥几个同学之中,就数他单位最好行政级别也最高。我们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经常开玩笑说等他再升一步就可以搭福了。没想到最后盼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天平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们一直同班读书直至高中毕业。他个性耿直疾恶如仇。班级里如果有谁被人欺负,每在委屈时天平就会站出来打抱不平。因此而搏个“探长”的绰号。天平似乎对这个绰号甚为满意。高考之后,竟填报了公安大学,大学毕业即进入政法系统工作,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探长。
在单位,为了实现夙愿,天平舍政工而就执法监督。在最初的几年里,他马不停蹄奔赴全县各地,一会儿矿山整治,一会儿案卷审查,炸毁了一批无证开采的小煤矿,及时查纠了一批错案怨案……风风火火。那阵子,在涉世之初,我们却过得抑郁寡欢无精打采的。尤其是我,一度甚至打算放弃眼前的工作去天涯流浪。天平却极力反对,说都不年轻了,你就确信远方一定有伯乐吗?
我渐渐坚守了下来。虽然我在单位的情形并不见有丝毫的起色。但正如天平所言,我始终无从得知——遥远的地方是否真存在慧眼识英雄的伯乐。或许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里马,也或者,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伯乐。所谓的伯乐,也不过是古人抑郁不得志时聊以自慰的构想而已。
天平的离职之举遭到了很多人的阻挠。一切的阻挠皆源自于不理解。在他们看来,天平的工作再轻松舒适不过了: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上上网、聊聊天,还经常有免费的午餐。诸如“春雷行动”之类的活动一过,天平他们就不必再四处奔走了。就是出去也不会有人欢迎,碰闭门羹是倒是常遭遇的事。
在办公室里开展诸如乒乓球比赛之类的活动,或者也不仅仅是为了健康着想,应该还有别的一些什么。要不然也不会人人参加天天不辍了。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或许只有他们兀自明了。
在天平看来,如果可能他完全可以利用一季的时间做完全年的事,而且保质保量做出成绩。可这显然是妄想,每天提着公文包去上班,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显得很茫然,象一个迷路的孩童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此外,在工作上,迷惘也是如影随行,天平说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查出的一批怨案错案,却始终得不到纠正,方知自己枉自做了小人,成就了别人的交易。得不到提升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嫂子带着年幼的儿子找到我,让我做天平的思想工作。我很是犯难。老实说,对于生活,我又何尝不是茫茫然呢?日复一日的工作,年复一年的努力,自己已经因循如同公式,可这种不求创新不问结果的努力又究竟改变了什么,证明了什么,收获了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甚至觉得与其辛苦去做还不如轻松地说违心地唱。因为越是努力认真的人往往越容易被质疑被责难。
我已完全丧失了雄辩的能为,越来越变得不是自己,我渐渐变成了大家,走在人潮里,你,我,还有他,都是一个人。
天平年近七旬两鬓斑白的老母亲也执意亲上站台送行。铁路部门的管理人员却不让进,只好遥隔着铁栅栏一边张望一边偷偷抹泪。这无疑给天平的出行增添了几许悲伧。我注意到天平一直微笑着的脸庞有了几许沉重之色,连眼角都有些发红了。好在车子适时来临,我便连忙催他上车。
破茧方得成蛾。我知道天平所以决意要走,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作为家中的独子,做了倒插户女婿的他一直觉得亏欠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的父母亲甚多。所以此次破釜沉舟的离别,其实不过为了有朝一日和谐幸福的相聚。而事实上,在这离别的站台上,这样的哀伤总是不可避免。
其实想想,我们的一生又何尝没有这样那样站台上等待、张望、奔走的经历?在漫漫又汲汲的生命流程里,我们背负着各自的人生在这站台相遇,等候命运之车的来临。然后一声汽笛响过,我们仓促上车,去寻觅或者是去印证自己的命运。至于能否如愿抵达理想中的目的地,那是造化的事情了。
当列车停下,命运被定格,还有谁会痛下决心去给自己的人生做一次彻底的照观全面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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