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某年秋天,洛阳城里秋风大作,在齐王手下作官的张翰,触景生情,想起吴中老家的菰菜羹和鲈鱼脍,就如他的《思吴江歌》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又发了一通“人生贵得适意尔,何以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的感慨,“遂命驾便归”,干脆连官儿都不愿再做,大印一挂从此就回故乡隐居了。《晋书·张翰传》亦记此事。天下谁人无不为张翰的豁达从容折服,“莼鲈之思”遂成为一个典故。
张翰辞官不假,但莼菜、鲈鱼只是个借口而已。他辞官不久后,齐王兵败,“人皆谓之见机”,可见其并非为了莼菜、鲈鱼,否则也就不会有宋人王贽的这首诗歌了:“吴江秋水灌平湖,水阔烟深恨有余。因想季鹰当日事,归来未必为莼鲈。”。《晋书》上亦说这是张翰避祸保身的一种托辞,细想,怕也未必尽然。宋人戴复古有句“功名未必胜鲈鱼”,也许真的探到了张翰的灵魂深处。
到了唐宋,文人们给“莼鲈之思”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涵,乡愁、归隐之类的含义也跟着出来了,如同陶渊明的菊花,成了一种文化图腾,文人写莼菜,并非为了吃,但莼菜“以文为贵”,名气自然就大了,老百姓们看着这些文人动不动就说莼菜,还以为莼菜真有多好吃,于是就开始流行起来,如同现在的追星族。
唐人诗中,以莼菜鲈鱼的典故表达思乡之情的作品很多。崔颢有七绝《维扬送友还苏州》:“长安南下几程途,得到邗沟吊绿芜。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白居易《偶吟》:“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元稹《酬友封话旧叙怀十二韵》:“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有趣的是,中国的“莼鲈之思”,在唐代竟然还传到了国外,当时的平安朝,也就是今日韩国朝鲜,他们的国君嵯峨天皇,在诗中拟张志和的《渔夫词》,写了如下诗句:“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这样的诗句,收入唐人诗集,并不逊色。
宋代的文人们似乎兴趣更浓。对张翰因思家乡美食而辞官返乡的举动,诗人们不仅理解,而且多加褒扬。辛弃疾的《水龙吟》中有名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苏东坡也有妙句:“季鹰真得水中仙,直为鲈鱼也自贤”。欧阳修为张翰写过很有感情的诗:“清词不逊江东名,怆楚归隐言难明。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不少诗人因迷恋张翰莼鲈之思的典故,来江南感受莼菜鲈鱼的美味,尽管这莼菜和鲈鱼的产地并非他们的家乡,但借题发挥,抒发一下思乡之情,也非常自然。陈尧佐:“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乡”,米芾:“玉破鲈鱼霜破柑,垂虹秋色满东南”,陆游:“今年菰菜尝新晚,正与鲈鱼一并来”。宋敦儒的《好事近·渔夫词》中,有这样的描写:“失却故山云,索手指空为客。莼菜鲈鱼留我,住鸳鸯湖侧”,葛长庚的《贺新郎》更有意思:“已办扁舟松江去,与鲈鱼、莼菜论交旧。因念此,重回首。”去江南品尝一下莼菜鲈鱼,在那时似乎成了一种文人的时尚。
我觉得叶圣陶先生把莼鲈之思诠释得很好:“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系着罢了。若无所牵系,更何所恋念?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系,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霜风渐紧,我也远离故里多时了,那里也有我所牵挂的人和事啊,哪一天才能回到魂牵梦萦的芜湖呢?尽管那只是我的第二故乡,但我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为她灌注了太多的感情,远远超出对出生地感受了。“季鹰当归,鲈鱼堪脍”,芜湖有我太多喜爱的小吃呢,什么灌汤小笼包、油酥烧饼、海鲜云吞、油炸臭干、虾仁锅贴……不能再说下去了,口舌生津要流哈喇子了。不要以为我饕餮好吃,只是把对人的感情转移到物之上,让口腹之欲暂时掩盖一下思念之情罢了。所谓的“睹物思人”啊。
-全文完-
▷ 进入月色-朦胧的文集继续阅读喔!